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虚构

发布时间:2024-12-19 16:42

原创 程惠子 上海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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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070

微·虚构

本期作者 程惠子

程惠子,1996年生于西安。曾用笔名惠子、花炎。硕士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学业之余从事小说及非虚构写作,作品散见于《上海文学》《青年文学》《长江文艺》《青春》《文艺报》等刊物,有作品被《散文·海外版》《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曾获第六届“青春文学奖”最佳中短篇小说奖。

姐姐与长颈鹿

程惠子

姐姐早起,姐姐码字,姐姐迟睡。姐姐整日都在她的房间里,除了来客厅吃饭,几乎不在家中露面。半夜起夜时,姐姐的房间亮着灯,清晨洗漱时,那灯依然亮着。房间里传来姐姐的打字声,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黑夜和清晨都格外清晰。清晨,母亲给我装好早餐,两个包子,还有一个鸡蛋。临出门,我冲里屋喊,姐,我出门了。没人应我。母亲催我快走,跟她还打什么招呼?你快走你的。

那是姐姐延毕的第四年,读博的第八年。

姐姐比我大七岁。如果说基因遗传会守恒,上帝最初大概是想用我的庸懦来平衡姐姐的美丽与优秀。姐姐比我高,比我漂亮,比我学习好。自有记忆起,姐姐就像一颗闪亮的明星,在我前头闪烁。她一路读最好的小学,最好的中学,最好的大学,我在后面连追带赶,星星的光芒逐渐模糊,我知道那是我同姐姐的距离越来越远。读初中时,我还勉强能够及姐姐当年的学校,到了高中便再也赶不及了。我的初中班主任正好也教过姐姐,课堂上,她教给我们一个成语,望其项背,让我们造句。我写,姐姐的优秀让我望其项背。她看后笑了笑,拍一拍我的肩膀,说这个词的本意,是指企及他人所达到的境界,比喻赶得上或者比得上,但一般情况下都会和否定词连用,所以这个句子应该是,姐姐的优秀让我难以望其项背。

一日我加班回来,天色已经擦黑,进门后罕见地看到姐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光从头顶倾泻,浇在她苍白的脸上。她的头发仿佛淋过大雨,刘海稀稀疏疏贴额前。姐姐说,妹,明天放假,你和我出去一趟吧。我觑一眼母亲的神色,说,姐,你要去哪。姐姐说,不去哪,就陪我走走。母亲在一旁不说话,光线有明有暗,她的脸就浸没在暗影中。等姐姐回了房间,母亲一把拉住我,嘴唇贴近我的耳朵,热烘烘的浪潮冲破皮肤,接着拱入太阳穴,明天和你姐出去,好好跟她谈谈,问问她到底什么打算。整日关在房间里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最后一年了,再不努力,就要被人家淘汰了,到时候有什么人、什么单位还能要她?那书不就白读了!

母亲的话语滚烫,带着愤怒、不甘,还有一点的心疼,如旱雷从右耳刮下。姐姐房间的灯还亮着,她还在里面。母亲的声音令我耳鸣目眩,热气熏蒸我的面孔,带着午餐残留的饭菜味。我听见姐姐房间里的打字声逐渐微弱。

姐姐考上博士那年,我刚上大学。姐姐是学文学的,她从小作文就写得好,读博是上北京去,进最好的学校,跟最好的老师。我小时候跟在姐姐后面学,她看过的书,母亲都让我再看,姐姐参加过的作文比赛,母亲也让我参加。姐姐永远拿一等奖,而我勉强才能够上入围奖,或者鼓励奖,渐渐地我就不愿再写作文了,更不再参加比赛,只自己偷偷写日记。日记里抱怨老师不公平,抱怨母亲偏心,又对姐姐生出暗影一般的隐秘的恨意。每次奖状拿回来,母亲都会说,有什么可得意的,你看看你姐姐。我垂着头不说话,手指把奖状卷起一个又一个角。这时姐姐总会走过来,揽住我肩膀,又拿过我的作文仔细地看,看完她对母亲说,小妹文章写得不差,句子跳脱,用得很灵,是那些评委不懂。莫怪小妹。她把我的奖状展平,压在写字台的玻璃板下面,覆盖住她曾经得过的那张。姐姐手指纤长,透明的指甲抬起玻璃板,那么好看,好像一阵凉风吹过我出汗的手心。奖状被她平整地铺好,泛着清透的光,心里那点潮湿的恨意便也烟消云散了。

