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平安》:“又是一封短信,我回得快,也盼你多多来信”
《念念平安》是一部书信集,作者苏枕书与其友人“嘉庐君”通信长达13年,所写书信是两人之间的一次漫长对话,也是人生的某种慰藉。如今,写信已不再是通用的沟通方式,但恰因如此,其中意味更值得品赏。
原文作者 |苏枕书
本文出处:《念念平安》,作者:苏枕书,版本:湖南文艺出版社 2024年1月
永如晤好
嘉庐君:
收到你的来信很高兴。早川同学与我年纪相仿,《潇湘水云》是他看着琴谱弹的,《广陵散》确是节本。弹《秋风辞》时没有唱歌,他请我唱——但我不会,只会《阳关三叠》《凤求凰》之类,还是跟唱片胡乱学的,根本靠不住。他小声表示:“送别曲不轻易弹。至于《凤求凰》,这个也不能随便弹。”于是当下一笑而罢。他还自创了一首琴曲,配有琴歌,可惜我记不下来,下次见面再向他请教。
早川同学的信写得很好,古风盎然,并不纯是掉书袋,我不会写这样文采斐然的信,很惭愧。好在一来二去熟了,行文也逐渐随意。提到书信,近来读到几封有趣的明人尺牍,讲给你听。
有一则,是李开先给友人的政坛小道消息:“内首久不出, 阁臣及广之大老有动摇本堂之意,所赖者朝廷明圣,毕竟徒费心力也。附及之,付火。”可是收信人居然没有烧掉,还流传至今。李开先行草很漂亮,也许收信人当墨宝收藏了吧,只是不知李自己如何想。
又李东阳给好友茶陵派诗人杨一清书云:“鲜鹿一肩,奉供午饭。此非咄嗟可办者,故昨夜不能设也。呵呵。东阳再拜。” 想起你昨日“拆宋琴煮野鸡”之戏言,一笑。明初鹿肉还没有如晚明时一般流行,这一肩鲜肉大概很稀罕。看明人宋诩《竹屿山房杂部》,卷三提及鹿肉烤炙之法:“用肉㱟二三寸长,微薄轩, 以葱、地椒、花椒、莳萝、盐、酒少腌,置铁床上,傅炼火中炙,再浥汁,再炙之,俟香透彻为度。”跟现在的铁网烤肉一个样。
你知道,奈良的鹿很有名,各处怡然散步,欣欣向人讨要鹿饼,游人非常喜欢。而近年鹿群繁殖过快,几乎到了扰民的地步:粪便多、喜结群、性狡黠,常到郊区破坏农作物。于是有人提出不如杀一些来吃,当然遭到反对。其实奈良的鹿每年都有一部分供食用,在某些低调的商铺就能买到冷冻鹿肉,据说和牛肉味道差别不大——我只吃过鹿肉咖喱,已经煮化,没有尝出特别的味道。北京南郊有麋鹿苑,往年常去游玩。那些鹿不似奈良的鹿那样亲人,很警觉,只能远观。
有一段时间,我很不喜欢文字交流时用“呵呵”二字,认为意义不明,态度暧昧,不如“哈哈”“嘿嘿”更明确。当时就被朋友数落,举了一堆古人用例,可是古人用例的词义到现在发生了改变,不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
又谢迁一书,也提及食物:“家雁两掌、豚肩一方、山果二合、官酝一尊。”很喜欢书信里这些有香气有温度的内容。比如字字美味的《韭花帖》,又比如“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
又唐寅致祝允明一书:“闻今日执事有事,恐不能尽一日之欢。明日乞早降,望赐准允,可约诸白菜也。”(今藏上海博物馆)清人汪绎曾狎二美伶,见堂上所挂沈周芭蕉图,错呼白菜。时人戏称双白菜。方苞大加规谏,汪绎很不高兴,自署门上曰:“双双白菜,终日到书堂。”不过唐寅的“约诸白菜”用了什么典故,又或是什么暗语、谑语,我实在不知道。如果你有答案,请一定告诉我。
男子尺牍固不在少数,且形成了固定的文体,被看成性灵之作;而女子书简原本不多,湮灭亦夥,是故《历代名媛书简》等编虽多不可信,也弥足可珍。明人吴柏的《寄父书》,讲种花,在多数讨论诗词文章的女子书信中尤觉难得:
