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媒观察》|粉丝怀旧:媒介世代的粉丝生命史及情感支架
编者按:随着社交网络的兴起和平台资本的加持,粉丝文化逐步从小众亚文化走向主流化。2016年以来国家网信办牵头开展“清朗”系列专项行动,2021年整治重点转为“饭圈乱象”,“粉丝”“饭圈”等成为媒介热词,粉丝文化研究也从一个边缘性领域跃升为学界和社会热点。南京大学朱丽丽教授与博士生张帆在《传媒观察》第9期刊文,以 TFBOYS 偶像团体“十年之约”演唱会为例,展开对粉丝怀旧的研究。研究认为:作为特定的媒介世代的粉丝怀旧,事实上充当了粉丝代际寄托情感、标识身份、区别群体的“情感支架”。呼吁在对资本逻辑和媒介引导保持警惕和省思的同时,重视粉丝生命史及情感的价值。
在国内粉丝文化整体的发展历程中,TFBOYS无疑是内地娱乐圈现象级的偶像团体,是养成系偶像粉丝社群的重要代表。从2013年到2023年,从无名到顶流,该团体创下多项数据流量和关注度的纪录。2023年8月6日,TFBOYS偶像团体“十年之约”演唱会于西安举办。3万张门票几秒抢空,线下活动如火如荼,线上付费直播创造2023年线上演出的新纪录,在线观看人数峰值达到168万,相关消息前后登上40多个微博热搜,引发社会高度关注。在此次演唱会引起的后续效应中,数字时代的粉丝怀旧尤其值得关注,也为此热点事件提供了一种解释路径。对许多90后、00后粉丝而言,2013年出道的TFBOYS陪伴自己走过青春旅程,无论粉丝身份是否延续至今,这段记忆无疑构成其粉丝生命史的重要部分,也持续地映射着他们与偶像的情感联结。
我们选择粉丝怀旧的视角作为关切点,探讨在此研究个案中粉丝怀旧与媒介世代、粉丝生命史如何关联?粉丝怀旧有哪些模式和指向,怀旧实践如何生成与展演?粉丝怀旧又如何被征用和制造?本文希望通过探究这些问题,对粉丝怀旧、粉丝生命史与粉丝情感进行深入探究,以期在动态的历史语境中理解这些活生生的人和生命。
媒介世代的粉丝怀旧及其生命史
(一)媒介世代与粉丝怀旧
当前,怀旧已成为全球流行的一种文化风潮。流行文化领域的粉丝怀旧也是其中一类,它与粉丝文化、媒体营销交织紧密。
粉丝怀旧因何而来?首先,怀旧现象和怀旧文化的流行实际上昭示着现代社会人们内心深处的一种渴望。从社会语境而言,怀旧与现代性息息相关。怀旧可以为遭遇现代性下全球化浪潮、加速社会和技术迅速更迭等现实困境的人们提供一个安全、稳定、治愈创伤的心灵避难所和回顾性乌托邦,帮助人们对抗现代性生存处境和遭遇的断裂,修复碎片化主体存在。TFBOYS粉丝的怀旧也蕴含着这种意味——在现代性社会的加速中寻求稳定的意义与身份。
其次,粉丝怀旧连接了特定的媒介世代(media generations)。不同的人群基于不同的生命体验和选择而拥有自己的媒介世代体验。在TFBOYS案例中,粉丝怀旧恰恰源自养成系偶像和粉丝之间10年来的代际陪伴。随着TFBOYS团体的成长,他们对粉丝的代际陪伴所建立的深刻情感联结形塑了特定媒介世代的集体记忆与共同情感,粉丝也由此构建起一种与代际相关的独特的文化身份,并在恰当的时机催生一种集体性的粉丝怀旧。
(二)怀旧与粉丝生命史的双重关联
怀旧很大程度上与回忆/记忆重合,但并不是回忆本身,而是怀旧主体根据自身需求对过去记忆的再加工,它可以映射主体内在的情感、认知和动机。因此,在当前盛行的怀旧风潮中,粉丝怀旧研究为考察粉丝生命史提供了一个透视内心的深刻角度。一方面,粉丝生命史可以指粉丝自初次成为粉丝、获得粉丝身份后以这一身份成长的历程,粉丝怀旧则指向对作为粉丝的生命史的回望。另一方面,粉丝生命史也可以指粉丝现实的生命历程,粉丝怀旧则指向对时光、青春和现实身份等内容的怀想。因此,本文基于分析TFBOYS的案例提出怀旧与粉丝生命史的双重关联。
1.成为粉丝:“初始情结”
