郑小驴:写实是最高标准的虚构
“今天我们身处众声喧哗的世界,能拯救小说声誉的已经不再是耸人听闻的故事,也不是道德上的说教和感化,而是小说本该蕴含的美学趣味。对于现代性的追求、形式和技巧的探索,语言的精准度、细节的耐人寻味,正是小说美学风格的体现,而《南方巴赫》体现了我对小说的理解和追求。”
这是中篇小说《南方巴赫》获得第八届华语青年作家奖中篇小说奖·主奖后,郑小驴的获奖感言。
2024年3月,《南方巴赫》的同名中短篇小说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更多耐人寻味又体现其小说美学风格的作品呈现在读者面前。
本报记者刘建勇长沙报道
用隐喻和象征,瞄准我们日常生活的暗涌
在获得第八届华语青年作家中篇小说奖·主奖作品的《南方巴赫》里,郑小驴讲述的是发生在传说中的“世界末日”2012年到来之前的一个故事。
故事写于2022年,离所谓的末日过去了10年。郑小驴的灵感来自于多年前见过的一个来自永州的网友,他们只见过一面,她给郑小驴最深刻的印象,是她离开时模糊的背影。根据这个背影,郑小驴开始了他的“建模”,她的形象、身世等一一丰满了起来,最后形成了一部近4万字的中篇小说。
小说的开头,“我”从老家县城来到了300公里外的长沙,借住在表哥家。“我”通过QQ漂流瓶认识了网友艾米莉。艾米莉给“我”讲了个羊掉入山洞的故事。艾米莉告诉“我”,她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了一只瘸腿的羊。这只羊是在被牵去屠宰的路上挣脱绳子跑掉的,慌不择路掉入了山洞,摔折了一条腿。艾米莉知道全村人都在找这只羊,但她同情它,没告诉别人,还经常去给它喂食,直到山洞里多了一只和它一模一样的羊。艾米莉说她讨厌一模一样的东西,为此她必须捍卫那只羊的独特性。“毕竟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东西最为珍贵。”艾米莉说。接着,她问“我”:“你觉得要怎样才能捍卫她的独特性呢?”在QQ聊天中,艾米莉一直用“她”指代那只羊,而不是“它”。
“我”对这只羊的命运的好奇,引发了后续的故事——艾米莉到了长沙,“我”想知道羊的结局,艾米莉却告诉了“我”她自己的故事,说她9岁的时候母亲和妹妹出了意外,母亲被车子撞死,三天后,妹妹被发现死在山上,她怀疑这是她父亲干的,但她知道母亲出事时父亲在深圳。
羊的命运,艾米莉告诉“我”了,但艾米莉的命运,以及艾米莉说的母亲和妹妹的意外却扑朔迷离。“我”在试图了解真相的过程中陷入险境,最后在2012年新年钟声敲响时,为了脱险而一脚油门,开着车在雪夜里狂奔。
《南方巴赫》正文前的小引,引用了巴赫《马太受难曲》中的一段歌词:“睡吧,你太过劳累的身体,/你的墓穴与石碑/将为这不安的良心/化作舒适的枕头,/化作灵魂的安息之所。/我们无比幸福地在那里安睡。”《马太受难曲》再现的是耶稣被犹大出卖、被捕、受审、被钉十字架和被埋葬等场景。惯用隐喻和象征的郑小驴,在这部中篇中以寻找为线索牵引,瞄准我们日常生活的暗涌:成人世界的狡黠、人的隐秘欲望、小城青年的迷茫……
同名中短篇小说集《南方巴赫》,除短篇《衡阳牌拖拉机》外,其他几篇的主人公也以小城青年为主,金宏明、刘小京、罗涛等在各自遭遇的事件中,面临着难以挣脱某种界限(道德、规则等)的冲突、愤怒与无奈,小说情节在他们的失序、失控下推进,而他往往不在小说的最后给予故事一个明显完结的句号,而是让悬念或者说悬疑继续。
对小说文本的探索老谋深算
虽然郑小驴惯用象征和隐喻,但并不影响他的小说的可读性,相反,他营造出来的悬疑、紧张和神秘的氛围让人看起来非常过瘾。他的朋友作家盛可以在《南方巴赫》的新书分享会上,称他“老谋深算”。盛可以说的“谋”和“算”,指的是郑小驴小说中的谋篇布局。
在郑小驴看来,虚构的过程就像在白纸上作画,一点一点去描绘。他以中篇《南方巴赫》为例,说他每到写不下去时,就会想起那个网友留给他的那个背影。“它是整篇小说的支点。这个支点很重要,它提醒我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至少在我的生命中来过,可以说没有这个支点,就撑不起这样一个虚构的小说。”
