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垣足穗论:宇宙乡愁与黄昏的人
经济观察报 王子豪/文 “童话的天文学家、赛璐珞的美学者、柏油马路上的儿童心理学家、发条装置的机械师、奇异的感官标签收藏家……那么,是谁将一千零一夜的荒唐无稽囫囵封存于一根雪茄之中?稻垣足穗!”
这段文字是初版《一千一秒物语》(1923)的序文,出自浪漫派文学旗手佐藤春夫之笔。即使在同时代的作家眼中,稻垣足穗的肖像也是如此古怪。
这位年少成名却大半生偃蹇的作家,似乎只醉心于无机质的、辉煌且坚硬的天体,从而,足穗文学与近代日本文学的晦暗、阴湿绝缘。在他的笔下,童心与探险家式的好奇取代了欲望与官能的位置,女性的身影几乎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象征着生命之丰饶的少年,肉体的重要性让位于作为外部肢体延伸的飞机、蒸汽机车、电车等机械装置。这份明朗与决绝或许会令人联想到三岛由纪夫。事实上,三岛恰恰是稻垣足穗的拥趸,他曾说:
“足穗是昭和文学中少数能被称为天才的人之一,他占据了宇航员般的历史位置,区分出足穗以前的世界与足穗以后的世界。因为足穗,我们才第一次接触到宇宙的冰冷空气。只要接触过一次,就会被深深吸引,宛若被天狗所爱的少年般,永远无法摆脱这层记忆。”
月亮、饿殍、弥勒
1900年,稻垣足穗生于大阪市船场北久宝寺町的一个牙医世家,但他自幼生长于神户。是时,神户,这座在幕府末年开港的城市,已然是日本与西洋的交界点,街市繁华,人烟阜盛,古老的大和心与舶来的西方文化在这里融会无间。港口夜景、异国船只、摩耶缆车、托尔酒店、林立的洋馆与外国人公墓、混血少女,自摩耶山眺望这座城市,宛如银河铁道通往的童话世界。足穗便是从这座“月光都市”开始了他的作家生涯。
然而,足穗最初并非以作家为志业。他从小沉迷于电影和飞机,在关西学院中学部就读期间创办了同人杂志《飞行画报》。他真正想要成为的是一名飞行家。1916年,足穗报考了位于东京羽田的日本飞机学校。在《飞行器傻瓜》的自述中,足穗骄傲地宣称自己是该校创办后招的第一期考生,但因为近视而落榜,同期入学的还有日后被称作“特摄电影之神”“奥特曼之父”的圆谷英二。
高中毕业后,足穗并未进学,而是游荡时日,一边进行融合了叔本华哲学、飞行经验和未来主义趣味的写作,一边在神户独立制作双翼机。1921年,足穗将《一千零一秒物语》的手稿寄给了当红作家佐藤春夫,后者读罢大为激赏,在他的提携下,足穗作为现代主义文学的新星开始崭露头角。
1923年,日本正处于激荡的变革时代,历经关东大地震、虎之门、治安维持法颁布等事件。但这一切似乎与足穗了无瓜葛。他既没有投身于如火如荼的普罗文学,也未曾参加达达主义艺术运动。因为横光利一的欣赏,足穗常常被视为新感觉派的一员,然而,如今的研究表明,就连足穗是否曾参与过新感觉派成员的文学活动也仍然存疑。足穗仿佛与现实绝缘,一心执着于他那装满彗星与机械的、高度抽象化的奇怪文学。《贩卖星星的店铺》《第三半球物语》《天体嗜好症》接连出版单行本,足穗却始终不被文坛主流所接纳。1927年,足穗收到一张寄自东京田端的便笺:“君的文学在此国备受冷遇。但只要还能写,请一直写下去吧。”
写下这句话的人叫作芥川龙之介。
足穗不只爱在笔下与天体吵架,对同时代的文人也颇为辛辣。他给小林秀雄贴上“冒牌货”的标签,嗤笑川端康成是个“千代纸工匠”,称森鸥外与夏目漱石写的是“书生文学”,甚至连崇拜自己的三岛由纪夫,足穗也恶语相向,说其作品中“缺乏令人悸动的事物”。当时,菊池宽已经创办《文艺春秋》杂志,从人气作家摇身一变成为资本家,在文化界势力颇巨,当佐藤春夫对菊池宽不吝赞辞之后,足穗斥责这位曾经的师父沦为“《文艺春秋》的喉舌”并与其决裂,从此远离文坛。
1931年后的数年间,足穗祖父母、父母先后亡故。他继承了家族留下的古着店,但很快就因为经营不善而破产。交不起房租的足穗在各处辗转,不得已,他于1936年重返东京。此后,在长达十数年的时间里,他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几乎在饿死的边缘徘徊,只靠着在同人杂志发表作品的零星稿费过活,其间,又因为酒精中毒、尼古丁中毒而屡屡中止创作。他意识到“自己的童话世界终究结束了”,必须寻找切入现实的接口。
