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别样的妩媚和精致
(阅读提示:每个人都是一颗星球,让它慢慢旋转,与它轻轻撞击——产生的东西,就是文字,或是电影。做人物访问,就是去了解人,怀着最广大的宽容,不带预设,保持好奇,用平等的心坐在世界面前,愿意去见好。)
喜欢陈丹青其人其文,大概因为他性格饱满,自由,独立,真实。如果真有所谓的文艺界,又或者文艺圈,也算是见惯了三十不立,四十不惑,格外坚定油滑的人物;也见多了曲折玲珑,精乖细巧的人物。世情如何,岂能不知?谁知竟然有陈丹青这样放纵恣肆的人物,偏偏就要捅破天机,三两下撕扯开那层窗户纸,一把掏出肝脑涂地一窝肚肠,血淋淋的,好不狰狞。陈丹青就有这样的生猛。
然而,他也有别样的妩媚和精致。陈丹青好玩,好看,我以为是他一身担负了许多大矛盾,纹理错综,且都协调自在,从容并处,所以才呈现质地的斑斓。他是今人,却有魏晋的风度,民国的气质。他画西画,文字却秉承国学的脉络。他是上海人,说话有靡靡南音,有一种矜持和柔软,引人怀念,然而他骂起人来,却完全是北京腔调,粗而不鄙,十足的江湖。他的文章亦是如此:当今之世,少有用字如此精当简峻者,少有行文如此光明磊落者。因个人际遇,他有眼界,有胸襟,因个人心性,他又有情怀,有真心。写到幽微之处,突然他会爆几句粗,恰如临锅的胡椒,破掉寡淡,破掉精细,格局为之一大,往往神采全出,令人会心一笑。陈丹青的字,是有神采的。
有时先生说:他们一旦看见一个不愤怒、不骂人的陈丹青,就觉得这不是陈丹青了!当然,他不是当真抱怨。我其实理解大众,因为我就喜欢看先生骂人。他骂人好看,也好听:骂得全在点子上,通透,痛快。迎战时,锋芒毕露,机智随性,刚避时,腾挪如意,退也如进。骂人,颇能见性情。
喜欢陈丹青的人,往往因为他敢骂,敢说。不喜欢陈丹青的人,也许是因为他太敢说,太敢写。这一点,从“多余”到“退步”,从“继续退步”到“荒废”,从无改变。在新书《荒废集》的序言里,先生自己说,这本书应该叫“缄言集”,缄言,就是闭嘴。一个放言的人,居然取名闭嘴,这里头有一点黑色幽默,有一点苦涩。《荒废集》其实繁盛:讲阅读,讲艺术,讲市场,讲知青,内容时新,亦讲去年的盛事与灾难,有随笔,有访谈,有日常生活。他写鲁迅,也写范冰冰,在同一本书里。内容看似芜杂,但却并不纷乱。因为陈丹青的气息是连贯的。
我庆幸这个时代,有他这样的人与我们“进行时”,与我们共经这一遭人世。有时看去人的书,我常常在想:若是谁谁谁还活着,眼见得如今这个世界,他会怎么看?怎么说?怎么写?陈丹青的书,不必多介绍,就是他在活,在看,在想,在写。我们都知道,我们所处的文化,是一个断裂的文化。陈丹青的写字,他的说话,他的浩叹和咆哮,我想,正也是一种努力,续接那道受伤的文脉的努力。
因为新书《荒废集》与陈丹青聊天那日,幸好他没有“缄言”。我们,一路聊下去,从电影到纪录片,从文革到民国,从台湾到日常,从学院到教育,从北京到上海……聊得殷殷实实,和风细雨。开始,微微有点不习惯这样的陈丹青,太平静,随即,更加喜欢这样一个陈丹青:双臂平放在膝盖上,目光并不高高在上,声音有一点儿疲倦,真实恳切,知无不言,滔滔而并非不绝。世人只见他峥嵘凶猛之处,却难得见他波澜壮阔下,静水深流之处。方才看黄集伟有一句话,讲得好,是讲一个写作者的气象。我以为,风云翻滚,是一种气象,云深不知处,也是一种气象。和陈丹青先生聊天,真能感觉到天高地阔,云卷云舒。
香烟
柏邦妮:先生你抽的是什么烟?
陈丹青:女人抽的烟,叫大卫·杜夫。
绿妖:我在小说里非常喜欢写这个品牌。但我从来没见过。
陈丹青:你可以抽一根。
绿妖:不,我不抽烟。
虚构与生活
柏邦妮:先生你还记得,当年我们是从谈电影开始的吗?
陈丹青:记得,我们讲了一个晚上戈达尔。
柏邦妮:最近看了什么好电影吗?
陈丹青:《梅兰芳》啊,《非诚勿扰》啊。《梅兰芳》头一段还是可以的,陈凯歌他想要的东西还是在里面。我也很喜欢他拍的那个被骂得一塌糊涂的——荆轲?
