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峪读《死亡否认》| 在生命道路的千百种伪装中遇见自己
原标题:黄峪读《死亡否认》| 在生命道路的千百种伪装中遇见自己
《死亡否认》英文书封
最近重读了美国文化人类学者厄内斯特·贝克尔(1924-1974)在1973年出版的名著《死亡否认》(The Denial of Death),感触良多。此书的责任编辑山姆·金恩回忆起1973年末在《今日心理学》杂志社收到此书征求意见稿时,不到一小时就决定要亲自采访贝克尔,电话中从作者妻子玛丽那里得知作者不久前住进医院,已是癌症末期,预计活不过一周,但愿意接受采访,希望尽快安排见面。于是金恩急速赶往温哥华,在医院与贝克尔一见面立即展开深入交谈:“死亡迫在眉睫,他已极度衰弱,哪里还会想要寒暄。我们在死亡面前谈论死亡,在癌症面前谈论灾厄。”金恩这样回忆短短一面对他的影响:“二十五年前的那一天至关重要,形塑了我与死亡奥秘之间的关系,因此,也形塑了我与生命奥秘的关系。我将终生铭记贝克尔的勇气、他以忍受痛苦为代价换来的清明思绪,以及他借着自己对思想的热情暂时挡住死亡时展现的风范。能亲眼目睹这样一个人英雄般地承受临死的痛苦,是我的荣幸。”
贝克尔不仅以英雄般的态度直面自己的死亡,在书中也用“英雄主义”作为关键词来分析人类如何面对死亡恐惧。此书导言是“人性和英雄主义”,正文分为三个部分:一、英雄主义的深度心理学;二、英雄主义的失败;三、回顾与总结:英雄主义的困境。首先,英雄主义源于人类的自恋。导言部分提纲挈领,总结全书精要:“英雄主义是人类生活的核心问题,其深入人性的程度超过任何事物。原因是英雄主义植根于生物机体的自恋本性,奠基于儿童赖以生存的自尊需求。社会本身是一个规范化的英雄体系。这意味着,任何社会群体都是关于人类生命意义的活生生的神话,是对意义大胆而挑衅的创造。就此而言,任何社会群体都是一种‘宗教’,无论该群体是否这样认为。”贝克尔指出,人类对英雄主义的强烈渴求基本来自于“自恋”。弗洛伊德发现每个人有“自恋”倾向,都会重现希腊神话中纳西瑟斯的悲剧,无可救药地被自身吸引。即使我们在情绪上逃避这个念头,但身体也已经准备独自占领世界。正是这种自恋驱使人们在战争中冲锋陷阵,却没有想过自己可能会死。弗洛伊德对此现象的解释是:无意识(unconscious)不知死亡或时间为何物,在生理化学层次、内在组织器官深处,人类觉得自己是不朽的造物。根据贝克尔的说法:“如果赋予一个又盲又哑的生物自我意识(self-consciousness)和名字,让这个生物从自然界脱颖而出,并意识到自己的独一无二,最终就会形成自恋。这就是人类,人类对自身生化特性的认同,对自己力量和行动的感知,都形成了意识。”此书探讨的核心问题就在于:“我们对于自己做了什么来获得英雄的感受,具有何种程度的自觉?”贝克尔表示:“我们一生在自我分析上最主要的问题就是,意识到自己的何种作为才能获得英雄感。”与此同时,他也指出:“英雄主义是盲目的内驱力,令人类耗尽自己……社会为人们需要的英雄主义提供了一套角色,多数更加被动的平庸之人便伪装成遵守社会规定的角色演出,兢兢业业于体制内的晋升,卑躬屈膝却又不无牢骚……”
英雄直面死亡,坦然无惧,因此成为人类社会的崇拜对象。在第二章“死亡恐惧”中,贝克尔提出,“对死亡的恐惧,是驱动人类的主要事情之一”。他引用美国古生物学家和地质学家沙勒(Nathaniel Shaler)的观点,说明英雄主义主要是对死亡恐惧的反射:“当我们目睹一个人勇敢面对生命的尽头,会将之视为我们所能想象的最崇高的胜利,四处传述。因而,大概自人类演化过程确切展开以来,直面死亡的英雄就一直是崇敬和赞美的对象,但可能在更早的时候,我们的灵长类祖先已然服膺特别强大的勇者,而无视那些懦夫。”
面对死亡恐惧,存在两种观点:“健全心智”(healthy-minded)和“病态心智”(morbidly-minded)。持“健全心智”观点者认为,“初生之时,我们并无死亡恐惧,所以死亡恐惧并非先天之物。愈来愈多的严谨研究探讨了死亡恐惧在儿童身上的实际发展过程,这些研究皆一直认为,儿童要到三至五岁之后,才会对死亡形成某种认识”。持“病态心智”的观点并不反对“健全心智观”的早期经验观察,并承认经验可能加剧天生的焦虑以及继发的恐惧。然而,持“病态心智”观点的人也强调:尽管如此,死亡恐惧是与生俱来、人皆有之的,他们认为,死亡恐惧是一种根本的恐惧,影响其他各种恐惧。无论死亡如何伪装,都无人得以幸免。贝克尔赞成“病态心智”的观点,并指出此书涵盖的众多论点都以死亡恐惧的普世性为基础。
死亡恐惧是导致精神疾病的重要原因。知名精神分析学者齐尔伯格(Gregory Zilboorg)在一篇论文中这样描写死亡恐惧无处不在:“在深处险境时的不安,以及挫折与沮丧的背后,永远潜伏着对死亡的根本恐惧,这种恐惧经历了最复杂的详细阐述,并藉由众多间接方式表现出来……无人得以免于死亡恐惧……焦虑型精神官能症、形形色色的畏惧症,甚至是为数可观的忧郁症自杀以及许多思觉失调症,充分证明了死亡恐惧无处不在,与已知精神病理现象中的主要心理冲突交织在一起……我们可以理所当然地认为,死亡恐惧始终存在于我们的心智功能中。”