所赐花子,想纸厚不通风气,下种生机索然。尝见右军帖中,谓百果之子,须盛以布囊。古人之见,信不诬也。父所索麒麟蕉,一名文殊兰,花如佛指诀,子可为念珠,彼人珍惜之甚,乞得数子,春寒出稀,加以霉雨浸伤,仅存一本。开花时女正归宁,子俱为人取去,此种遂失,俟觅得寄来。
屈大均《广东新语》亦载文殊兰 :“叶长四五尺,大二三寸而厚,花如玉簪,如百合,而长大。色白,甚香。夏间始开。” 曾在和歌山海边见过石隙里丛生的文殊兰,人不以为珍;麒麟蕉的名字,我也是读吴柏这通信才知道。
又李渔之女李淑昭致钱夫人书:“鲜蟹一筐,家君自苕川寄归者,特贡吾妹一箸之需。想持螯把盏时,定多一番佳咏。”亦得古人风韵。
还有吴芬如的与姊书,虽也多四字句,但内容亲切可爱:“玉枢丹佩,当午所制,可祛百邪。承惠艾虎,致绅不忘。女兄弟相见甚难,被服之在躬,永如晤好。”收到艾虎,报以丹佩,“相见甚难”,“永如晤好”,是女子情谊的深情写照,也是尺牍承载的无限寄托。
一入秋冬,每日听到的救护车声更多了。城里老人多,秋冬总是难熬。有时候半夜,窗外呼啸过急忙的一辆,难免感到担忧,为世上不可知的生老病死。红叶季又到了,理应出门游赏,可惜我每年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不得畅游。希望秋天等我一程,待忙完琐事,很想去东福寺看一看。那儿的红叶太有名,每年新闻都说许多人参观,挤得通天桥水泄不通,唬得我连年错过。月底有朋友到京都,或可将你的著作带来,当面交给早川同学。
松如
十月初六,小雪前四日,气温在六到十度间
无名的它
嘉庐君:
见信好。
夏目漱石有一篇随笔《猫之墓》,主人公是《我是猫》的原型,一只瘦弱的花猫,漱石的妻子镜子对它很冷淡。这只没有名字的猫后来死去了,有一只很小的墓冢,墓牌上有漱石的俳句:“在此之下,无有闪电起来的夜晚吧。”该如何理解这一句?不少解说都认为“闪电”譬喻猫的眼睛与灵动的身姿,猫已死去,闪电不复起来。集英社版《漱石文学全集》别卷之《漱石研究年表》载有这只猫的两则资料:明治四十一年(1908)9月13日,夜,《我是猫》的猫死去。9月14日,发布《我是猫》的猫的死亡通知(明信片四周涂黑,寄给亲近的诸位门生:小宫丰隆、铃木三重吉、 松根东洋城、野上丰一郎等人)。因衰老而死在储物间的炉灶上。
镜子夫人将死去的猫装入盛放橘子的纸箱,埋在漱石山房北侧庭中。并找来长方木料,请漱石写点什么。于是墓牌正面写上“猫之墓”,背面是“在此之下,无有闪电起来的夜晚吧。漱石”。每月忌日,镜子夫人会供上一片鲑鱼和一碗紫菜鲣鱼屑拌饭。此猫从千驮木搬家到西片町,又到早稻田南町,没有名字。十三回 忌时,镜子夫人为它建造了九重供养石塔。
岩波书店版、角川书店版《漱石全集》均录有漱石寄出的《猫的死亡通知》:
九月十四日,周一,中午十二点至午后一点,牛込区早稻田南町七番地寄出。敝处病猫沉疴日久,疗养不善,昨夜不知何时于储物间灶台上逝去。葬仪托车夫代理,装箱埋于内庭。但主人因书写《三四郎》而不能出席。以上。
《我是猫》里的那位,最后则是喝醉了跌到水缸里,“浮在水面上,浑身酸软无力。挣扎着,竭尽全力想爬出去。可缸壁太滑,看来是爬不出去,只能永远漂在水上了......我死了,我一直连名字都没有”。
漱石在早稻田的旧家已毁于战火,而猫之墓小小的九重石塔竟神奇地幸免于难,作为“新宿区文化财产”保存至今,一旁指示牌写着:小说《我是猫》主人公三花猫之墓。
早稻田南町,夏目漱石亡猫供养塔,战后修复。(《念念平安》书中配图。下同)
这只生前无名、不曾受到许多重视的猫,死后不但有供人凭吊之所,还成为日本文学史上最有名的猫。漱石那篇随笔意思冷淡,和明信片上写的一样,而结尾却余味不尽,很喜欢谢六逸的翻译:
