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艺术家的传记，也是艺术的传记 ——瓦萨里的《意大利艺苑名人传》

西方传记传统源远流长，可一直追溯到公元前5世纪爱奥尼亚的散文纪事，包括墓志铭、家族世系表和关于王公贵族的故事叙述，公元前4世纪色诺芬的《阿格西劳传》是最早的传记作品之一。可是传记体裁的兴盛是在希腊化时代（公元前334年-公元前30年），而且这与亚里士多德学派密切相关。他们对这一著作形式感兴趣，认为传记是一种研究人类的著作形式。他们以传记形式来研究僭主、艺术家、诗人和哲学家。从希腊化时代直到罗马帝国统治时期，希腊人写作传记有两种方式，其一是按编年顺序来叙述，重点在人物事迹；其二是系统结构的传记，侧重于描绘人物生活和性格。政治家和将军的传记通常依照编年方法来写，如普鲁塔克的著作《希腊罗马名人传》就与修昔底德式的政治编年史并无二致。诗人、艺术家和哲学家的传记常常用系统的方法来写，对人物生活的各个方面分别给予描述，第欧根尼·拉尔修的《名哲言行录》就属于这一类型。传记并不局限于研究个人，亚里士多德学生狄凯阿库斯写有《希腊人的生活》，用传记形式来讲述一个民族的故事，系统描述希腊的习俗和典章制度。罗马作家瓦罗的《罗马人的生活》就是对他的效仿。

尽管从古希腊开始传记作家对文体有很强的自觉意识，普鲁塔克就明确表示他写的《希腊罗马名人传》不是历史而是传记，但是，传记与历史的密切联系是无容置疑的。传记是关于“真人”的故事，而历史则是关于“真事”的记述。即便是中世纪的圣徒传记也具有相当程度的历史真实，正如汤普逊森所说：圣徒传记的许多传主出身贫寒，“假如没有这些圣徒传记，我们对中世纪下层阶级的家庭和社会生活几乎将毫无所知”。（《历史著作史》上卷，汤普森著，商务印书馆一九九二年版，222页。）到文艺复兴时期，传记体裁得到复兴和发展，产生了许多传记杰作，但能对一个学科有如此深远影响的传记作品只有瓦萨里的《意大利艺苑名人传》。（此书中译本《意大利艺苑名人传》由徐波、刘耀春、刘君等翻译，湖北美术出版社2003年出版，以下简称《艺苑名人传》）这部著作被认为是西方近代早期第一部艺术史，瓦萨里也被称为西方“艺术史之父”。

乔尔乔·瓦萨里（Giorgio Vasari，1511-1574年）在其《自传》里讲，他撰写《艺苑名人传》的想法源自1546年他出席红衣主教法尔内塞在那不勒斯举行的一次宴会上与人文主义历史家保罗·乔维奥的相遇。乔维奥建议他写一部关于自契马布以来的艺术家的著作。1550年，《艺苑名人传》第一版出版，初版是八开两卷，题献给科西莫·德·美迪奇。《艺苑名人传》出版后，取得了很大成功，于是他积极收集资料，着手对其进行修订和增补。《艺苑名人传》的修订和增补工作完成于1567年，次年出版。瓦萨里是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著名的画家和建筑师，然而，在其身后，我们除了能见到他的建筑作品之外，绘画作品多已散失，真正使他名垂永久的是他的《艺苑名人传》。瓦萨里的《艺苑名人传》用意大利语写成，原书名为：《从契马布到我们时代意大利最杰出的建筑师、画家和雕塑家的传记：本书由阿雷佐画家乔尔乔·瓦萨里先生用托斯卡纳方言写成；本书还包括瓦萨里就这些艺术家的艺术所撰写的有益且必要的导言》。

《艺苑名人传》全书叙述了文艺复兴时期200多位艺术家的生平，包括他们的家世出身、生活经历、艺术创作和艺术风格。他根据艺术家的风格进行分类，按照年代顺序编排全部传记，梳理出一条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艺术发展的清晰线索。在他看来，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艺术可分为三个时期，即第一个时期从契马布到洛伦佐·迪·比齐，这时期是新艺术的童年（即13世纪中期到14世纪末）。该时期以契马布的出现为“绘画艺术的曙光”，乔托等艺术家则是冲破旧风格束缚，开始新风格尝试的先驱，由此艺术沿着上升路线发展，一步步走向完美。第二个时期从雅科波·德拉·奎尔恰到皮耶特罗·皮鲁吉诺，这是艺术的成熟时期（即15世纪）。该时期的艺术家们在遵循古典法则，模仿自然方面表现出更深刻的洞察力和理解力，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表现出全新的风格。第三个时期从列奥纳多·达·芬奇到米开朗基罗（即16世纪）。在这时期众多艺术家从各方面将古代的技巧发挥到了极致，“作为自然的模仿者，艺术已经尽其所能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艺苑名人传》第二部分，5页）全书以“本书作者致艺术家”结束。

