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五十颂歌

□碎碎

没有谁会永远年轻。

生，也就意味着死。年轻，也就意味着将会老去。

这是生命的两面。如果我们能拥抱新生，拥抱青春，那我们就应该也能拥抱衰老，拥抱生命必然会有的终点——死亡。

一个女人，五十岁的女人，有什么好颂的呢？颂的不是女人迟早要面对的这个年龄，而是女人面临自己五十岁的态度。

依然会怜惜。依然会珍重。依然会热爱。依然会相信。甚至，依然会天真烂漫地笑出来，仿佛不曾经历过欺骗与背叛。

李敖曾说，他在胡因梦五十岁生日之际，给她订了一大束五十朵的玫瑰送给她。看似表达祝福，情义尚存，实则是告诉她，你也五十岁了，你也会有五十岁这一天！

他讲到这个梗，笑得幸灾乐祸。好像他可以逃脱时间的魔掌。

可见五十岁的凶险。可见五十岁的女人，在男人眼里意味着什么：大势已去。年老色衰。不再有任何性吸引力。晚景凄凉。张爱玲有句话，可以狠狠地“安慰”一下女人们：你年轻么？不要紧，过几年就老了。

四十五岁后，午睡醒来涌上来的第一个念头常常是，我怎么，居然，就要到五十岁了？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到哪里去？我是怎么走到这一刻的，宇宙的边界与尽头在哪里……一百年之前没有我，一百年之后也不会有我。那么我的存在，只是滚滚滔滔历史长河中的这一小段，一个瞬间，那么人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在哪里？怎么样才会值得？巨大的惶惑与虚空，会把人攫住——当然，也并不会任它攫住很久，因为现实中的事务纷至沓来，需要马上走进现实去应对这样那样的事情。

一个女人，从有自我意识，有成熟的女性意识开始，大约是在二十五岁。二十五岁之后，如果你一直健康，有爱，身心状态还可以，可能还常会有一直处于二十五岁的错觉，或自我幻觉里。——哪个女人，不会把自己想成不老的神话呢？

不要老，不会老，一直有爱。还有能力让自己感觉美好。还有能力和心情让对方感觉美好。自己永远与美好同在。这是女人常常需要确证的东西。女人需要以爱和美为食。女人是审美动物。没有爱没有美好，毋宁死。五十岁的女人呢，内心的宽度延伸了。她需要的爱不再是狭隘的男女之爱，而是对世间万物之爱。世间可爱我皆爱。美好，也不仅仅是少女腮边的红云与纤细的腰肢，老妇人头上如雪的发髻、舒展的皱纹也是美。辛苦劳作时流下的汗滴，深夜里为一个人一件事流下的泪水与酸楚，也是美。那是心灵富有质量的表现。

时间是一把尖刀，对每个人剔肉剜骨。时间也对每个人慈悲，让你的痛苦烦忧化为虚无。

眼睛花了，看文字须戴老花镜。牙齿没那么坚实，牙龈松动了，牙口和胃口明显下降。腿脚关节不像过去那么弹跳自如，每一个部位因为不那么灵光了而在向你提醒它们对你的重要性。记忆力衰退，曾经张口即来、就在嘴边的字词和事，都常常在脑子里短路失联。脸上的肌肉松弛下垂。近距离照镜子需要勇气。需要重新适应和接纳自己，像是适应一个异己的陌生人。

会感觉时光对一个人的嘲弄，对一个人的改写。

也并非全是不好的。也有很多好的。比如情绪相对稳定了，不会再大起大落。越来越觉得，内心平静便是最好的状态。能够活在无喜无忧、不悲不惧中。

年轻时容易纠结拧巴，容易有分别心，非得这样非得那样。走到五十岁的门槛，大都能放下了。经常跟自己说的一句话是：那又怎样，那又有什么区别？越来越可以让自己云淡风轻。

年轻时容易讨厌一个人，因某个小事，某一细节，便会在心里否定这个人。在五十岁这个门槛，很难讨厌一个人了，大都可以和平共处。讨厌，是用力的一种情感，犯不着。犯不着为一个外人用力，浪费心绪。倒是会为这个人为何会这样而生出点兴趣来，类似于某种嗜腥嗜膻的心理。

能更多看到低处的事物，低处的人生，人生的细微之处。好像拥有了一种心灵的弹性。弹性大，便有余裕。内心的容量大，便能见众生，见万物。一切皆可以消化和把玩。可以和全世界对接，又不丢掉自我。可以和全人类融通，又能保持自在。

有时会问自己：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或者一切可以重来，你愿意回到年轻的时候吗？比如回到二三十岁的时候。

回答是：不愿意。

时间之流，把我带到此时此地此在，我有过的那些经历，那些伤痛与欣慰，骄傲与屈辱，痛快与叹息，得失与成败，组成了现在的我。不能想象，把这一切都抹去，换成一个年轻的我，我经历过的那些好像作废了，那怎么可以。

人生就是一个过程，活着就是一种体验。那些体验，不管它是好的还是坏的，荣光的还是失意的，都是命运的履历表与人生的说明书。都是独此一份。需要热爱自己的命运。热爱自己走过的路，受过的伤，有过的痛，流过的泪，那些壮怀激烈与心灰意冷，在时光潮水的冲刷后，都一样动人。都是实实在在活过的证明。

过去人到五十，会感觉此生大局已定，万事皆休。现在的五十，让人感觉正是人生的壮年。我身边的女性朋友，五十了还经常跑步一跑就是八公里，每年还会参加马拉松。有的还在不停地买书，就像每周都要买水果蔬菜。有的还热爱买各种课程，喜欢听课打卡做笔记。有的开始学习一门新才艺，给自己人生打开一扇新的大门。你看，五十岁了，也还会有属于五十岁的成长。

五十岁，我不争竞，不慌张。不再容易感觉窘迫。不会轻易心跳加速。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甚至可以和听到一个好消息一样平静。世上的事并没有绝对的好与坏之分，全在于你以什么样的心态去对待。境随心转。一切都是考验，谜底已经昭然若揭心领神会。这个年纪有这个年纪的宽厚充沛。对任何人，包括对自己的爱人和孩子，都能放下幻想与期待。所以也少了失望与幻灭。能感受到这个世界更多的美好与善意，都像是意外惊喜，人生的意外打赏。

特别喜欢诗人李琦的诗《变老的时候》：变老的时候，一定要变好，/要变到所能达到的最好，/犹如瓜果成熟，焰火腾空，/舒缓地释放出最后的优美，/最后的香与爱意，/最后的，竭尽全力。//变老的时候，需要平静，/犹如江河入海，犹如老树腰身苍劲，/回望来路，一切已是心平气和，/一切已选择完毕，/再无长吁短叹。//双手摊开，/左手经验丛生，右手教训纵横。/变老的时候，犹如名角谢幕，/身子谦和自信在心，/眼角眉梢深藏着历练后的从容，/幕帷垂落丝竹声远，/一切已是过眼云烟，/只有尊严的光芒闪耀在日暮时分。

热爱即将到来的五十岁，就像热爱温煦静润的夕阳，就像热爱枝叶婆娑的大树，秋波潋滟的水塘。就像热爱曾经的二十岁和三十岁。此后的每一天，我都会是余生最年轻的一天。五十岁的苍劲，从容，坚韧，多么好。岁月已教会我，更加地坦然，悲悯，自足，和欢喜。

这是五十岁生命给予我们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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