姐姐成了博士生,这个消息在母亲的朋友圈无限扩散,扩散范围当然也包括父亲。父亲给姐姐发来一句“恭喜”,也给母亲发来一模一样的两个字,礼貌又克制。母亲的拳头打在棉花上。父亲离开家很多年了,他又有了一个新家,新家又有了新的孩子,那是一个男孩。母亲一直清楚那个男孩的动向,所知之详细程度,堪比私家侦探。那男孩只比我略小一点,可以想象,母亲怀上我时,他也悄悄诞生了。他和我上了同一所初中,又和姐姐上了同一所高中,他没能像姐姐一样考上名牌大学,考研考了两次,终于考上,后来在一家公司做出纳会计。而我中考就失利,高中成绩更是一般,大学的牌子不怎么样,也没能考上研究生。那些年里,我的求学经历像扑克牌中的最卑琐梅花三一样,令母亲拿不出手。好在母亲还有姐姐,姐姐曾是母亲的王牌,是我们家的王牌。

夜里下起阵雨,雨势极大,玻璃窗在暗中隐忍,像遭受凌辱的女人,一遍遍承受雨水肆意的抚弄与吞没。起夜时,我看见姐姐房间的门缝露出一线暖黄的光,雨打玻璃之声和姐姐敲击键盘的声音混在一起,密集如鼓点。偶尔我心里也泛起好奇,姐姐到底在写些什么?为什么她的论文一直都没能写完?延毕到第七年的时候,母亲很少见地骂姐姐,说她是痴了、傻了。怎么就不知道努力呀?是不是贪玩贪得心思都飞了?你小时候多知道努力呀,从来不用人催,现在这是怎么了?她摇着姐姐的肩膀,你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母亲罕见的怒火如暴雨落下,姐姐坐在沙发上,被母亲拖得前后摇曳,始终一言不发。

翌日清晨,窗外的天已然晴了,树叶焕然一新,连地板也快要干透,令人怀疑昨夜的雨是否只是淋入了梦境。姐姐穿着白色的绵绸连衣裙,头发高高地挽起来,露出颀长的脖颈,如盛放的广玉兰。母亲把备好的饭菜塞进我手里,又给我递来一个眼色,那眼色递得实在不怎么高明,就差明晃晃地甩在姐姐脸上。姐姐背起包,若无其事地打开家门,妹,我们走吧。

早上的路好走,行人不多,车窗荡进顺畅的风,抚过姐姐青玉一般的皮肤。她只吃了很少的两口饭,随即就把饭盒关好。我问她说,姐,我们去哪?她回答说,去动物园。

姐姐说的动物园,是这座城市的动物园遗址,在市中心。动物园十年前整体迁往郊区,那里水草丰茂,广阔天地,而此处的旧址已然废弃了。如今进门,再不要购买门票,我们踏着荒芜的杂草,晨露在脚边颗颗坠落。姐姐在前面走,我脚下的步伐越来越慢,心里泛起微凉的恐惧,又有虚无的悲哀。我说,姐,你慢点走,等等我。姐姐回过头,站在原地,走不动了?我说,姐,我们这是来看什么?这里都空了。姐姐说,有一只鹿,他们忘了带走,我们去看那只鹿。

那是一只长颈鹿。走到跟前,我才发觉那只鹿并不能算庞大,只有正常长颈鹿的一半高。我从未见过如此体量的长颈鹿,比正常的鹿要小,却又比很多动物都要大。这大概也是当初未能将它带走的原因:一个标本,死的,死了多年,内里全掏空了,大而无当,空占地方,不值得被任何人收藏。

姐姐说,你不记得了吗?小时候我们来过,那时候它还是一只小鹿,刚生下来没多久。你缠着妈,非要买一包饲料喂它,五块钱一包,妈不给买,你就坐在原地哭了,半天都不愿意起来。那鹿在姐姐面前听着,不发一言,它的双眼早已脱落,留下两只空空的黑洞。