柏邦妮:《荆轲刺秦王》。
陈丹青:对。我觉得那是他最好的一部电影,可惜被冷落了。其实比《霸王别姬》要好。还有《非诚勿扰》也很好,远远超过冯小刚以往的电影。所以事情还是要做,做着做着就成熟了。
柏邦妮:对对对。我以前也不理解冯小刚为什么要搞《夜宴》、《集结号》,尤其是《天下无贼》,我觉得很一般嘛。但是这次再看《非诚勿扰》,觉得气魄大了格局大了以后,再做小东西,非常从容,有举重若轻的感觉。
陈丹青:还有看外国电影。我很迟到地看了一个电影,叫《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很好。还有一个好莱坞电影,讲两个女人都失恋了,互相交换,你到我那儿去,我到你那儿去……但是我忘了那个名字。还有一个电影很好,是讲作家的。我想推荐给王安忆,但是到上海去的时候忘了。是一个讲书的电影,有一个上班族,老有个声音在很准确地描述,他刚穿上大衣那个声音就会说:“他现在穿上大衣出去上班了”,然后过马路……他觉得有个声音一直跟着他。
绿妖:这两年的新片是吗?
陈丹青:也不新了,有至少四五年左右。
柏邦妮:完全没听过。
陈丹青:我老记不住电影名字。
绿妖:好像是一个作家在写一个小说,她写的那个小说在真实中也在发生。那个人的生命就被改变了。
陈丹青:对对对。最后这个人急死了,这个声音老跟着他。他就老找一个老的文学家求救,是达斯汀·霍夫曼演的。过程我忘了,最后是这个女作家决定让他在小说里死掉,结果他在生活里也真的死掉了。但是因为好莱坞总要给个亮一点的结尾,他又没死,给车轧了,又救回来了。但是这个结尾之前,电影是好极了好极了。就是写虚构和生活的关系,写得好。
柏邦妮:你看过《时时刻刻》吗?
陈丹青:也好的,也好的。那个是其实有点蛮可怕的一个电影。最可怕的是那个女的找个旅馆要去自杀那一段。这个太好了。
讲述“讲述的不可能”
柏邦妮:说起《时时刻刻》,我就想到我最近想写的剧本。我想写萧红,但是我不想就那么常规地写,写她一生波澜起伏生死离别,不想那么写。我很喜欢另外一个日本女作家,叫林芙美子,她写过一本书叫《放浪记》。成濑巳喜男喜欢她的小说,拿来拍了好几部电影,像《浮云》、《晚菊》,这都是她写的。她也是上世纪30年代的,她们是同时代的人。我觉得这种东西很有意思。她们俩的境遇也特别像。她们写的那种随笔,写生活在底层挣扎的写作的女人……我很想把她们并置来写。
陈丹青:Beautiful!
柏邦妮:我想能不能再添一重,就像《时时刻刻》那样三重,三个人。但是我没有想好怎么来构建这个关系……被我导师给否了。他说,你有多少时间去研究民国那个时候的人?去研究萧红?去研究林芙美子?他作为老师必须要说出你的草率。他是对的。先生,你有没有想拍的电影?
陈丹青:电影这个事我不敢去做。因为我的性格是一个单干的人,而拍电影要弄一群人。但是,单单瞎想当然会有。先得有本子,《多余的素材》实际上几乎可以说是那些碎片了,可是怎么把碎片变成一个电影,这个很困难。我听说过一部电影,是纪录片,三个钟头。就是不知道怎么找到一对母女,这两个人之间沟通上有问题。女儿一直想知道纳粹时候到底妈妈的经历是什么?因为爹已经没有了。到电影最后,那个娘坐下来说,好吧,我给你讲吧,这个电影就没了。我一听这个,我就觉得他们真懂。它不是在讲纳粹,而是在讲关于纳粹的叙述所遭遇的困难。
柏邦妮:今年有一个纪录片,我很想去看,但是没看成,叫《横滨玛丽》。它讲的东西很有意思,就是你知道日本战后有很多美国大兵,所以有很多妓女专门服侍这些大兵。有个叫玛丽的女人,她跟别人都不一样。她穿很高贵的衣服,白纱裙,打一个小白洋伞,化艺伎那样的浓妆。永远站在横滨街头,只接待军官。她的谈吐举止都跟别人很不一样,就是大家闺秀那个样子。她在横滨街头站了几十年,一直到她很老很老了,还在外边站街接客。后来就成为横滨的一个街头风景,人们都知道这个人物。直到有一天她消失了。
陈丹青:是纪录片?
柏邦妮:纪录片。
柏邦妮:那个人(纪录片导演)就开始去探访,因为她已经消失了。玛丽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就去找认识她的人。有的人就会说很多很多的事,讲那时候嫖妓的事。最后大家找到这个女人,她在敬老院里面。脂粉已经全洗掉了,就是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太婆。我听了就很想去看。有什么你喜欢的纪录片吗?
