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舅妈——林黛玉与王夫人关系研究随笔

发布时间：2025-01-02 16:32

这个舅妈……

－－林黛玉与王夫人关系研究随笔

俞润生

黛玉是个很不幸的孩子。仅管她的母亲贾敏是贾赦、贾政的胞妺,可惜在孩子6、7岁的时候就病逝了。外祖母贾史氏疼爱幺女贾敏，爱屋及乌疼爱黛玉，10岁接到身边。与11岁的贾宝玉同住同吃，吃穿用度都是贾母打点，自视地位在三春之上。可怜的黛玉11岁时又死了父亲林如海，从此常住贾府。

黛玉是个聪明的孩子。5岁开蒙, 塾师是《红楼梦》中著名的人物贾雨村。

特殊的生活环境, 养成了黛玉“步步留心,时时在意, 不要多说一句话, 不可多行一步路, 恐被人耻笑了去”[footnoteRef:1]的性格和行为。

作者曹雪芹紧紧扣住林黛玉进京, 直奔荣国府, 透过这个十岁孩子的胆战心惊的眼睛, 着力于第一印象的描绘, 写出她的特殊的、影响她成长、乃至生死的重要人物的初次的但终生难以忘怀的印象。

林黛玉进入荣国府以后, 接触到五个人, 依次是：外祖母史老太君,大舅妈邢夫人,二舅妈王夫人,表嫂王熙凤,表哥贾宝玉。

“黛玉方进房, 只见两个人扶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知是外祖母了。正欲下拜, 早被外祖母抱住, 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footnoteRef:2]

几句简洁的描绘, 一个慈祥的老祖母就站在我们眼前。俗话说, 外孙(女) 是肉上肉，疼不够,“心肝儿肉”是最简明最典型的情感词汇, 这是第一印象最生动的表现。

在林黛玉的眼中, 对二个舅妈, 是有特殊的感受的。她礼节式地拜望大舅贾赦和大舅母邢夫人, 贾赦没见, 大舅妈留饭, 林黛玉礼节式婉谢：“舅母爱惜赠饭, 原不应辞, 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 恐去迟了不恭, 异日再领，望舅母容谅。”[footnoteRef:3] 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能这样懂事、这样回话, 林黛玉的素养也表现出来。

对二舅妈, 林黛玉看到和感受到什么呢?

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完了不曾?” 熙凤道：“月钱也放完了。刚才带了人到后楼上找缎子, 找了半日, 也没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 想是太太记错了。” 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 因又说到：“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这妹妹裁衣裳的, 等晚上想着再叫人去拿罢。” 熙凤道：“倒是我先料着了, 知道妹妹这两日到的, 我已预备下了; 等太太回去过了目, 好送来。” 王夫人一笑, 点头不语。[footnoteRef:4]

这就是二舅妈给林黛玉的第一印象。要言之, 王夫人关心的是“月钱”。月钱, 又称“月例”或“分例”。旧时大家庭中, 按照等级名分, 每月发给其家庭成员和仆人的零用钱。这说明：在荣府, 王夫人是钱的主人, 是有钱的主。这还不够, 仓库取货出库, 要她去“过目”, 有权有钱有势, 第一眼印象就是如此。

这第一印象还补充了对王熙凤的第一印象。这个玲牙利齿、敢在贾母面前大声喧哗的表嫂, 在王夫人面前, 俯首贴耳，威风收敛。

对王夫人的第一印象还在补充,在专门叩见二舅贾政和二舅妈王夫人时, 小说写道：

王夫人乃道：“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只有一句话嘱咐你,……我最不放心的却有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 尙未回来, 晚间你看见便知道了。你以后只不要采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footnoteRef:5]

这个舅妈说了他的儿子、未见面的表哥贾宝玉的坏话, 一而再，再而三,“嘱咐你别采他, 他嘴里一时甜言蜜浯, 一时有天无日，疯疯傻傻, 只休信他”。[footnoteRef:6]

晚饭以后, 林黛玉见到了贾宝玉。“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 心里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何等眼熟!’”[footnoteRef:7]贾宝玉见到林黛玉的第一眼印象也是“这个姊妹我曽见过的”。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 两个巴掌合合掌, 彼此呼应起来。越剧《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唱词是“眼前分明外来客，心底似似旧时友”。[footnoteRef:8]这应该是宝玉和黛玉的共同唱词。

林黛玉对贾宝玉的良好的第一印象, 颠覆了二舅妈对她的瞩咐, 她发觉这个舅妈在说谎, 这个舅妈很有城府, 对这个舅妈要小心……

从贾母到王熙凤以及贾府的三春, 这些人对林黛玉的第一印象是“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 其举止言谈不俗, 身体面庞虽弱不胜衣, 却有一段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footnoteRef:9]果然不错, 林黛玉介绍自己“从会吃饭时便吃药” 的经过。

