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记日记的“学霸”何绍基,是个怎样有趣的灵魂? | 山水洲城记
“嘘吸八窗通香蔼,回环万象出文章。”长沙有晚清首屈一指的书法家何绍基故居“磻石山房”,还有何绍基墓地、文化公园、纪念馆和数不尽的何绍基书法作品展览……
“万顷烟波鸥世界,九秋风露鹤精神。”何绍基的“鸥世界”是自由的世界,“鹤精神”是洒脱的精神。这种令人神往和追求的艺境与心境,无不深深地影响着长沙人,充盈着长沙人。
何绍基(1799-1873),湖南道州人,晚清著名诗人、书法家,被誉为“有清二百余年一人”。图片来源:澎湃新闻
一
这天,我披览完了沉甸甸四大册《何绍基日记》。
应该说,我把晤的是一个有趣的灵魂,当文学、艺术给他赋能之后,更加有趣,并且异常单纯。
何绍基的父亲何凌汉堪称典型的“虎父”,考中过鼎甲探花、点中过翰林、在朝廷做过多年高官。这位“虎父”性情严肃,对儿子的期望甚高。可是何绍基身为家中长子,年轻时玩心重。
19岁那年,他初次参加乡试,诗写得还行,书法也够棒,八股文却总是有点高低不合辙。过了4年,何绍基再度参加乡试,仍然无功而返。
刘禺生《世载堂杂忆》记载,24岁那年,何绍基随父亲何凌汉乘舟从老家道州(永州道县)经长沙入京,路途漫漫,多有闲暇。于是何凌汉兴致勃勃,专门挑拣出四书五经中的难题目考问儿子。何绍基的学业未必比多数同龄学子荒疏,但哪里经得起“虎父”的穷诘深究?片刻之后就疲于招架,接连卖出多个破绽。何凌汉顿时怒不可遏,额上青筋坟起,暴若蚯蚓,疾捋长水袖,挥动五雷掌,接连朝着儿子秀气团团的脸颊上“啪啪啪”,猛可之间就招呼了20记耳光。他怒气难平,索性将儿子驱逐上岸,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吼道:“不可使京中人知我有此子,以为吾羞!”
何绍基仓皇失措并且狼狈不堪,回到道州后,惊魂甫定,即决心痛改前非,洗心革面。父亲额外“打赏”的20记耳光和一声棒喝,那股鞭策的狠辣劲,足够何绍基摸脸回味一生。
36岁,又一个本命年,何绍基也该铁树开花了。这一年发榜那天,何绍基夜里住在衡山县署内,梦见自己折了桂、夺了魁。两天后是重阳节,他冒雨登上南岳的祝融峰,“真大气象,惟云海一白无际,目不见十步外,为可怅也”。情绪似乎不太高,只因心里面那块高高悬起的“石头”尚未落定。他在上封寺用过午饭后,便下山到南岳大庙,催轿夫去衡山县署,县令刘稚泉是他的朋友。在油灯下,他看到题名录,榜上无名,好不郁闷,“与稚泉及二客畅饮而罢”,这光景,这心情,没喝它个酩酊大醉就不错了,“畅饮”从何说起?莫非他还能轻松入睡?