陈丹青:我很惭愧,看的纪录片很少。但是看过的都很喜欢。纪录片是天然地会好,因为真实嘛,很简单。我看过我的老朋友王兵的那个《铁西区》,很好。还有,吴文光的电影我没看过。我在美国看过大量纪录片,但都是电视里看的。因为在中国,纪录片还没有变成一个市场。美国和欧洲是有市场的,专门成为一类产品。
柏邦妮:我最近听到一句话很有意思,戈达尔说的。他说:纪录片拍的是别人,剧情片写的是自己。
陈丹青:啊!他真懂。
柏邦妮:我觉得他这句话说得非常有意思啊。可是有的时候纪录片拍的是别人,写的也是自己。
陈丹青:可是纪录片没有别人不行,剧情片有自己就够了。只有自己,就可以弄一大堆东西出来。他讲得非常对。纪录片是对象非常重要,你拍什么很重要,这个单靠你自己,无法完成。剧情片是其实要拍什么已经有了,都在他自己的心里面,只是怎么去拍的问题。
北京就是当年的上海
绿妖:您这几年一直北京上海到处跑,您觉得北京的这些人跟您接触的上海的这些人区别大吗?思维模式上或是处事细节上?
陈丹青:有区别。不知道怎么说,就是:现在的北京就是当年的上海。
柏邦妮:当年是?
绿妖:上世纪80年代?
陈丹青:有那么一点点,有一个层面是这样。所以当时人愿意往上海跑,所有人都想着上海。所有的野心家或者有抱负的人都愿意往上海跑。北京现在有点是这样。刚才说起北漂怎么怎么痛苦,我觉得北漂是让北京之所以是北京(的一个原因),让大家愿意来。成不成是另外一回事情。上海已经不是这样了。上海很可悲地沦为一个地方城市。以前从来不是这样,可说从1949年一直到80年代中期,大家还是会期待上海会出什么电影,一旦出来会满足的,会惊讶的。而且会期待上海发生什么事情。现在大家对上海已经没有期待了。没有人了已经。
绿妖:一般人印象里的上海,似乎就是比较讲物质、认真、讲细节。
陈丹青:那是另一块。我说的就是先说文艺。当年最强的舞蹈班子、戏剧班子、写作班子、电影制片全都在上海。不能说全都了,但是长春电影制片厂、北影厂、八一厂都要看上海在做什么事情。还有最强的作家,像巴金都还在上海。北京那个时候没有什么作家。但是现在北京变成这样一个地方,全国都在等冯小刚今年拿出一个什么来,陈凯歌又有动作了,张艺谋去搞开幕式了,来一个《立春》好吧,顾长卫也拍电影了……是这样。还有,永远闹不清北京有多少地下电影工作者,多少地下摇滚乐队,其实也没有太多,但是所有地方上的人(都向往这里)。
口味
柏邦妮:先生你平时饮食的口味偏上海吗?
陈丹青:其实跟上海人比,我已经很野蛮了,什么都能吃。但是当然我吃得最亲切的还是上海菜。很简单的咸菜毛豆这种,还是上海的东西。
柏邦妮:你平时自己会做一点吗?
陈丹青:会啊,我可以做一顿饭给你们吃。我烧得很好。我已经多少年没有烧饭了。我会烧饭,会洗碗,会生炉子,小时候还会钉被子,这些事情都要自己做。我烧青菜烧得很好,红烧肉也会做。反而是什么炒肉丝什么炒鱼我不太会。小时候吃不到这些东西,这个童子功没有了。你是哪里人?
柏邦妮:老家是四川的,妈妈是东北的,后来调到江苏连云港那个地方,我在那里长大。
陈丹青:江苏的菜非常好吃。
柏邦妮:淮扬菜。
陈丹青:淮扬菜非常好。
柏邦妮:现在都快没有了。偶尔去了淮阴,吃到了,哎呀,非常好吃啊!很清淡,很好吃。
陈丹青:木心形容淮扬菜是出将入相,他有很好的形容词谈各地的菜。
柏邦妮:出将入相,这个词真正好。
日常
柏邦妮:先生你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样的?
陈丹青:我没有日常生活,我是个工作狂。就是只要有一点小时间,我就做自己的事情,就是画画儿啊,或者其他的事情。总有做不完的事情。此外就是没完没了的稿债。我后来算了一下:我平均每天要接到三个电话是媒体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想多少?我说不行啊,我不写我没时间,但是我无法推托真正的朋友。一些东西就是我要办展览你写个序、我要出书……诸如此类。最奇怪的是很多死人的家属都会叫我来写,很伤脑筋。
绿妖:你的画室在哪儿?
陈丹青:画室在百子湾路,这个地方知道吗?今日美术馆旁边。
柏邦妮:是什么样的?
陈丹青:很大,高天花板那种,是我这一辈子最好的画室。感谢改革开放。
(摘自《见好》,同心出版社2013年6月版,定价:3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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