《红楼梦》的故事, 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 仅仅是开始, 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 林黛玉和贾宝玉由相知逐步向相爱发展, 这就引起贾宝玉身边的贴身丫鬟袭人的不满; 宝玉和袭人“偷试”也包裹不住, 性直口快的林黛玉竟然敢于戳穿, 这就是第三十一回林黛玉对袭人说的：“你说你是丫头, 我只拿你当嫂子待。” 在此之前, 晴雯就冲着袭人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 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 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 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 那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 那里就称上‘我们’了!”[footnoteRef:10]这一番话羞得袭人脸庞紫涨, 不能不说这是一个巨大的刺激。按袭人的条件, 她只有一计可使, 那就是“借刀杀人”计。

袭人的“借刀杀人”计就是向王夫人打小报告, 通过王夫人的有权的大手, 扼杀黛玉和晴雯。在第三十三回手足眈眈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在贾宝玉挨打以后，第三十四回袭人抓住这个机会就向王夫人打报告，“论理我们二爷也得老爷教训教训, 若老爷再不管, 不知将来做出什么事来呢。” 换句话说, 贾政打贾宝玉打得好! 打得及时! 贾宝玉应该通过皮肉之苦接受教训了，否则嗵的篓子还要大! 她陪着王夫人淌眼泪，难怪王夫人说：“我的儿! 你只管说。近来我因听见众人背前面后都夸你，我只说你不过在宝玉身上留心，或是诸人跟前和气, 这些小意思。谁知你方才和我说的话, 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你有什么，只管说什么，只别叫别人知道就是了。” 她给王夫人出了个坏主意：“怎么变个法儿, 以后竟还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 就好了。”[footnoteRef:11]袭人说：

如今二爷也大了, 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 虽说是姊妹们, 到底是男女之分, 日夜一处, 起坐不方便, 由不得叫人悬心……

听到袭人这个建议以后，小说写道：

王夫人听了这话, 如雷轰电掣的一般, 正触了金钏儿之事, 心下越发感爱袭人不尽, 忙笑道：“我的儿! 你竟有这个心胸，想得这样周全。我何曾又想不到这里?……”[footnoteRef:12]

著名作家王蒙于此有评点:“客观上,这一番进言准备了此后王夫人的搜检大观园, 大杀大砍, 害了许多人。”[footnoteRef:13]果然, 不久就出现了抄检大观园，第七十四回这样描写：

素日晴雯不敢出头, 因连日不自在, 并没十分妆饰, 自为无碍。及到了凤姐房中,王夫人一见他钗軃髩松, 衫垂带褪, 大有春睡捧心之态; 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 不觉勾起方才的火来。王夫人便冷笑道：“好个美人儿! 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 你干的事, 打量我不知道呢! 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 宝玉今日可好些?”

“阿弥陀佛!你不近宝玉, 是我的造化，……”[footnoteRef:14]

王夫人这些话, 与其说是骂晴雯的, 不如说是排喧林黛玉的。

晴雯被赶出大观园, 病死在家中, 王夫人发话：“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罢, 女子痨死的, 断不可留!” 贾宝玉写了《芙蓉女儿诔》, 祭祀晴雯。林黛玉建议将“红绡帐里, 公子情深; 黄土陇中, 女儿命薄” 改为“茜纱窗下”, 宝玉提出改为“茜纱窗下, 我本无缘; 黄土陇中, 卿何命薄”，小说写道：“黛玉听了，陡然变色，虽有无限狐疑, 外面却不肯露出, 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footnoteRef:15]王蒙评点：“本是诔晴雯, 不知不觉又回到宝黛的爱情的无前途这一悲剧命运上来了”, 他还批道：“晴雯之死, 是事实上的对王夫人－－袭人(恰恰不是凤姐) 的仁义道徳直至权力运作(包括奴才们对于这种权力的投靠、适应、效忠) 的控诉批判。”

现在回到林黛玉进荣府对二舅妈的第一印象上来, 二舅妈对她说的不要理睬宝玉, 只是劝说, 王夫人接受袭人进言以后, 由“劝”变“阻”, 要宝玉搬出大观园, 阻止他们的接谈与交往; 赶走晴雯, 是“阻”的升级, 変为“惩”。“惩”了晴雯的肉体，“惩”了黛玉的心灵，从而加深了林黛玉的对王夫人第一印象的印痕。

如果我们再吟诵一下《葬花吟》中的诗句,“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似乎可以想见这个二舅妈, 阴沉着脸站在身旁。

我们可以想见, 林黛玉在弥留之际, 这个二舅妈的阴冷的目光。

要之,对林黛玉的第一印象, 暨曹雪芹的艺术特点, 真值得步深入研究。

2020年7月15日草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