我蓦然想起当年的场景。那时我才上小学,姐姐读初中,父亲刚刚离开我们。学生手册上“父亲”那栏,我们都是空白。那天是姐姐的生日,母亲答应带我们去动物园。但那一路走得极为不顺,母亲在路上晕车,下车后脸色苍白如纸。到动物园后,母亲坐在长椅上休息,姐姐带我走了大半个园子,看嘈杂的猴山,看河马在水中睡觉,看苍老的老虎伏在地上,一口一口喘气。最后我们来到长颈鹿面前,鹿有三只,两只大的和一只小的,鹿苑人最多,大家都想看那刚出生的生命。大鹿太高,我和姐姐仰头不能望尽,唯见面前的小鹿,两只眼睛漆黑如深潭,带着温和的水雾,唇吻粉嫩柔软,不紧不慢嚼着饲草,几乎是带着微笑。我就在三只鹿的面前哭泣打滚,越哭越凶,到后来几乎是大放悲声,为五块钱一包的饲料,也为了一些别的。母亲过来打我,打完自己也哭了,没出息,要不要脸,快给我起来!姐姐拦在中间,两边劝不住,最后跑去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一只雪糕,花了两块钱,把我哄了起来。眼泪和雪糕被我一起舔进嘴里,又咸又甜。那年姐姐十四岁,口袋里只有两块零花钱。

面前的鹿如今毛色暗淡,连斑点也都模糊了。它的唇吻变成了黑色,紧闭着,像是咬紧了牙齿。我问姐姐说,它怎么这么小,没长大就死了吗?

姐姐说,没有,它后来长大了,长到和它父母一般高。只是后来老了,死了,被做成了标本,这么多年,风化了,也萎缩了,就显得没有那么大了。那只鹿的脖子轻微地歪着,像在听姐姐讲它的故事。顿了顿,姐姐又说,但跟其他的动物、其他的标本相比,它还是大的,并且过大,但凡它能小一点,也一定会被带走,不至于被落在这里这么多年。

我听着姐姐讲话,想象着这只鹿长大的样子,它也曾经非常高大,高大到我们不能望尽。后来它死了,五脏六腑被抽空,像冥王星一样坍缩,曾经的高大变成负累,失去双眼,在荒原中沉默。死后的事又有谁能控制呢,那是它如何努力也无法逃避的命运。

姐姐如何长大,她是怎样度过她的青春。对此我印象淡薄,我猜母亲恐怕也不记得了。是我的到来,还是父亲的离开,还是这中间的某一个时刻,光线变暗,影子爬上我们的餐桌,咀嚼的频率骤然加快,从此姐姐就成为了姐姐呢。母亲有次不经意地和我提及,当初她怀上我,得知又是一个女孩,怕父亲不高兴,便想去医院打掉,是姐姐拦住母亲,哀求母亲留下妹妹,这才有了我。母亲说这话时云淡风轻,听不出悲喜,好像在讲别人家的故事。那晚我在姐姐的码字声中失眠,如果我是一个男孩,父亲是否就不会离开我们?如果母亲打掉了我,姐姐是否就不必成为姐姐?思绪像藤蔓一样爬满了胸腔,又从喉咙长出来,肆意扩张,梗阻而沉默。

在我十八岁之前,姐姐一直都在我的身边,那时她还没有去北京读书。我第一次挨打,第一次月经来潮,第一次和男生约会,第一次恋爱与失恋,好像因为她的存在,即使有眼泪和遗憾,也都相对平顺地渡过了。那么在我年轮向内的七圈之前,姐姐与我一般大时,她是如何面对她的人生呢。我们都不记得了。

姐姐今日的处境曾被母亲反复琢磨,她拉着我,让我和她一起分析,到底是走错在哪一步。你姐姐以前不是这样啊,她怎么现在连一篇论文都写不完?心思跑到哪里去了,怎么就不知道努力啊?母亲认为努力是可以解决问题的,努力就会有收获,因此若没有收获,就是因为不够努力。曾经我也这样认为,我没有姐姐的天赋,也不如姐姐努力,所以我考不上好的大学,也上不了研究生,这是我的命中注定,我认。但是姐姐呢,这套说法不能用在我的姐姐身上,那实在太过荒谬,根本说不通。

母亲笃定地认为,一定是在北京那几年出了问题。姐姐从来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她一定是不够圆滑、不够八面玲珑,才会在北京吃了亏。母亲说,你姐姐小时候,有段时间也是,学习学不动,她说她课堂上都听了,但还是不会,每天放了学就在书桌前磨时间——那时候还没有你。我呢,我就挺着肚子去学校找老师,每一科老师我都见了,一人送了一个红包,后来每个老师都重视你姐姐,学习上的事她再没落下过——母亲觉得问题一定是出在这里,于是她准备了两万块钱,拆成了十个红包,打算和姐姐一起上北京去,要亲自送给姐姐的老师们。姐姐为此跟母亲争论了很久,说根本不是钱的事,母亲说,怎么不是,那不然还能是什么?你告诉我。姐姐说不出话,最后和母亲达成妥协,她说自己会把红包交给老师,叫母亲不要跟去了。