瓦萨里的《艺苑名人传》用传记集的形式把艺术史的叙述与艺术家的传记结合起来，这在历史著作体裁上是一个创新。他的三阶段历史叙述框架有古典起源，古罗马作家卢修斯·安奈乌斯·弗洛鲁斯（74年-130年）的《罗马史纲要》就是把罗马建城以来的历史分成幼年时期、青年时期和成年时期三个时期。弗洛鲁斯这部书在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影响很大，1546年有了意大利俗语译本。同时，瓦萨里写作这部传记集不仅受到保罗·乔维奥等人文主义学者的鼓励，而且在对传记著作体裁的理解上直接受到他们的影响。古希腊作家普鲁塔克认为历史不是传记，而人文主义者对传记著作有他们自己的观点。他们认为传记是历史的组成部分，他们把传记作者比作画家，强调传记作者对人物的描写，传主的人生历程和事迹传记作品的重要内容。在给科西莫公爵的献词中，瓦萨里明确表示，他是用“画笔”来写作的。在古希腊、罗马时期，传记体裁可用来讲述个人的故事，如前所述，也可以用它来讲述城邦或民族故事。而瓦萨里将传记体裁与连续的历史叙述结合起来，把艺术家的传记安排在一个历史过程中，用自然的有机生长的理论来解释这一发展过程。他认为，艺术像人一样是一个生命体，契马布以来的艺术发展过程可分为幼年、青年和成年3个时期。

虽然瓦萨里有把传记写作与历史叙述结合起来的雄心，但是连续的历史叙述与单个的艺术家传记的混合显然不利于历史的连续叙述，也会妨碍作者贯彻自己的历史解释。这是摆在瓦萨里面前最困难的问题。《艺苑名人传》第一版除叙述艺术家的艺术创作外，还非常注重讲述单个传主的生平故事。就单个传记来说，第一版在著作体裁上更接近乔维奥等人对传记的理解。在第二版修订过程中，他曾征求人文主义作家维琴齐奥·博尔吉尼的意见。博尔吉尼尖锐指出他没有严格遵循传记写作的规则，“你著作的目的不是要写画家的生平传记，也不是要叙述他们的家世族谱，或他们的日常生活行为，你只是要讲述画家、雕刻家和建筑家的艺术创作……传记是君王的特权，或者那些成就了王侯般伟业的人的特权。”（Lee, Alexander et al ed., Renaissance? Perceptions Continuity and Discontinuity in Europe, Leiden: Koninklijke Brill NV, 2010, p.124. ）根据博尔吉尼观点，既然传记体裁不宜用于艺术家的生平故事，那么，瓦萨里就应该专注于叙述艺术家的艺术创作，艺术本身的成长，舍弃那些不必要的日常生活故事。这样，实际上是在给艺术作传，全书的中心会更突出，而且历史著作与传记著作在文体上的冲突也不会那么尖锐。虽然1568年出版的第二版没有完全达到博尔吉尼的要求，但他确实在这方面下了很大功夫。第二版的各个传记很少讲述艺术家的家族世系，即便谈及艺术家的家族也侧重于家族因素对其艺术道路的影响。父亲、母亲，叔伯亲戚只是简单提及，所述的艺术家生平仅仅是与艺术相关的人生经历。传主在成为艺术家之前的生活不值得过多讲述，它们不是艺术史的组成部分。他在菲利波·布鲁内莱斯基传中对他的显赫家族有较详细叙述，原因是他要突出布鲁内莱斯基走艺术道路与其家族期望之间的分歧。同样出身高贵的莱昂·巴蒂斯塔·阿尔伯蒂则被看作是乏善可陈的画家，瓦萨里指出：“他生性喜好写作而不是从事实际的工作。”甚至在提到阿尔伯蒂的画作时说：“他在书中对这一作品的描绘要比作品本身精彩得多。”现代艺术史家非常看重阿尔伯蒂所具有的那些品质，如他的丰富学识和艺术理论见解，而瓦萨里则更看重实际的艺术创作。