好事都要等到明天揭晓,刘稚泉终于送来了正刻的题名录,“余名在第一”,何绍基高中了乙未科湖南乡试头名解元。他这才弄清楚了,昨天看到的题名录纯属伪刻,好一个囫囵的大乌龙,闹心可谓闹出了新高度。
翌年春闱,何绍基鸿运当头,堪称“学霸”,丙申科会试、殿试联捷,进士及第。蹭蹬蹉跌了整整19年,何绍基四度名落孙山,四度去意徊徨,这次总算是泅过了茫茫的苦海。
二
在何绍基所记日记里,多有趣事。
《何绍基日记》(全四册),(清)何绍基著,毛健、尧育飞整理,岳麓书社2023年出版
平日他脚踏芒鞋,头顶箬笠,只要遇着好山好水,便徜徉自适。他不服老,《野性》一诗活力四射:“嵩洛归来狎薜萝,山巢粗构息心窝。无端野性随春发,万叠奇山入梦多。”
57岁那年,因为直谏丢官,他并未杜门谢客,而是去游览人迹罕至的瓦屋峰。磐石古木高可蔽日,穿行其中,听怪鸟磔磔惨叫、老猿凄凄哀鸣,真可谓惊心动魄,同伴面色如纸,他却谈笑自若,诗兴更浓。过了春节,他又远赴三秦故地,赶在元宵节之前登览华山。他从山巅眺望茫茫神州,念及棼棼国事,情不自禁,在绝顶怆然而泪下。
何绍基一生作诗1600余首,其中有将近四成与游历有关,耿耿胸臆,磊落跌宕。晚清名士邓显鹤对何绍基的山水诗评价非常高,“二百年推此笔少,七千里破古天荒”,确实不算谬奖。
何绍基隶书五言联“驾言登五岳,游好在六经”。湖南省博物馆藏。图片来源:文汇APP
何绍基富有生活情趣,无论何事皆做得兴兴头头,即使是寻医觅药之类的苦差,也是如此。“写心不贵浓,求趣不在广。舒卷一握中,忽有松涛响……”好样的;“行树林田稼中,极有趣”,也是好样的。在他的日记中,这类是诗非诗的文字活蹦乱跳,可见他接地气真不费力。
至于美酒佳肴,他沾嘴就乐。“夜畅酌,适有人送野鸡来,塘鱼现罾得,芋头现掘出,鲜美异常。”享口福不一定要吃大餐,美味的家常菜就非常应点,“夜酌,桶子鸡甚鲜”;在异地遇到风味小吃,也点赞,“韶女煮油茶泡炒米,极美”。
高阳酒徒每逢醇酿就诗兴大发,他口占两句,“天地有情如此酒,江山何处着吾舡”,乘船爱喝酒,就不怕掉到水里去喂食鱼鳖吗?
有一次,好友黄裳给他送来熊掌和果子狸,家里人干着急,不知该怎么烹制。
幺弟何绍京度26岁生日,两兄弟“无以为乐,呼杯酒,咬芹菜根数十寸耳”。这样的文字出自于美食家笔下,你会觉得反差特别大,读时必莞尔一笑。
道光十五年(1835年),何绍基入川,“因雨来久歇,摘马齿苋一束,此地人俱不吃,说有毒,亦奇……晚饭吃马齿苋,极佳”。美食家并非只享用山珍海味,野菜马齿苋也能令他大快朵颐。
艺术的人生和人生的艺术并不繁难,何绍基在旅途中照常读书,怎么个读法?“店清洁,又得佳酒,读《陆贾传》,快绝!”
不知从何时起,成语“寻欢作乐”蒙上了十足的贬义色彩,在乱世,常常命悬一线,能悲里寻欢,苦中作乐,是一门本事才对。何绍基就多次出面示范,比如他剃发留须都要吟趣味诗一首:“人到中年意思殊,自然珍惜到髭须。鬑鬑乍可称男子,冉冉先愁化老夫。王事要持筋力健,炎尘莫把鬓毛污。生憎青镜无情甚,一笑相逢失故吾。”何绍基能随机得趣,触手成春,关心之处容易开心,其转化率远高于常人。
三
学书初期,何绍基差不多每天都要凝神悬腕,临摹颜真卿的擘窠大字500个,行有余力,再旁及篆书和隶书。
楷书,黄庭内景玉经,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纸本20.6厘米×10.7厘米,湖南省博物馆藏。图片来源:澎湃新闻
