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音壁】宰予之言续谈 | 张金国
孔子讲学图（局部）
陈军先生的《宰予之言》（刊2024年10月9日《文汇报 笔会》）说：“宰予有言之先（依《论语》记写先后），便给孔子一个特别的身体造型——昼寝。”不合实际。
“宰予昼寝”出自《公冶长第五》：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
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
而《八佾第三》已有宰我：
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此殆陈先生一时失察。然而瑕不掩瑜。“宰予的叛逆与质疑”“使孔子更真实更可爱更见思想深度，恰恰证明了孔子作为教育家的伟大”。诚然如是。
《论语》记宰予/我，我仅收罗得五条。陈先生文中所引三条，加前文已引的《八佾》外，仅多出《先进第十一》：
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
此章未标“子曰”，所以不知此评述，是夫子为之抑或孔门弟子自评。虽有此缺憾，然后人颇重此章。其中所提到十人，后世称为“孔门十哲”，“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后人称为“孔门四科”。宰予与子贡同为“言语”“科代表”。以佛经比之，可曰“宰我言语第一”。
同为言语科之头领，观夫子评子贡者，“可也”“可与言诗已”；曰其“器”亦以“瑚琏”许之；即否之，亦曰“尔爱其羊，我爱其礼”“夫我则不暇”，何其温良。对读有关宰予言论之四条，夫子与宰予无赞唯斥。其不同如斯，何其然？夫子于弟子亦“爱相杀”乎？否。
子禽问夫子“闻政”“求之？与之？”，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今于宰我，余亦可说：“夫子之斥也、责也、骂也，异于人也！”
子贡有不解夫子处，然深服夫子、敬夫子，故多能为夫子周旋、转圜，如上所述子禽之问可见。子贡求教所问，“问君子”“问仁”，问“孔文子何以谓之文”“问政”“问友”“问士”，问“君子之恶”……此所共关者，“修齐治平”也。
其真惑而疑夫子者唯“夫子为卫君”乎？然看他问以“伯夷叔齐怨否”，何其委婉？得夫子“求仁得仁”，即解夫子意，何其敏捷？其后“天纵之将圣”之答，“沽哉”之问，夫子之心借其而露者多矣。
子贡之敬夫子，“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宰我者不同。
“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此非夫子责宰我，实乃教之。夫子爱周礼，宰我未为之隐。《春秋》笔法有“为尊者讳，为贤者隐”。夫子此处乃教宰我也。“为尊者讳，为贤者隐”不必仅为尊者、贤者“隐”与“讳”也。尊者、贤者，位高权重，如欲“治平”能无所关乎？且如夫子《春秋》，其所隐所讳，后世何事不见？吾与此知“不说”“不谏”“不咎”，乃教之为政。
宰我问丧，陈文载其半，现补全：
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已可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曰：“安。”“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阳货第十七》）
此章夫子真动怒。宰我出，而后夫子言其理，怒其“安”之答，不愿再教之也。宰我此处所问不有其理乎？夫子所答不有其理乎？
金克木先生说：“我们的辩论是‘不得已’才进行的，而且往往是一面之词，或者是没有结果。”（《金克木集卷四·无文探影·试破文化之谜》）《论语》这章，尚且保留了“辩论”的味道。金先生又曰：“不是朋友，还能辩论？辩论双方是平等的。”（《金克木集卷四·文化猎疑·爱是不存在的》）。夫子师也，宰我弟子也，宰我敢与师“辩”，可见师徒日常即平等相待，此不待读“侍坐”章而可知也。不然若小学课文《不懂就要问》所言，宰我有胆发此问乎？然则，夫子何以怒？
夫子启之“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宰我应曰“安”。此答非理，乃“言语”之道，故夫子怒。宰我于此问，安与未安且不论。于夫子之意，宰我亦不明乎？明乎夫子之意，而强曰安，徒为辩之胜非求理之当，故夫子怒之。
《公冶长第五》“宰我昼寝”与“听其言观其行”合为一章。常解为“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亦是夫子为宰我昼寝而发，朱熹《四书集注》亦如是解。然此解不妥。若如此，则夫子之恶“巧言令色”（《学而第一》《公冶长第五》）不成虚言？若夫子此前真“听其言而信其行”，则“人焉不廋哉”？
《四书集注》注曰：“胡氏曰：‘子曰’疑衍文，不然，则非一日之言也。”昼寝一事，与“言”“行”何干？骂之不类。故一见此注，我颇信非一日所言。然终不知“听其言观其行”为何日所言，或曰终不知当置此章于何处。
读陈先生的《宰予之言》，让我兴致又起，重新阅读《论语》，搜罗宰我相关言论。不想，仅仅五则，如此之少，出我意料。却也减少了排比安置“听其言观其行”的难度。
夫子不知宰我“安”之答乃强辩乎？知其“强辩”能无再言乎？此其一。其二，“安”之答，不正宰我之“言”乎？若宰我之“行”如此，有此等不孝，宰我安能位列十哲、安居“言语第一”？故夫子“观其言”，正如“乡人皆好之”“不如贤者好之，不贤者恶之”。观人不以其言，正夫子一贯之事也。
移“听其言观其行”于“问丧”章后，再读之，夫子“观其行”则非是责宰我，实乃护之。
作者：张金国
文：张金国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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