在墓标的左右,供着一对玻璃瓶,里面插满许多的萩花。用茶碗盛着水,放在墓前。花与水,每天都换着的。到第三天黄昏时,满四岁的女孩子单独一个人——我这时是从书斋的窗子看见的——单独一个人,走到墓前,看着那白木的棒,有一些工夫,便把手里拿着的玩具的杓,去酌那供猫的茶碗里的水喝了。这事不止一次。浸着落下来的萩花的水的余沥,在静寂的夕暮之中,几次地润湿了爱子的小咽喉。
不由想起吉田寮的一只三花猫——从前跟你讲过吉田寮的故事,那里生活着许多动物,鸡、兔子、鸵鸟、山羊、孔雀......旧木楼里栖居着几十只猫,每天晚上都聚在墙头开会。有同学住在那里的二楼,一年费用极低廉。去她家玩时,认识了楼道里一只很清秀的三花猫,不怎么怕人,见我呼唤,会无声地上前,温柔 舔舐我的掌心,任我抱在怀里挠它细瘦的脖子,眼睛眯成一线,很受用的神色。那时它似乎还有主人,走廊里有它小小的饭碗。暑假前去时,发现它瘦成一把骨头,蹲在窗前,十分可怜。小小的饭碗里没有食物,据说它的主人毕业了。本来吉田寮里的动物也没有固定的主人,不过彼此相处,互相关照而已。同学说,它身体不好,没什么竞争力,楼里的大猫都欺负它,恐怕活不长。我曾买去几只罐头,码在旧楼的过道里,贴了纸条,请楼里人记得喂它。开了只给它吃,它细细抿着,只吃了一小半,就歇在那里。
京都街巷常见到猫咪。
等我放春假回来,想着去看看它,罐头和猫都不在了。倒是在宿舍传达室前的小桌上,看到了它的照片,前面供着香烛和水果——猫也不吃这些。桌上有手写的字条:“无名的它,已然往生。若怜惜它曾经的身影,可燃一炷清香。”旁边是一盒线香,一只打火机。默默燃了一支线香,生前的冷落与死后的郑重,想来非常无情,这就是很纯粹的日本的情绪。偶然读到清人金玉冈一首《咏雀儿墓》,前四句很好:“小草萋萋苦竹根,可怜于此葬啼魂。蹴馀红树枝头颤,踏过苍苔字有痕。”我读的诗文少,总觉得这样凭吊小生灵的作品在我国传统诗文集里没有那么常见,因而一并抄给你。
松如
二月初七,时近春分
风闻亲见
嘉庐君:
见信好。
此刻在摇晃的公交车内给你写信。上周有几天气温回升,空气潮润,仿佛秋初,远山氤着蒙蒙水汽,近处山中一株枫树颜色重叠,格外明丽动人。山中到处开着茶梅与柊花,林下水仙也开了。吉田山中的茶室外新换了青竹栏杆,与草珊瑚的鲜红果实相配,已有新年的意味。这两日终于降温,日夜刮大风,树叶纷飞的响动仿佛下雨。窗前的山桐子今年果实大减,鸟也不太来,一年光阴到此,流逝得真快。
今年年初,曾打算写博物学的题目,办了府立植物园的年卡,不料很快就因疫病形势严峻而闭园。后来重新开园,学校又太忙,至今总共只去了两回,计划中的持续记录与观察并未实现。南通如今也有植物园,自然是大好的事。母亲与她的朋友好像常去,我在她日记里读到过。看她们的照片,曾觉得有些布展和摆设大俗,不过只要植物蓊郁葱茏,自然也会冲淡人工的做作。日本园艺界也有很多特俗的趣味,比如秋季的“菊人形”,以盛开的菊花叠出各种人物造型,又或者巨大的心形,总是大受欢迎。
我喜爱植物,最初来自母亲的影响。小时候非常喜欢看她的植物学教材与盆景杂志,每以记住一些拗口的植物名为乐。今后若有了院子,想多种些喜欢的植物,不知你旧家的小园经营得如何?我也很想种一株牡丹。
京都府立植物园的蜂斗菜。
今年九月之后不再用微博,耳目清净了许多,实在有益身心。因而近来叠石桥的事件,我初时全然不知。听从周提起,我既不意外,也不为故乡出了这样的新闻而觉得格外耻辱。我们经历的新闻并不少,为何非要等上了所谓的热搜才大惊小怪起来?某处出现了不好的事,被别人说了,辩白一句“只是意外,也是有好人的”,则毫无意义。想来你与我感受相似,只是你身在其中,或者又有不同。不过感到耻辱总是好的,被外人看到了自己的短处,免去今后重蹈覆辙。仍在意别人的眼光,也可见我们的自信还没有膨胀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续写此信,是两日后清晨的通勤途中。比平常早十分钟出门,天还没有亮。行至木津川,东面天上微露绯红轻紫的曙色,汀渚水雾缭绕,这幽寂的瞬间,我第一次见到。行在途中,最喜欢观察偶遇的河川。搭阪急会路过桂川,搭京阪则路过淀川与木津川。桂川也很美,近来芦苇枯白,常有鹭鸟伫立其中。不过搭阪急总在正午时分,天光大亮,不似朦胧幻梦的晨昏那般如在画中。