初次成为粉丝即是“初恋追星”这一表述的含义,往往代表粉丝追星的“初心”,可将其视作一种“初始粉丝圈”。TFBOYS的粉丝圈正是诸多粉丝的“初始粉丝圈”,且陪伴过诸多粉丝的青春时期。正如怀旧研究者所指出的,怀旧者十分普遍的一种愿望是回到青年或童年时期,因为那段时间最能代表童真、美好和乌托邦等正面指向,回到那时也就是返璞归真。将这一视角转换到粉丝成为粉丝之后的生命史来看,无论是否仍保留TFBOYS粉丝这一身份,即使流连于不同的粉丝圈,粉丝在不经意回望自己在初始粉丝圈的经历和与偶像的情感联结之时,都可能赋予其比后来其他偶像或偶像团体更深刻的意义,将最初始、最热烈的个人期望投射于他们身上。
2.回望生命:“一起走过”
养成系偶像与粉丝间长期的陪伴会不断加深情感羁绊,这构成怀旧的前提。养成系偶像的特质还在于,粉丝之“养”,偶像之“成”,这些粉丝往往在养成系偶像身上投射个人渴望,将对梦想的追求寄托于他们。
TFBOYS团体在10年之后仍保持着顶流的影响力,无疑满足了粉丝成功“养成”偶像巨大的成就感。粉丝会感受到自己不仅是“走过”,而是真正“参与”别人的人生,感受到作为粉丝能起到的支持力量,从而进一步肯定自我的选择。怀旧关乎回忆一个更早的时间,或与当时相关的事物、人、条件或价值观。对偶像成长过程的深度参与,使粉丝很容易由养成系偶像的成长历程联想到自我的成长历程,养成系偶像打造出的乌托邦世界也成为粉丝怀旧所追求的目标。
从这两重关系来看,TFBOYS与粉丝的关系兼具瞬时性和长期性,他们出现在许多粉丝最初成为粉丝的关键时刻,又以养成系偶像的特质与粉丝建立长久且深度的情感联结。粉丝怀旧,本质上是对作为粉丝生命史的共同追星体验及过往时光的怀念和追忆,交织着复杂的个体情感与集体记忆。
粉丝怀旧如何被制造与扩大
粉丝怀旧具有复杂的情感意涵,反映了特定媒介世代的粉丝的认同心理及持续的情感需求,为探求粉丝生命史的经验历程提供了一个重要视角。但同样值得反思的是,粉丝怀旧也不全然是内部圈层文化,其必然与资本、平台、媒介等更大的结构性因素发生复杂缠绕。某种程度上,粉丝怀旧既是自发的个体或群体心理,同时也被制造和扩大,背后存在资本逻辑和媒介机制的深层影响。
(一)资本逻辑:粉丝经济驱动下的怀旧制造
当前,怀旧营销已成为流行文化与消费经济融合的一个趋势,在粉丝经济中更为凸显。一方面,粉丝自发产生的怀旧情感理所当然地被资本征用,另一方面,怀旧也会被资本刻意主导和制造。TFBOYS成名之后各自单飞,鲜有合体。对于粉丝怀旧心理而言,显然重现过去是最大的商业噱头。从此次演唱会前期的预热、演唱会中的怀旧元素设置来看,TFBOYS所属的公司希望在成员单飞的情况下借助“十年之约”“守约”“合体”这类怀旧营销提升演唱会的流量和热度。团体成员从各自单飞到重新合体奔赴十年之约,这本身就蕴含着引发怀旧的种种因素:十年之久的时间跨度、团体成员过去和现状的差异、履行十年之约合体演唱等等。
此次怀旧营销的另一个重要叙事就是推出团体可能解散的消息,极大地推动了粉丝怀旧的普遍心理,进一步将十周年演唱会推上流量的高点。然而,尽管演唱会成为怀旧营销的成功样本,热度和流量霸屏,但是现场表演缺乏活力、偶像三人间的貌合神离又无意间撕开粉丝怀旧的玫瑰色面纱,昭示着粉丝情感、粉丝怀旧只是资本征用的常见套路。
这里需要关注的一个重要问题为:粉丝怀旧固然是基于个体或群体的情感记忆和心理需求,但是资本逻辑同样巧妙地通过叙事和话语在社交网络及媒体上制造并扩大了粉丝怀旧,且将其巧妙地编织进了怀旧营销,将粉丝对偶像的情感转换成可计算的流量和线下经济。从整体来看,大多数TFBOYS粉丝在西安十周年演唱会事件中贡献了点击率、评论、转发、关注度、演唱会门票、线下消费等种种“爱的数据”或“爱的金钱”,融入粉丝怀旧氛围和互动展演中。这既是粉丝怀旧的主体性的情感呈现,但同时也细密地无处不在地渗透了资本的逻辑。资本对于粉丝力量的征用,也可能会超越原有的以偶像经济为主的模式,呈现出越来越强的以粉丝为中心的粉丝经济运作。
(二)媒介机制:数字平台下的怀旧情感扩大器
资本逻辑主导下的怀旧得以在新媒体平台上掀起浪潮,离不开数字媒介参与怀旧的生产与消费,资本逻辑与媒介引导的糅合机制促成粉丝怀旧的兴起与流通。从媒介与怀旧的关系来看,此次演唱会中的媒介机制主要起到以下两个作用。