弱冠时,何绍基穷本溯源,腕力自然不弱。“往往一行之中,忽而似壮士斗力,筋骨涌现;忽又如衔杯勒马,意态超然。非精究四体,熟谙八法,无以领其妙也。”难能可贵的是,何绍基一生书写楹联数以万计,不仅语妙天下,而且罕见雷同。
在他的日记中,常有这样的文字:“写大字竟日。”“写大字至暮。”“写大字极多,臂为之痛,将来能保不左手书乎?”这就是担心自己会把右手写废的节奏啊!他临摹《公方碑》多达百余遍,自觉“尚渺然也”“不知长进何在”,只因笔下奇气和古意未至十足。
孰料何绍基写字首重天助,“大雨润笔,书势得雨飞动”;次重人助和酒助,“赴王雪轩席,平斋半席要,写字一阵,歌者来,复大写字一阵,笔墨皆成酒气,真畅甚也”,想必歌者不俗,天籁妙音助兴。
何绍基的书法作品具备“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的韵致,不单纯是铁画银钩般的遒劲。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何绍基晚年变更法度,自出机杼。六十岁时,何绍基仍勤练隶书,化隶入楷。晚清书法家曾农髯(曾熙)称赞70岁后的何绍基:“下笔时时有犯险之心,所以不稳;愈不稳,则愈妙。”
有识者看重何绍基的书法作品,他足迹所至往往绢素如山,门庭若市,求字者唯恐不能如愿。他从不摆谱,算得上有求必应。旅途中乡下人不认识眼前的大神,求他写对联,既无好纸张,又无好笔墨,他照样笑呵呵濡墨挥毫。流传最广的一则轶事是:湘军大将郭松林做50岁寿诞,请好友何绍基撰写寿联一副。这有何难?何绍基本就是楹联高手,再加上书法天下独步,寥寥十字的寿联,上联是“古今三子美”,下联是“前后两汾阳”,将寿星公郭松林捧入云霄,论文才、诗才则可与唐代诗圣杜甫、宋代诗人苏舜钦(三人均字子美)并称,论武功、武绩则可与唐代大将、汾阳王郭子仪(两人同姓郭)并举。郭松林心花怒放,润笔费奇高(一千两票银),令人啧舌。
何绍基喜爱字画中奇古厚润的夺目“神物”,只因它们“生气凛凛”。长沙一位文物商人的手中有《西楼帖》,是苏东坡的行书真迹,他跑到又一村对湖南巡抚吴文镕说:“我出价三十两银子,何子贞没肯接手,现在它归属大人了。”吴巡抚丝毫没有迟疑,当即如数付款。数日后,何绍基去抚署走动,吴文镕说:“你怎么会坐失稀世之宝?”何绍基乍见《西楼帖》,极为震撼和诧异,因为文物商人是借端索售,用长沙话说,是“打冒诈”,此前他并未见过此帖,倒被文物商人当成了帖托。于是他灵机一动,与吴文镕巡抚打赌:“如果我今年乡试能够高中,大人以《西楼帖》作贺礼如何?”吴文镕允诺。然而那年秋闱何绍基高中乡试首名解元,吴文镕却吝惜自家的宝贝,并未如约割爱。后来,吴文镕入京,何绍基也已春闱登科,中了进士,点了翰林,又多次去吴府欣赏《西楼帖》,爱不释手。再后来,湖广总督吴文镕在黄州堵城兵败自尽,此帖辗转到了藏家伍崇曜手中,“昔售卅金,今售三百金,徒增涎慕”。何绍基竟然羡慕到垂涎欲滴,“涎慕”一词,可谓传神之至。他还为《西楼帖》题识,其中有“桑下之恋”“息壤之约”的诙谐语,自觉可笑。
何蝯叟顾祠春禊图(局部)。吴俊(清),纸本。图片来源:澎湃新闻
四
有道是“文贵曲,人贵直”,就因为性格太直,何绍基做官做不长久,做到四川学政就封了顶,到了止境。也好,他是天生的艺术家,及早归队才快活。
江西诗派的祖师爷黄庭坚论诗时曾说:“临大节而不可夺谓之不俗。”是真诗人,是真名士,是真艺术家,必然是不俗的性情中人。对于“俗”与“不俗”,何绍基在《使黔草自叙》中另有睿智高明的发挥:“所谓俗者,非必庸恶陋劣之甚也;同流合污,胸无是非,或逐时好,或傍古人,是之谓俗。直起直落,独往独来,有感则通,见义则赴,是谓不俗。”