下周过后就要冬假了,身心早开始预演休息的节奏。我一向避世,离热闹很远,你可以放心。只是时近岁末,非常想出去旅行。往年总在冬天频繁去韩国,以至于北风起来,就开始想念暖烘烘的地炕、甘甜的浊酒、肖似我国北方的山肌与松林、烤肉架下橘红的炭火。大概在京都待得太久,早失了旅人心境,唯独去外地和陌生的异国才觉得轻松。真想在韩国待上一年半载,但愿那样的机会到来前,我的韩语能稍稍利索些。
然而岁末年初恐怕很忙,旅行很不现实。二三月学校放假,倒是很想去长崎看看。还想去一趟神户,市立中央图书馆有吉川文库,吉川幸次郎比较有价值的旧藏都在那里。我查到吉川文库旧藏的一种《听松楼遗稿》,说卷末附有钱仪吉诗歌,此前所用网上公开的中山大学藏本并没有这部分(《清代闺秀集丛刊》收 入的版本卷末有附入),颇想看个究竟。很想好好做一番陈尔士、钱仪吉的题目,奈何钱家很多资料都藏于南图或上图,这两处非得去馆内才能看,眼下隔绝的情形,自然不可能看到,昨天还看到上图避疫闭馆的消息。近来国图公开了很多资料,令人感激。其他图书馆若也能如此,那该多么好,付费也非常乐意。也想去看看他们曾经生活过的浙北,虽然亲去了也未必能找出什么文献;但若不亲眼见了那里的天色,落笔总有不安。张爱玲说她作小说不会虚构,非要亲眼见了某地风景才能写。我虽不是写小说,心情倒是一样,光凭照片与地图完全不能满足。不可再说了,因为又开始想念故乡。
已快到站,我先写到这里。又是一封短信,我回得快,也盼你多多来信。
松如
辛丑冬至前五日
琴台邂逅
嘉庐君:
此刻窗外细雨潺潺,还有一个多钟头就要上网课。上周本地经历了连日近四十摄氏度的高温,刚刚宣布出梅。昨天终于开始下雨,好像梅雨重来。转眼搬到新家已近半年,从周到此也有一个多月,眼下终于习惯家里多了一个人。上周一去姬路的兵库县立大学上了一节“特殊讲义”,命题是本地历史中的国际交流。我想拣自己喜欢的书籍史讲,但查起来发现姬路藩过去印的书很少,最有名的是藩校好古堂翻刻的味经堂刊严粲《诗辑》,这才想到去找找跟姬路有点渊源的学者文集。
国立公文书馆藏姬路藩藩校翻刻味经堂本《诗辑》封面。
姬路藩历代藩主几经易姓,变动频仍,直到1749年酒井忠恭入封,才进入了比较稳定的时期。酒井家统治姬路直至幕末,始终效忠德川幕府。在明治初年旧幕府军与新政府军发起的伏见鸟羽之战中,姬路藩军属于旧幕府军阵营,负责压阵。但还没来得及上战场,旧幕府军就已大败。被目为“朝敌”的姬路藩不久 向明治政府宣布投降,交还领地与兵权。就这样,姬路藩成了姬路县,再往后并入兵库县,保留姬路市的行政区划。
1903 年张謇赴日调查实业,曾关注过姬路的盐业,归途特地从神户搭火车至姬路,“复至五良右卫门町访改良盐釜人井上总兵卫及大野町铸釜人尾上久三郎”,详记盐釜尺寸、工价、出品 成色等项。井上总兵卫是日本盐业史上留下名字的人物,开发改良了熬盐的铁釜,当时称为“井上式”。尾上久三郎是姬路的铸造名家,神户宝积山能福寺巨大的佛像就出于他之手——现存的这尊是三十年前新铸,从前的那尊则在太平洋战争末期被拆掉,当金属被国家回收掉了。张謇在姬路留宿一晚,住在“堀田旅馆”,这家旅馆今亦不存,据说当年在姬路站附近。
这是我第二次去姬路,之前是2016年夏末跟研究室的同学去小豆岛合宿,回来时绕道去姬路。那也是酷暑天,一行人从姬路港登岸,搭公交车去看刚刚结束大修的、白得耀眼的姬路城。刚刚想起,2013年初春,也在信里跟你提过这“白鹭之城”,当时觉得大修遥遥无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登城,一晃竟过去这么 多年。