关于小说的建构,现在湖南师范大学教授创意写作的郑小驴和他的学生讲过,如果素材还不足以写成一篇小说时,就需要作者学会“移花接木”,学会嫁接,将没有发生在这个人物身上的事移接过来,使得人物的形象变得更丰满、立体,有血有肉。
郑小驴的擅长嫁接,不只体现在单篇小说中的移花接木,还体现在他不同小说之间的人物的客串或者说“互文”上。人物的客串,不仅让读者在遇到人物时会有一种惊喜感,还会因为人物的交叉串联,把不同的故事拼凑起来,原本虚构的故事看起来好像是非虚构,作为作者的郑小驴,他只是从这些人物的日常生活中截取些片段。
与一些自称是非虚构作者在他们所谓的非虚构写作中采用“伪非虚构”不同,郑小驴坦陈他有意用“伪非虚构”去写作他的小说。
中篇《最后一口气》便是郑小驴用“伪非虚构”创作的一个典型文本。小说中所有人物和事迹都是郑小驴虚构的,郑小驴杜撰了他们的生平履历,采用超现实的表现手法,让中巴车载着一车亡魂进城,重返他们生前亲手建造的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为让他的杜撰显得不像杜撰,他采用了注释的呈现方法,让读者误以为确有其人、确有其事,整个小说是虚构和非虚构相结合。事实是,他的注释也是虚构的。
在谈到在叙事技巧上之所以做出如此大胆的探索时,他直言他的初衷:“这些人物是第一代进城务工人员的化身,他们为城市化的进程挥洒过辛勤的汗水,流过血和泪,如今这代人已经逐渐淡出历史舞台,我想通过小说的方式,对他们说一声感谢。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今天光鲜亮丽的城市。”
虽然明知是小说,但仍有很多读者相信他在《最后一口气》中所写到的人是真实存在过的人,从而更为同情他们的“遭遇”,郑小驴的“老谋深算”从而得逞。
对话
“我认为理想的写作状态是借助现实坚实的地面,撑高一跃”
潇湘晨报:您的小说和现实之间的关系或者说距离,似乎和一般作家相比,更紧密一些。这种紧密不只体现在取材和灵感的来源上,您是有意让您的小说往反作用于生活的方向发力?
郑小驴:作家和现实生活的关系就像鱼之于水的关系。丰富驳杂的现实生活给作家带来源源不绝的鲜活素材,提供了绝妙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我也受益于现实生活的滋养,但我觉得小说和现实并不是一比一的关系,我也无意借用小说来还原现实。我认为理想的写作状态是借助现实坚实的地面,撑高一跃,实现某种跨越和挑战。我很依赖现实的支点,但写作必须要离开地面,需要飞翔。
潇湘晨报:梅山文化充满了神秘和禁忌,相应地,湖湘文学也有一种强烈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南方巴赫》这九篇小说中带有浓重的神秘、悬疑气氛,叙述的终止往往不是故事的终结,留白的手法给读者许多想象的空间,从而使得小说对人性的复杂和不确定性有了更多的着力点,想请你谈一谈湖南的本地巫文化带给写作的影响。
郑小驴:我的老家湖南隆回,也就是那首跳广场舞大妈都会唱的《早安,隆回》,它是梅山文化的核心地带,那里至今崇巫尚武,充满了各种神秘和禁忌的东西。所以我读南美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没有任何的隔阂,非常亲切和熟悉,特别能理解马尔克斯说的,没有魔幻现实主义,因为现实生活就那么魔幻。我爷爷是一名道士,方圆有人离世,都会请他去做道场。他有一肚子鬼故事,1990年代初,我们那一带还未通上电,漫漫冬夜,围炉夜话,大家靠鬼故事来打发这寂长的夜晚。房内光线昏暗,偶尔几个火星子蹿上房梁,划出一道诡异的红线。窗外大雪纷飞,不时传来积雪压断毛竹的脆响,啪,啪,像放鞭炮,氛围感拉满。我经常听,但又胆小,听到后面,整个人都钻进大人怀里。我想这种童年氛围,就是记忆的底色,或多或少会进入文本。我们当然不是要写封建迷信,而是在大数据时代,当人类的一切生产活动都处于透明可视的状态中,神秘和想象恰好成了最为稀缺的元素,我想小说也同样如此。我个人不太喜欢那种只讲故事的小说。如果故事讲完,人物命运交代完毕,小说就此结束,那这个故事就是口香糖,是一次性消费品,你很难再回头去咀嚼。我最近因为上课,又重读了格非的《隐身衣》,这个小说我至今已经读了不下四遍,吸引我的早就不是故事本身,而是故事之外——小说营造出来的氛围感、神秘感和悬念、留白等等。这类小说不仅仅是讲述一个故事,它在技术层面也非常迷人。我在写湖湘背景的小说时,也会利用这类元素,用先锋性和现代性来处理乡土性,这和以前乡土小说相比,会有不一样的异质感。