这既是论艺,也是论人,上升到了“三观”的维度。何绍基天怀洒落,最喜欢的生活方式是“凉宵命酒,伏案围棋,明窗小楷,击节高歌”,为人生性洒脱不羁,胸次旷达浑朴。闲暇时节,与客人聊天,他谈锋极健,侃侃穷日夜。然而,若非他心悦诚服,即算对方是公卿贵胄,他也不肯随便推许,比如他对包世臣汲汲于功名的人品和好为大言的学问就嗤之以鼻。
何绍基每次印好新诗集,分赠给友人时,总不忘叮嘱一句:“只许骂,不许赞!”真是戆态可掬。
道光22年(1842年)冬,曾国藩致书家中诸弟,对何绍基赞不绝口,预言他一定会成为史上不朽的人物:“若字,则必传千古无疑矣。诗亦远出时手之上,而能卓然成家。”曾国藩素以知人之明著称,他的话果然应验如神。曾国藩与何绍基谈得来,由于他们对文学艺术有大致契合的观点:“予论古文,总须有倔强不驯之气,愈拗愈深之意。故于太史公外,独取昌黎、半山两家。论诗亦取傲兀不群者,论字亦然。每蓄此意而不轻谈。近得何子贞意见极相合,偶谈一二句,两人相视而笑。”
清末小说家李伯元描绘人物情状往往工致,《南亭笔记》中有一则《何子贞狷洁自好》,妙趣横生,说的是何绍基不作兴给家中僮仆按月发工钱,逢年过节,他大笔一挥,书写若干副楹联分赠给众人,算是结账打赏两清。何家僮仆售联所得的进款反而比工钱更优,因此皆大欢喜。
真名士往往不喜欢接受繁文缛礼的拘束。一位提督奉上100两雪花银润笔费,准备了极考究的扇面,求何绍基赐书,谁也没料想到,何绍基题写的竟然是“暴殄天物”四字,对方大为尴尬,面子仿佛烂酒旗都快挂不住了。
曾国藩撰《苗先簏墓志铭》,文中写到何绍基一桩趣事,大意是:何绍基曾要人绘制他和优贡同年张穆、苗夔的画像,场景是三人穿蓑戴笠,负耒涉足稻田之间。这幅画像中人物表情浑朴自然,个个具有逸士之风,就算与老农为伍也毫无违和感。
何绍基晚年随心所欲,有时扮演痴人,入戏蛮深。他在苏州掏钱购入自己中年时期的册页,让晚辈搬出一大坛陈年黄酒,自斟自酌,然后自叹:“当年笔致秀逸,如何就老矣!”
何绍基56岁时自号“蝯叟”,作《蝯臂翁》一诗,叹息道:“笑余惯持五寸管,无力能弯三石弓。时方用兵何处使?聊复自呼蝯臂翁。”
“蝯”即“猿”,书法家爱用古字。就算他的年纪再轻些(何绍基比曾国藩大12岁,同属羊),力气再大些,我总觉得,“蝯臂翁”也不会成为湘军的重要一员,他爱自由的天性哪能受得了军纪的约束?
何绍基公园位于长沙市天心区新韶西路与书香路交汇处西南角。图片来源于网络,作者:倚栏听暮蝉
天注定,何绍基只适合做随心随性的艺术家,以“万顷烟波鸥世界,九秋风露鹤精神”自况,其个人定位极有准头。“鸥世界”是自由自在的世界,“鹤精神”是超脱洒脱的精神,有趣的灵魂一旦入境,就会极力谋求永久居留权。
作者简介:王开林,1965年出生于长沙,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任湖南省作协副主席。出版散文随笔集《站在山谷与你对话》《沧海明珠一捧泪》《大变局与狂书生》《新文化与真文人》《敢为天下先》《非常爱,非常痛》《非常人,非常事》,发表长篇小说《文人秀》。
编辑/阳平 校读/肖应林
初审/彭培成 终审/沐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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