找文集用的是笨办法,先看藩学都请过哪些老师,有名的赖山阳已有很多人提过,不太容易有新材料。就这样遇到了一个叫诸葛琴台的学者,他生在18世纪中后期至19世纪初,故乡在栃木县的那须町,曾任日光轮王寺宫侍读,后来做过姬路藩的儒臣。他名字叫蠡,字君测,精通度量衡,琴台是他的号。国立国会图书馆有他的诗文集抄本,先是翻到三首《月下弹琴》,还不能确定是不是古琴。读到给你的那首《中秋后一夕,听杉本樗园弹琴于成岛邦之宅,有此寄》,方知不差。我也翻到了岸边先生书中记录樗园的条目,原来樗园是幕府侍医,曾被派去陪侍到轮王寺出家的公澄法亲王,那么与担任侍读的琴台必然相识。“唯凭高阁临流水,几曲清音入月光”,不知道琴台自己会不会弹琴?国立国会图书馆有《樗园诗稿》,只有三十多纸,可惜未见有与琴台往来的句子。又见一首《夏日弹琴得十二文》:“独蹲床下操南薰,绿树风来暑气分。无那钟期舍吾去,高山流水好谁闻。”看来他应该会弹琴。
他有几首诗咏本土风物,水平如何且不论,好在纯粹写实,比如《过炙鳗铺》,讲烤鳗鱼:
众鱼潜椭桶,炭火总如丹。割借屠龙巧,炙从摇扇干。灌酱甘若蜜,涨腻臭如丹。客有秦人嗜,相携与我餐。
又如《雨中杜若》,不是“山中人兮芳杜若”的杜若,而是 一种鸢尾,日本又叫燕子花:
池头杜若秀,雨发数千茎。素缟穿银缕,紫罗包水晶。夺冬花故艳,抽绿叶犹倾。繁露珠先散,微风香自生。草舍染霞色,水似浣纱清。已掠齐侯袂,翻存燕子名。在郎叹旅服,屈子寄离情。漫欲沾裳折,山鹃骇耳鸣。
“在郎”即平安时代的贵族在原业平,他在旅中留下过一首著名的《燕子花》,与屈原《九歌》的典故相对,虽然所指不是同一种植物,但毕竟同名,倒也精致。生于栃木的儒者,果然去过足利学校,有一首《观足利旧学》,可惜不见提一句山井鼎:
南乐人文盛,东毛校学存。相传野篁氏,夙入圣人门。流落三迁日,经营六艺园。子衿新钻仰,壁水辟乾坤。浸匮箕裘业,谁探洙泗源。纵吾为木铎,难使泮宫繁。
有一首《送清贾客发长崎浦归南京》,末句云“请卿回国能相诰,邹鲁文章在大东”,虽不知前后语境,但这种文化自信的确从十八世纪起就屡见于日人文章。
诗文集里有不少奉和姬路藩三代藩主酒井忠道的诗,忠道长于诗文,亦擅书法,有文集存世。一番搜寻,总算有了讲义的内容。早听说现在日本大学生对这些话题没什么兴趣,总嫌汉字太多,好在事实上没有睡倒一大片。
学校附近有一座天台宗寺院,曰书写山圆教寺,很多电影都 在那里取过景,一直想去看看。然而次日有课,只得匆忙搭新干线回京都。暮色如海水一般涨起来,天地都在无穷的水蓝色里。山边一点璀璨的余晖,映在水镜一样的农田中。邻座一位老奶奶很自然地开始闲谈,说自己从九州乡下来,在大分换了一趟车, 现在是去大阪看孩子,已经三年没见了。自己出生在濑户内海的一座小岛上,远远地嫁到九州乡下去,如今故乡的方言都不大会讲了。“哦!大阪快到了,我先下车,谢谢你听我唠叨这些。祝你开心!”我喜欢这番突如其来的话,让我尝到了久违的旅行的滋味。
写完这封信,中间隔了网课和午后的工作,此刻暮色沉落,雨已停了,又一天将要过去。先写到这里,什么时候能收到回信呢?
松如
荷月初六
本文经出版社授权刊发。作者:苏枕书;摘编:张进;编辑:张进;导语校对:赵琳。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文末含《新京报·书评周刊》2023合订本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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