其中期作品《弥勒》第二部反映的就是1937年—1939年间,足穗在“月光骑手”、饿殍、绝食的圣人以及弥勒的身份间转变的岁月。在他的中期作品里,秘密酿造月光酒的小偷、月光下出现的神秘骑手、与月亮打架的路人——这些充满飘逸幻想色彩的角色虽然还有登场,却逐渐让位于那些更加令人不安的意象:在饥馑边缘挣扎的零余者,在绝食苦行的恍惚中顿悟未来佛预言的精神病人。这些小说同时交织进了霍夫曼与魏德金,混杂着邓萨尼勋爵的神话与屠格涅夫的现实,来自波德莱尔的丹蒂主义(Dandyism)与来自《老子》的“受国之垢”以光怪陆离的比例渗进了作家的观念,共同构成了足穗文学的奇怪风格。三岛由纪夫曾经评述道:“足穗是反常识的。99%的人读过足穗只会想,‘欸?这人写的东西好奇怪,但很有趣’,扭头就忘个精光,爬回名为‘常识’的凌乱吊床睡午觉去了。”
1950年,足穗与净土真宗僧籍的篠原志代结婚,移居京都。濑户内寂听在《搭乘行星的酒神》一文中回忆道,战后,她远走京都,从新结识的年轻诗人和小说家口中听说了“稻垣足穗”之名。这些耽溺于先锋文学的战后青年将足穗奉若新神,而且这尊神祇在漫长的流浪之后定居于京都。然而,稻垣足穗作为文学家回归大众视野要等到1968年。
60年代末的“异端文学热潮”中崭露头角的涩泽龙彦、土方巽、加藤郁乎、种村季弘等艺术家对足穗推崇备至,至此时,足穗已经被世间遗忘了数十年之久。三岛由纪夫在《小说家的假期》中写道“世间必须对稻垣足穗氏的工作报以更多的敬意”,涩泽龙彦称“稻垣足穗始终光荣地孤立于猥杂的日本文坛之外”,而他更是将《梦的宇宙学》题献给这位“魔道先驱”。
是年,德间书店出版了《少年爱的美学》(1968),这部著作获得了第一届日本文学大赏。晚年的足穗暴得大名,一跃成为异端文学的象征。对此,三岛撰文打趣道:“长久以来只在一部分好事者间声名卓著的稻垣足穗,如今变成这个时代最具先锋性的现象,甚至成了年轻人传说中的英雄。”
昭和五十二年(1977),足穗因为大肠癌在京都去世,戒名释虚空。
来自未来的文学
美少年、天文学、宇宙论、飞机、全景画装置、未来主义、机械学宣言、圣人、菩萨或弥勒……而贯穿上述足穗所有文学主题的,则是彻头彻尾的虚无主义。尽管后来足穗不断在德国观念论、海德格尔哲学、天主教信条、净土宗思想中为这种虚无主义寻找依据,但它最初无疑发轫于他的宇宙迷恋与飞行梦。其中有几个标志性事件,不仅常出现于足穗笔下,还被高桥康雄编入《稻垣足穗年谱》:
1900年,稻垣足穗出生。马克斯·普朗克提出揭示世界不连续性的普朗克常数h。
1903年,三岁。莱特兄弟发明的人类历史上第一架飞机试飞成功。
1908年,八岁。闵可夫斯基提出四维时空概念,马里内蒂发表《未来主义宣言》。
1913年,十三岁。武石浩玻驾驶爱机“白鸠号”进行巡回京都、大阪、神户三市的飞行表演,却在深草练兵场着陆失败,在数万观众的注目下坠亡。足穗在大阪天王寺公园的武石飞行纪念馆参观了白鸠号的残骸。
这种并列向我们暗示了足穗文学的秘密,正如他那句箴言所示:“我们将永无止息地赞颂飞行家之死。”
足穗文学大致可以分为四部分:一、早期天体嗜好症式的幻想文学,充满大正浪漫派与邓萨尼勋爵的奇幻色彩,如《一千零一秒物语》《黄漠奇闻》《巧克力》;二、A感觉式的作品,主要是少年爱主题的小说或者随笔,如《他们》《A感觉与V感觉》;三、基于未来主义的文明观而作的、关于飞行器等机械装置的作品,如《飞机物语》《机械学宣言》;四、自传性作品,如《弥勒》。
除却早期几篇作品保留了明确的故事情节以外,足穗的小说都长得“很不小说”,莫如说,更像是用诗性语言和科学精神写就的随笔。因而,他的弟子山本浅子说,足穗文学完全属于二十世纪,其内部追寻不到任何十九世纪文学的影子。无论将其形容为“永恒癖”也好,“宇宙乡愁”也罢,我们总能够从足穗的怪异文体中发现一种离心式的热情。对他而言,月亮高于太阳,虚空比现实更具意义,世界的僻远尽头远胜于中心腹地。
“我后来的所有作品都是《一千零一秒物语》的注释。”足穗曾在与濑户内寂听的对谈中说,作家不可能超越自己的处女作,无论再写什么都是对它的补完。正如足穗的人生存在明显的割裂,少年时代便以文学立身,其后却历经数十年的苦厄以及被世间遗忘,他不同时期的作品也表现出截然的对立,以《一千零一秒物语》为代表的前期作品群充满了唯美主义的童话色彩,而在以《弥勒》为代表的中后期作品群中,曾经与人间万物交换身份、嬉笑怒骂的月亮和作者不再亲昵,滞留在遥远的彼方,成为宇宙乡愁的最终目的地。