但是,以英雄主义的态度面对死亡恐惧也未必总是奏效。丹麦存在主义哲学家克尔恺郭尔(Soren Kierkegaard,1813-1855)认为,人格是一个结构,该结构的建立是为了逃避“与每个人比邻而居的恐怖、永劫地狱(和)彻底毁灭的知觉”。与其观点一致,现代心理学的任务就在于发现人们用什么策略逃避焦虑。“一个人如何被他关于自己的人格谎言所奴役?”对于很多人而言,面对死亡的方式就是传宗接代,养儿育女。但实际上,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也存在极大的分离焦虑危机。何时,怎样在养育教导过程中逐渐放手,克服自己对失去孩子,尤其是失去对孩子控制的恐惧,是每位父母都要面对的问题。克尔恺郭尔提醒父母要让儿童自己去探索实际,发展儿童的实验能力,父母一边需要保护儿童,但也不要硬把自己的焦虑强加于儿童,还不到必要之时就阻止儿童行动。如果儿童被过分看管,他就无法具有这种自信,无法获得一种自我的“内在支持”,最终成为一种所谓“不真实”的人:“这种人不愿意发展自己的独特性,他们遵循一种自动化、没有批判力的生活方式。在这种生活方式中,他们像儿童一样受限。他们的‘不真实’在于他们不属于自己,不是‘他们自己的’人,不从自己的内心展开行动,不去看现实的真实面貌;他们是单向度的人,完全沉浸于社会的虚假游戏之中,无法超越社会制约。”这些克尔恺郭尔所称之为“庸人”(philistines)的大多数人,在贝克尔看来正是我们今日所谓的“常态精神官能征”:“大多数人都知道如何安全地活在一套既定的社会准则下。庸人相信,把个人生命强度维持在较低的程度,就可以避免被诸多经历拉到失去平衡。”
面对死亡恐惧,除了英雄主义应对方式和庸人的自我封闭,还有浪漫主义的解药——现代人把自己对宇宙英雄主义的渴望,专注在作为爱恋客体的另一个人身上,从而将寻找自己内心深处所需要的自我荣耀转移到了伴侣身上。贝克尔指出,忧郁症患者的动力机制中存在被忽视的另一种复杂性:藉由取悦另一人,遵从对方所代表的行为规范,来满足对不朽与自我永存的渴望:“就像大多数人一样,忧郁症患者是懦夫,无法独自站在自己的中心,无法从自身的内心汲取必要的力量去面对生命。所以他把自己置身于他人之中,藏身于必然之事物,并甘于接受这种保护。”如果所爱的对象不是俗世伴侣,而是更高的灵性存在,那么便从人之爱上升到了神之爱。用贝克尔的话来说,就是“移情宣福”。
现代心理学几位重要人物均对“移情”有相似的观点。弗洛伊德认为,我们在生活中付出的所有感情,包括同情、友谊、信任等,都与“性”(sexuality)有着遗传学上的关联。对弗洛姆而言,移情反映了人的异化:为了克服自己内在的空虚和无能感,人选择了一个客体并在此之上投射了自己所有的人类特质如爱、智慧、勇气等等。这种对客体的偶像崇拜,是以个体的异化这个事实为基础,也是移情的核心动力。阿德勒认为,移情基本上是一种策略或战术,患者试图以此维持自己所熟悉的生存模式,而这种生存模式有赖一项持续尝试:卸下自己的力量,并交到“他者”手中。根据贝克尔总结,“移情是一种恋物,一种狭隘的控制形式,用来紧缚我们自身的难题”。我们应该听从荣格的建议,“仔细分析每一种迷恋,从中提取我们自身的部分人格,像提取一种精华,进而渐渐认识到,我们会在生命道路的千百种伪装中,一次次遇见自己”。
换言之,如果每个人都能从移情恋物中辨明自己的人格特点,就能将感情与能量抽回,最终投放在自己身上,并且意识到超越自己局限的英雄主义实际上并不可能,因为人无法摆脱自己的人格,正如此书尾声部分引用歌德之语——“人即使抛弃了本性,也无法完全摆脱本性”。继承了弗洛伊德思想的美国社会学家和文化评论家里夫(Philip Rieff)也呼吁我们要回到基本的弗洛伊德主义,坚忍地接受生命的各种限制,以及生命本身带来的各种负担。里夫指出,人为了拥有真正的存在,必须要有限制,而我们所谓的文化或超我设立了这种种限制。文化是与生命妥协,使人的生活成为可能。
在生命尽头完成《死亡否认》一书的贝克尔如此总结:“谁知道前进的生命动能在未来将以什么形式出现?谁知道它会如何利用我们痛苦的追索?我们每个人所能做的,最多似乎就是将某个事物或我们自己打造成筹划,并将其掷入一团混乱的生活,或者可以这么说,将其奉献给生命的动力。”世界始于混沌,而我们的生活也的确像是一场大梦,何时梦醒无从知晓。接受个人的局限之后,也许我们每个人一生的意义就在于不断地与这种混沌与混乱妥协,在一团迷雾中走出自己独特的路径。梦醒时分,无所畏惧,只因我们已经竭尽所能,于心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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