潇湘晨报:您的人生轨迹充满了漂泊,如今回到湖南高校任教,这样的人生经历,是否也投射到了您的文学创作当中,请您谈一谈自身经历对于创作的影响。
郑小驴:这些年,我去过很多的地方,也从事过多份工作,认识了很多不同身份的人,这些经历给我一个提醒,那就是写实是最高标准的虚构。但小说中我很少具体写某个人或某件事,所以很少有百分百的原型。生活中那些雪泥鸿爪,或多或少会在我们的记忆中留下某些深深浅浅的痕迹。有时候我们只需一个很小的细节就能支撑起一部小说的大厦。比方《衡阳牌拖拉机》的灵感来源于我上幼儿园时期的记忆,当时马路上停了一辆抛锚的拖拉机,有一天我惊讶地发现油箱里浮满了火柴头,甚至我见过有人把点燃的火柴扔进去,但一直没有点燃。这个细节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很纳闷为什么火点不着油,它促使我写下这篇小说。它是整篇小说的支点。但这个支点很重要,它提醒我这件事是真实存在的,至少在我的生命中经历过,可以说没有这个支点,就撑不起这样一个虚构的小说。
潇湘晨报:从您的小说中,看得到您对人性之恶的警惕,这种警惕最初是怎么产生的?
郑小驴:我认为作家是全身长满耳朵的人,或者说是全身布满雷达的人,某些点一旦触碰到你,就会发出强烈的接受信号,正是因为捕捉到这些信号,促使他去写某些小说。某种意义上,这些信号是我们人性的组成部分,是人性复杂多元化的内在特征,它需要作家在生活中保持足够的警惕和敏感,要对陌生人有同理心。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们有关,否则就捕捉不到这些信号。
潇湘晨报:《南方巴赫》的主人公金宏明,在《国产轮胎》里有宏明汽修店,或者是《国产轮胎》里服装店老板老罗和《衡阳牌拖拉机》二先生的好友老罗,您这样写是否有特别的安排?您的创作灵感是从何处而来?
郑小驴:也许只是偶然,并不是刻意安排。《南方巴赫》的灵感来自多年以前我遇到过一个网友,她是永州人,我们仅有的一面之缘是在一家米粉店,她说没吃早餐,很饿,我于是带她去嗍粉,吃完送她去公交车站候车。我记得那天她穿了一件灰色的外套,背着一个卡通包,不知怎的,她的背影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那天是个灰蒙蒙的冬天,后来她就像一个谜一样消失在了雾气中。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多大,在哪读书,为何来长沙,一切就像她留给我的那个背影那样模糊。但《南方巴赫》的灵感便是那个模糊的背影,我决定用小说的方式重新勾勒她的形象和身世,小说中的这个女孩,有点神秘,甚至有一点抑郁,不像一个正常人,她的原生家庭也很破碎。我不了解现实中那个女孩子是什么样的家庭背景。但虚构的这个女孩我是知道的,她的原生家庭状况,她从哪里来,后面又从哪里消失掉了,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以及她内心的创伤……这些我是知道的,因为我重新创造了一个人。写小说时,作家就是造物主。
很有意思的是,我后面想尽办法联系上了她,把这个小说发给她看,她自己完全看不出来写的是她——因为小说中的艾米丽已经完全不是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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