其一,媒介不仅是怀旧的中介,为怀旧实践提供聚合性的数字平台,还为怀旧所依赖的物质文化提供一种延续。环境共时性地塑造情感,怀旧者则通过媒介与过去的物质文化相联系,这种联系构成怀旧环境的一部分,参与怀旧者的情感制造。从这个角度来说,线下演唱会即打造了一个催生怀旧的物质环境,成为物理意义上的怀旧媒介。粉丝在演唱会中与过去的物质文化相联系,释放和缓解怀旧渴望,获得怀旧感触。转到线上,数字媒介的介入使得现场的物质文化可通过电子复制的技术手段在数字世界中延续,线上直播和现场录制的音视频在微博、抖音等新媒体平台上不断传播,打造怀旧的环境,激发和传递粉丝的怀旧情感,这实际上是媒介介入使得怀旧依赖的物质文化得到延续和传播的结果。
其二,当前媒介已成为情感的扩大器,怀旧情感也不例外。随着数字媒介成为支撑现代社会信息传播和人际交往的基础设施,寓于社会关系和社会互动中的情感也越来越受到传播技术的影响。短视频、算法、人工智能正在深刻地塑造着人类的情感。此次演唱会前后,新媒体宣传和营销遍地铺陈,微博相关热搜词条、抖音等新媒体平台上带有怀旧引导的信息和视频海量传播,无不说明通过情感渲染将怀旧扩大化的媒介机制的存在。资本逐利和媒介传播“流量为王”的逻辑下,怀旧者对不同怀旧内容的渴望被利用和泛化。从“圈地自萌”到“文化出圈”,数字媒介通过情感聚合、情感刺激与情感渲染,将粉丝的怀旧情感扩大化,使得怀旧氛围在数字化世界辐射更广。经由数字内容的传播,我们自然地参与到袁光锋所言的“情感流通”的过程中。
因此,粉丝怀旧现象看似是粉丝文化圈层内部的“圈地自萌”,实际上无法脱离这个时代的媒介环境与社会结构。我们主张把粉丝饭圈实践放置于广阔复杂的政治经济脉络中展开探讨。亚文化认同固然重要,缠绕在粉丝实践之上的主流意识形态、平台技术、资本的介入都不容小觑,必须从多元结构视角重新审视粉丝文化之于当下中国的重要影响。
行文至此,我们有必要重新回到核心问题:如何整体性地看待粉丝怀旧与过往的时代及普通人生命经验的联系。粉丝文化只是大众文化中的一环,但确实是过往30年无数普通青少年活生生的生命经历和体验。作为特定的媒介世代的粉丝怀旧,事实上充当了一代甚至几代粉丝代际寄托情感、标识身份、区别群体的“情感支架”。
我们认为:怀旧本质上仍是一种个人化和内在化的情感,它指向的是当下的“活生生的人和生命体验”,这正是文化研究的主旨要义。但是,粉丝怀旧实践存在的多重面向及相互矛盾的情感,反映着作为个体的粉丝主体性与作为群体的饭圈生态的参差嵌入。社会公众及媒体对于粉丝怀旧热潮的争议,也投射着主流社会对于粉丝群体及粉丝文化的复杂感知与迥异的态度。因此,也必须持续性地反思资本逻辑及媒介机制对于粉丝怀旧实践的制造甚至操纵,因为饭圈从来不是化外之地,汇聚于粉丝的多重关系型力量决定了包括粉丝怀旧在内的粉丝实践的复杂性和多面性。
(载《传媒观察》2023年第9期。原文约11000字,标题为《粉丝怀旧:媒介世代的粉丝生命史及情感支架——基于TFBOYS“十年之约”演唱会的讨论》。此为节选,注释从略,学术引用请参考原文。“传媒观察杂志”公号全文链接。本文为 2023 年度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平台视角下饭圈组织化的多元机制与协同治理研究”。)
【作者简介】朱丽丽,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张帆,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
网址:《传媒观察》|粉丝怀旧:媒介世代的粉丝生命史及情感支架 https://mxgxt.com/news/view/136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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