瓦萨里认为，艺术有其自己的生命历程，艺术家也有其独特生命，既与普通人不同，也与王公贵族不同。他对米开朗基罗一再声称自己的高贵出身毫无兴趣，对他来说，米开朗基罗就是完美的艺术家。艺术家要成为艺术史的一部分，他必须为艺术而生。艺术创作与艺术家的生命紧密结合，艺术史也表现为一个生命过程。因此，我们一方面要看到瓦萨里受到人文主义者影响，表现出崇古仿古的倾向，另一方面我们又要看到他对艺术和艺术史的深刻理解。在他看来艺术史与艺术家的传记是不可分的，他的传记集既是在叙述艺术的生命历程，也是在讲述艺术家个人艺术生命的故事。瓦萨里研究者马泰奥·布里奥尼指出，在瓦萨里的《意大利艺苑名人传》中，vita一词具有多种含义，既指一般人的生命、生活，也指艺术的生命、艺术家的生命。同时，它也不是一个中性概念，关涉到他对艺术品和艺术家的评价。（Renaissance? Perceptions Continuity and Discontinuity in Europe, pp.118-119.）瓦萨里认为，生活与艺术是密切相关，艺术家的生活理念会影响他的艺术创作。因此，他不仅从艺术风格的角度对艺术品和艺术家进行评价，而且对艺术家的生活理念和生活方式进行道德评价。他提倡像西塞罗那样在“积极生活”与“沉思生活”之间保持一种平衡，既反对艺术家“像一个哲学家一样孤独地生活”，也指责有的艺术家过分大胆而牺牲了“沉思的生活”。布里奥尼认为，这样一来，“瓦萨里不仅是一个艺术品风格的法官，而且是一个生活方式的法官。”他的《意大利艺苑名人传记》既是一部历史著作，也是一部艺术批评论著。

  瓦萨里在《艺苑名人传》中谈到艺术风格发展时，使用了“复兴”（rinascita）一词，这是全书的核心概念，对后世影响巨大。14世纪的诗人彼特拉克对中世纪文化抱着不屑一顾的态度，把中世纪描绘为黑暗的时代。同时代的薄迦丘虽然接受了黑暗中世纪的观点，但是他认为文学艺术在经历了漫长的黑暗时期后，但丁和乔托分别使诗歌和绘画艺术重见光明。薄迦丘的观点代表了人文主义者在文化上对中世纪的基本看法。菲利波·维兰尼在《佛罗伦萨的著名公民》一书中发挥了薄迦丘的观点，认为5世纪到14世纪之间没有著名诗人，诗歌艺术完全衰落，赖有但丁诗歌才重见光明。至于绘画艺术，在契马布和乔托以前湮灭无闻近千年之久。15世纪的意大利人文主义者接受了薄迦丘等人勾勒的文化史图景，强化了黑暗中世纪的观念，以衬托他们自己的时代在文化上的无尚光明。由于对古典拉丁语的推崇，布鲁尼把真正的文学复兴归功于彼特拉克，称从蛮族入侵到14世纪意大利没有文学。到16世纪，蛮族入侵导致古代文学艺术衰落，经过近千年黑暗时期，到14世纪文学艺术得到再生，重又达到新的高峰的文化史解释，逐渐成为意大利人文主义者历史解释的传统观念。虽然人文主义者和艺术家很早就在讨论文化再生或复兴问题，但直到16世纪上半期他们还没有能够找到一个恰当的词汇来概括这样一种历史观念。到1546年，人文主义历史家保罗·乔维奥（1483-1552年）出版了《著名文人颂》。他在谈到薄迦丘时说：“他生在一个拉丁文学再生的幸福年代。”然而，乔维奥的书只是一本著名文人生平介绍的小册子，缺乏系统性，更说不上用“再生”或“复兴”的概念来作为历史解释的核心概念。瓦萨里的《意大利艺苑名人传》则不同，“再生”或“复兴”作为核心概念贯穿全书，讲述意大利艺术的复兴过程是该书的中心主题。