两万块钱一去不返,母亲一再追问,钱给老师了吗?你给了吗?姐姐说,给了。母亲说,那怎么回事,还不能毕业,是什么的问题?老师教你,你自己也要努力呀。那笔钱最终去了哪里不得而知,但我想姐姐大概没有遵循母亲的意愿,她说不是钱的事,那一定与钱无关。延毕之后,学校不再提供宿舍,姐姐这才回到家里写论文。那几年的空档宛如一滴蜂蜡,粘稠混沌,将曾经的光芒封存,而姐姐陷落其中。母亲一直追根究底,万事有因,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有什么事是不能说、不能讲、不能解决的呢?

我们在鹿前站着,云朵浮升,天光明亮。姐姐说,妹,你记得不?那次回去之后,我们还都为那只鹿写了作文,你写你要喂小鹿,妈不让,你说那天的天是灰的,只有雪糕让天亮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像闪电一样划过,吃完就又暗下去了。

她竟记得这样清楚,我料想不到。我小时候的作文总被老师说没有明确主题,不生动,不鲜活,唯一的好处是流畅,一写能写好长。我说,姐,怎么你记得那么清楚,那你写的是什么?你总比我写得好。

姐姐望向鹿空洞的眼睛,鹿报以回望,风在她们之间循走,她们彼此对视,像把对方永远地看穿了。姐姐说,我写生日那天,妈妈带我和妹妹去动物园,我们很开心,看到一只活泼的小鹿,还给她喂了饲料,最后妈妈给我们买了两只冰淇淋,我们度过了愉快的一天。

那篇文章后来还获奖了,是不是?

是,得了一个比赛的一等奖,发了一张鲜红鲜红的奖状。姐姐一回头,带着笑,脸上挂满了泪。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日复一日,或许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是岁月蹉跎,犹如生老病死,到这一步,就只能到这一步。

自有记忆起,姐姐从来都是平静而坚定,我很少看到过姐姐的眼泪,这是第二次。还有一次,是姐姐读博读到第六年时,她男友的家人来我家催婚。姐姐和那个男孩好了许多年,从上学就在一起,原本打算一毕业就结婚,但姐姐迟迟不能毕业。他们出主意让姐姐退学,或者先回家生孩子,连母亲都快被说动了。再耽搁你都多大了?书什么时候不能读?再说你都读这么多年了,也没见读出什么结果啊。

那年姐姐刚过三十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肚子上。仿佛那里装了一套产权有限的房子,再没人住进去,就要变成危房,然后就要坍塌、废弃,变成一片没用的废墟。两家人聚在一起商议时,她原本接受丁克的男友,坐在他父亲一旁默默抽烟,只剩姐姐坐在客厅中央,被所有人围成一团。忽然姐姐站了起来,当着所有的人说,婚我不结了,以后也不结,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有任何关系。大家先是劝慰,劝姐姐不要冲动,可我的姐姐向来不会做冲动的决定,她平静地看着每一个人,看他们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像一个孤绝的战士。男孩母亲的神情由惊愕,到焦急,再到气急败坏,最后她不顾其他人的阻拦,伸出手指,直直指在姐姐高挺的鼻梁上,你得意什么你?毕业没着落,工作找不到,你以为我儿子愿意娶你?以为自己多金贵似的,早就被我儿子睡烂了!我倒要看看,还有什么人愿意接盘这么个货色!

直到他们出门,姐姐都没有掉一滴眼泪。他们互相拉扯,扭打在一起,像一团搅碎的人肉,分不清谁的胳膊谁的腿。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我用身体抵住那肉团,狠狠将他们推出门外。房门关闭,锁舌轻轻一落,咔哒一响,四下无声。母亲的巴掌随即落在姐姐脸上。姐姐先是一怔,捂着脸跑回房间,隔了一会儿,房间中骤然传出小兽一般的恸哭。