然而,童话王国与幻视世界相接壤的国境线仍是那贯彻始末的、超时间性的虚无主义。《弥勒》中关于“最终都市”的幻象并非某一个诸如X世纪末的具体日期、一个早已预言的末日,而是那些对终末感有所体察的人们在幻视中抵达文明尽头的虚无映像。这种关于末日的独特书写,将文学传统中那些出于现实关怀的“危机意识”“世纪末感觉”贬斥为一种琐碎的流行情绪。
我们在足穗文学中看到了未来与末日的离奇媾和。即使同属于存在论意义上的幻想文学,不同于坂口安吾的梵我一如观(例如化风而去的风博士、流水远逝的紫大纳言、化作樱花飘零的山贼),足穗的哲学依据主要来自海德格尔,其小说视阈中充满了具象与抽象的交换游戏。记忆中的、风景中的人被抽象为字母,个人体验被抽象化为洋溢着泛神论气息的事件,与此相对,象征被自由且具体地驱使,月亮产生意志,霞光具有肉体,生与死的平衡取决于一场烟花装置的全景海战,没落与飞跃的可能性托付于一架永远在坠毁的飞机。
于是,月亮成了睾丸、成了少年爱的润滑角皂,肛门成了雪茄、成了粘膜圆筒的宇宙,失落的A感觉与A圆筒(肛门)内的梦境彼此置换,生与死交替侵袭,从而,江美留成了去今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在龙华树下得道的弥勒,《弥勒》中“未来与末日的媾和”转变为“由末日通往未来的契机”。
阅毕全书,读者或许很难将曾经“耽于飞行梦的文学少年”与后来“性情古怪的少年爱研究者”的身影重合为一人。昔日,少年摊开坪内逍遥译的莎剧《仲夏夜之梦》,端详着书中精美的铅笔画,信笔写下无数篇发生在一千零一秒里的故事,写下无数颗“我的私人天体”……
大正十二年(1924)二月十八日,芥川龙之介给稻垣足穗写过另一封书简,或许最堪为足穗文学的注脚:“坐在巨大新月上的稻垣君,我想要感谢你的赠书,但我没有拧发条飞蛾,去不到你的长椅高悬的那片夜空。”
蛇足
2023年,稻垣足穗的作品《一千一秒物语》首次出版中文译本,但这里有一桩颇为诡吊的轶闻,或可当作足穗文学的“蛇足”玩味:早在1923年,民国的读者就已读到了发表于1940年的《弥勒》中的文字。
如《弥勒》第一部的脚注所写,大正十年(1921)8月31日夜,足穗在写给春夫的信中自称“黄昏的人”,而春夫只是在这封散文诗般的信前添了几句抬头,称这是少年作家T·I(即稻垣足穗的罗马音首字母缩写)寄来的一封信,便发表在1921年10月号的《文章俱乐部》杂志上,是为小说《黄昏的人》。
几乎与此同时,周作人继续《域外小说集》的外国文学翻译志业,自1921年始“译佐藤春夫小篇”,至1922年1月为止,凡四篇为《雉鸡的烧烤》《我的父亲与父亲的鹤的故事》《黄昏的人》《形影问答》。1923年6月,它们被收录在周氏兄弟编译的《现代日本小说集》中,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
周作人在1921年7月9日、10日的《晨报》上刊登的《雉鸡的烧烤》的译者附记中表示作品中有不解之处,向H·S氏(即佐藤春夫的罗马音首字母缩写)讨教。然而,对于这篇《黄昏的人》,知堂仅仅在1921年12月30日的日记中落有一笔:“连日译佐藤春夫小说,成二篇。”
我们不禁猜想,知堂为什么选入这篇名不见经传的《黄昏的人》?也许是倾心于小说中洋溢的“世纪末的诗情”?还是说,他曾向春夫打听过神秘的T·I究竟是托词杜撰还是确有其人?
今已难考。但这种猜想以及文字的流传本身已是一桩充满足穗风格的绮闻了。
无论如何,只为了探寻自己喜欢的东西而走遍世界,最终在伦敦买了一条领带就打道回府的男人的故事;躺在地球上与月亮亲吻,第二天晚上,在用针穿起来的星与星之间吊死了的人的故事……刚刚二十岁的稻垣足穗寄给春夫的这些奇思妙想,经由知堂的译笔介绍给了1923年的中国读者,只是在彼时,他们尚难以知晓名为T·I的少年的真面目,仿佛隐身在无边无垠的黄昏之中。直到九十九年后的今日,这位黄昏的人才姗姗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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