  瓦萨里的“再生”或“复兴”概念还隐含着进步的思想观念，即他认识到艺术风格发展是一个积累进步，不断趋于完美的过程。艺术史家贡布里希认为，他的这一观念得自于西塞罗的《布鲁图斯》中关于语言不断趋于完美的论述。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进步观念与再生概念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他认为，艺术本质上是对自然的模仿，它是人类天赋才能的表现，其本质和原则是永恒不变的，而模仿自然的方式，即艺术风格是可变的。他的艺术史解释模式正是以这一观点为基础的，认为艺术本身没有历史，而艺术风格有历史，所以再生的是艺术，而积累进步的是艺术风格。因此，在《艺苑名人传》第一部分的序言中，他明确表示他的目的是要讲述“艺术再生以来的进步以及它在我们时代所达到的完美。”关于不变的原则与可变的风格的观点并非瓦萨里首创，当时佛罗伦萨学院（Accademia Fiorentina）的许多学者都持这种观点。如乔万尼·巴蒂斯塔·格里在论及托斯卡纳语时就认为，希伯来语是永恒不变的语言，它没有历史，而希腊语、拉丁语和托斯卡纳语则是可变的语言，所以托斯卡纳语有其生长、完善到衰落的历史。（Renaissance? Perceptions Continuity and Discontinuity in Europe, p.126.）这与瓦萨里在不变的艺术原则与可变的艺术风格之间所做的区分非常近似。由此，我们就能理解瓦萨里如何把抽象不变的完美模仿自然的艺术原则与他的历史观念结合起来的了。在《艺苑名人传》第二部分的序言中，瓦萨里更区分了两种判断，即绝对的艺术评判与历史的艺术风格评判。他认为，根据艺术的完美性来判断，契马布和乔托等人的作品并不完美，而根据历史来判断，我们又必须承认他们所取得的艺术成就。因此，历史评判和艺术批评是两种相互关联的论述艺术的方法。这样，他就很好的把再生的生命循环观念与进步的线性发展观念关联起来，使传记集这一古老体裁既能讲述永恒不变的艺术“再生”的故事，又能梳理艺术风格发展变化的过程。可以说他是在为个体艺术家作传，也是在为艺术作传。

瓦萨里的《艺苑名人传》作为西方艺术史的开山之作，是古代以来西方第一部艺术史专著。在古典古代，虽有作家论述艺术和艺术家，但没有出现艺术史的专著。古罗马作家老普林尼（公元29-73年）的《自然史》一书中关于雕塑的论述表明，他已意识到风格的变化和个体艺术家的贡献。建筑家维特鲁威的建筑手册《论建筑》（大约是公元1世纪的作品）中有关于壁画艺术的专门论述，他谈到了各种壁画风格，以及艺术风格与个时期艺术标准的变化之间的关系。这些著作说明古罗马作家已意识到艺术风格的历史演变，并试图用“衰败和复兴”的观念来对其进行解释，但艺术史并没有成为一种独立的文体。关于艺术史的论述散见于作家们的各种论著之中。

  在中世纪，艺术家地位卑下，艺术不属于严肃的文学探讨的论题，所以也就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史。直到15世纪，随着新经济和新政治的产生，艺术市场兴起，现代意义上的艺术家诞生了。那些成功的艺术家和其他作家开始严肃地对待艺术，认真撰写艺术史。他们从古代作家那里得到“衰落和复兴”的观念，清楚地认识到古代艺术标准的复兴，艺术有它自己的历史。从14世纪的彼特拉克开始，作家们主要以传记的形式叙述个体艺术家的成就，阐述艺术风格的变化。15世纪留下了大量艺术理论著作，但没有出现真正的艺术史。因此，16世纪的瓦萨里是艺术史发展的关键人物，他的《艺苑名人传》是艺术史作为独立文体出现的标志。他基于人的生命过程来理解艺术风格的发展，把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史分为从幼年、青年到成年的三个历史时期的艺术史观点，以及他以盛期文艺复兴艺术作为艺术风格评判标准的方法，奠定了后世艺术史方法的基础。《艺苑名人传》圈定的少数艺术家以及他们的作品成为后世艺术史家研究的代表人物和经典作品。正如查尔斯·霍普所说：“《意大利艺苑名人传》是一部前所未有的巨著，在以后的3个世纪中，凡涉及这一领域的作者均以其为范本。”我们还必须指出，他是第一位在艺术史上把“再生”或“复兴”作为历史叙述的核心概念来使用的作家，为后世史家在更广泛意义上使用“复兴”一词，从而形成“文艺复兴”这样一个具有深刻内涵的历史概念提供了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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