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与《金瓶梅》

现有的资料表明，现代作家张爱玲对于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并没有像《红楼梦》那样，留下她对于这部世情大书的专著或专文。

我们只能在张爱玲关于《红楼梦》的学术著作《红楼梦魇》里，看到她谈及《金瓶梅》时留下的雪泥鸿爪。

张爱玲自称熟读《红楼梦》，她在《红楼梦魇》的《自序》里便毫不谦虚地说，“我唯一的资格是实在熟读《红楼梦》，不同的本子（指版本）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的字自会蹦出来。”可见张爱玲对《红楼梦》的熟悉程度。

但从张爱玲留下的关于《金瓶梅》的片言只语，我们大概也可以断定，她也必是读过《金瓶梅》，但我敢肯定，她的这种熟悉的程度，似乎远非《红楼梦》可比。

在《红楼梦魇》的《自序》里，她有一段谈及《金瓶梅》的文字：

我本来一直想着，至少《金瓶梅》是完整的。也是八九年前才听见专研究中国小说的汉学家派屈克·韩南(Hanan)说第五十三至五十七回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写的。我非常震动。回想起来，也立刻记起当时看书的时候有那么一块灰色的一截，枯燥乏味而不大清楚——其实那就是驴头不对马嘴的地方使人迷惑。游东京，送歌童，送十五岁的歌女楚云，结果都没有戏，使人毫无印象，心里想“怎么回事？这书怎么了？”正纳闷，另一回开始了，忽然眼前一亮，像钻出了隧道。

笔者按：《金瓶梅》的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是陋儒所补，这应该是稍微了解一点《金瓶梅》写作与流传背景的读者，都应该知道的一个常识。

明代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早就提及“原书（指《金瓶梅》实少五十三至五十七回，遍觅不得。有陋儒补以入刻，无论肤浅鄙俚，时作吴语，即前后血脉亦绝不贯串，一见知其赝作矣。”陋儒所补的这几回，无论是从语言，还是从情节，一看就知和原作者的水平相距甚远，难怪让张爱玲读的时候有钻入“隧道”之感。

顺便提一句，张爱玲提到的“送十五岁的歌女楚云”一事，应是她记忆有误。这件事其实发生在小说的第七十七回“西门庆踏雪访爱月，贲四嫂倚牖盼佳期”，是扬州客商苗青（西门庆于他有救命之恩）为了讨好西门庆，买了个歌女楚云打算送给他，不过还没等送来，西门庆就已经纵欲身亡了。

在《红楼梦魇》当中，张爱玲总共四次提及了《金瓶梅》一书。

第一次，是在《红楼梦未完》这一章中，张爱玲谈及书中女性人物的穿着打扮时，写道：

凤姐宝钗袭人鸳鸯的服装都有详细描写：裙袄、比甲、对襟罩褂，凤姐头戴“金丝八宝攒珠髻”，还是《金瓶梅》里的打扮。清初女装本来跟明朝差不多，所谓“男降女不降”。穿汉装而不裹脚?

笔者按：张爱玲看到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对凤姐宝钗袭人鸳鸯等人服装的描写，什么裙袄、比甲、对襟罩褂，还有凤姐头戴的“金丝八宝攒珠髻”，便一语道出，这些都是兰陵笑笑生《金瓶梅》里的打扮。这是非常有眼力的，事实也的确如此。

第二次，是在《《初详红楼梦——论全抄本》这一章中，张爱玲对书中王熙凤“拜见”王夫人一节，有所议论：

凤姐到王子腾家拜寿回来，全抄本作见过王夫人，便告诉今日几位客，戏文好歹，酒席如何等语。”庚本作“拜见过王夫人。王夫人便一长一短的问他今儿是几位堂客戏文好歹，酒席如何等语。”“拜见”王夫人，倒像《金瓶梅》里的妇女，出去一趟，回来就要向月娘磕头。《红楼梦》里没有这规矩。王夫人对于应酬看戏没有兴趣，是凤姐自动告诉她更对些。这一段似是全抄本好，不过文笔欠流利。

笔者按：吴月娘是《金瓶梅》里西门庆的正头娘子，封建时代讲究的是“男主外，女主内”，吴月娘自然在家中主持中馈的大局，她的住处叫上房，也是家中女眷的活动中心。张爱玲所说的“《金瓶梅》里的妇女，出去一趟，回来就要向月娘磕头”，虽然事实如此，但“磕头”其实也未必尽然。

第三次，是在《三详红楼梦——是创作不是自传》这一章中，张爱玲对于书中人物“灯姑娘”名字的由来时谈到：

引“后文宝玉一篇”是指第七十七回，“灯姑娘”也就是多姑娘。“灯姑娘”这名字的由来，大概是《金瓶梅》所谓“灯人儿”，美貌的人物，像灯笼上画的。比较费解，不如“多姑娘”用她夫家的姓容易记忆，而又俏皮。

笔者按：张爱玲推测“灯姑娘”名字的由来，大概是受《金瓶梅》中所谓“灯人儿”一词的影响，“灯人儿”意为画在花灯上的美人。在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中，作者曾用“灯人儿”来形容书中的顶级美女。而在书中能够享受“灯人儿”这个顶级比喻的美女只有三位，分别是孟玉楼、王三官娘子和何千户娘子。

第四次，是在《四详红楼梦——改写与遗稿》这一章中，张爱玲在谈及林之孝的女儿红玉认王熙凤为干娘时写道：

可见是直到第二十七回凤姐红玉的谈话中，方才触机改为林之孝之女，在后文情节上并不起作用。红玉向风姐说：“我妈是奶奶的女儿，这会子又认我作女儿”，不但俏皮，也反映这些管家娘子巴结风姐，认这样年轻的干娘——这时代距《金瓶梅》中奴仆称主人为爹娘还不远——又使风姐诧异林之孝夫妇生得出这样的女儿，无非极写凤姐激赏红玉。

笔者按：诚如张爱玲所说，在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当中，西门庆家中所有的奴仆，不管年纪是大是小，提及西门庆和家中的妻妾时，都要称之为“爹娘”。唯一的例外是西门庆死后，家人来保曾经口无遮拦地当着吴月娘的面，称西门庆为“过世老头儿”。

来保直言道：“你娘子人家，不知事！不与他去，就惹下祸了。这个都是过世老头儿（指西门庆）惹的，恰似卖富一般，但摆酒请人，就叫家乐出去，有个不传出去的？何况韩伙计女儿又在府中答应老太太，有个不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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