母亲在沙发上捶胸顿足,骂姐姐不要脸,骂我没出息,声音越来越大,头发被口水和鼻涕粘住。自那天起,姐姐很少再出她的房门,也不跟人说话,平日只在房间窸窸窣窣地打字,不知在写些什么。母亲先是在门口焦虑地徘徊,写论文呢?写多少了?快写完了吧?写完了就抓紧拿给老师看呀。无论母亲说什么,姐姐一字不应,到后来母亲无可奈何,只好作罢,她将叹气声夹在菜刀和案板之间,剁碎了,裹进每日的油盐里。餐桌上十分安静,姐姐、母亲和我,三人各自咀嚼食物。母亲不再跟任何人扩散姐姐的消息,她大概是觉得,手里这张王牌算是废了。

动物园迁往他处,卖雪糕的小店也不知所踪。故地重游,往事如烟。日光被云遮盖,我想起母亲出门前递来的眼神,却无论如何问不出口。我走到姐姐身侧,和她一起接受鹿的凝视,仿佛和姐姐站在一起,迎着那空洞,也就没有那么害怕了。

这只鹿后来有名字吗?当年它太小,没有取名字,后来呢,它叫什么?

曾经有过,现在没有了。以前在那里,立了一块展牌,是它的介绍,上面应该有它的名字。但展牌是铜做的,前些年被人偷走。现在没人知道它叫什么了。

我不如姐姐高,但还是揽过她的肩膀,我才发觉姐姐竟已那样瘦。她肩头的骨骼小小一块,在我手里发烫。那鹿的空眼似乎传递给了她,她看向我的时候,眼神已没有什么光泽。

姐姐本该博士毕业那年,我也读完了本科。当初考大学时,母亲就让我填报一个实用的专业。她的预期很理想,我和姐姐同时毕业,姐姐工作了,我刚好就能去考研究生,不能落在人家后面。母亲的理想没能实现,姐姐没能毕业,我也没能考上研究生。好在我找到了一份银行的工作,离家近,薪水尚可,但常常要加班。我日日面对零碎的表格,近视度数一再加深。一格格的空间,细密又连贯,仿佛牙齿咬着牙齿,渐渐吞吃掉整张屏幕。

姐姐说,妹,这几年是我耽误了你。要不是我没能毕业,你也能继续上学,去读你想读的书,不用这么早早就工作。

我心里泛起一阵潮湿的心酸,我成绩不好,不读也就不读了,姐,你说什么呢。

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有如一团棉絮轻轻落下,我看着姐姐斑驳稀疏的头皮,转脸不忍直视。她出了一身的汗,散发出一股绵软甜蜜的气息,令我心下一失。我们掉头向外走去,将那只鹿留在原地。姐姐好像累了,脚步逐渐踉跄,我扶着她一步一步向前缓慢地走,快走出园子时,身后忽然升起一阵悲哀的鹿鸣。

我们站在街道上,阳光从西面照来,将我和姐姐剪成两个悠长的影子。姐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半边身子倚住我的,似乎已经精疲力竭。她断续说,妹,我们从小看同样的书,我看过你写的文章,比我写得好。要是想写,你就继续写下去——当然,如果你不想再写,也没有关系。

一辆黑色的车开至我们面前停下,姐姐艰难地爬了进去。她猝不及防地关上了车门,然后催促司机掉头开走。我一阵恍然,等意识回来,迈步拼命去追,双脚却像被什么钉在了原地,急得流下一脸的泪。姐姐裙子的一角被夹在车门中,飘荡如烈烈风旗,她拉开车窗冲我喊,妹,快回去吧,快回去。

夏天过后,黄叶落了一地。我鼓起勇气打开姐姐的电脑,桌面上有一个文件夹,名字是“小妹的文集”。我再去公园看那只鹿,已不见它的踪影。那块地被整个翻新,钢筋混凝土一车车地运来,在原地搭上虚妄的框架,废墟之上,据说要盖起新的高楼。

我去北京考试那天,夜里也下起大雨,翌日又忽然放晴,一觉醒来,地板都是干的,仿佛雨只是淋入了梦境。考题让写一个最深刻的意象,并且围绕着它,虚构一个故事。考场上十分安静,只有笔尖与试卷摩擦的窸窣声,我想了想,随即落笔完成了。

我顺利通过了笔试,面试时,一个考官看着我,说我眉眼之间,有些像他曾经认识的一位故人。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有说话。他们又问我说,你写的这鹿挺有意思,它叫什么名字。

我听见远方的鹿鸣从身后升起,像一团湿润的雾,慢慢将我包围。我回答说,姐姐。

原标题:《微虚构 | 程惠子:姐姐与长颈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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