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载于:言吾言学刊
吴桐,1991年生,长春人,加拿大约克大学经济专业学士,东北师范大学汉语国际教育专业硕士,现在吉林大学汉语言文字学专业攻读博士学位,导师徐正考教授。在《数学学习与研究》《中国语文法研究》(日本)等刊物发表数理语言学、汉语国际教育研究等论文数篇。
吴长安,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国际汉学院教授,汉语言文字学专业和汉语国际教育专业博士生导师,并任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董事长、编审。兼任中国语言学会理事、全国现代汉语教学研究会副会长、吉林省语言学会副会长、吉林省编辑学会学术顾问,并兼任北京语言大学“国家语委‘中国语言文字规范标准研究中心’”研究员、苏州大学汉语及汉语应用研究中心研究员。为《中国社会科学》《语言教学与研究》《海外华文教育》等专业期刊审稿专家。国务院学位委员会、人事部和教育部聘“国家汉语国际教育专业硕士学位教育指导委员会”委员;教育部和国家语委聘全国语言文字标准化委员会语法语篇分委会委员。
在《中国语文》《当代语言学》《世界汉语教学》《现代中国语研究》(日本)《中国语文法研究》(日本)《中国出版》《出版发行研究》等期刊上发表学术论文100多篇,专著《文化的透视——汉字论衡》和《语言文稿》两部,主持国家语委重大招标项目、国家社科基金、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等项目。获美国柯尔比科学文化信息中心“千禧优秀科学论文”奖,两次获得吉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新时期汉语语法学史(1978-2008)》一书中,以“吴长安的语法研究”为题,介绍了其研究情况; 中国社会科学院组织撰写的“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学术研究史”之《新中国语言文字研究70年》将其列为迅速崛起的青年语法学者的代表性人物。
所属栏目:汉语基础理论研究
注:本文原载于《汉语学报》2022年第1期,已获得作者授权。
内容提要:汉民族对表达和为表达所造的备用件(即词的相对固定的组合结构)分别采取了VO和OV手段以显示二者的差别。这是汉语的标记方式,也是汉语显示区别的广义形态手段。我们把表达中截取的句内语言片段叫短语,把词与词组合结构叫词组,二者显现了语序的不同。当然,在具体的表达中,汉语表现了复杂的面貌,如双音节的VO游离在词、语之间,抽象化了或者经过重新分析的VO能固定下来,主谓关系也能模仿OV手段造词等。汉语虽然在不同层次采用不同的语序手段,但在表达这个层次上,VO语序是基本的、常规的样态。蕴含共性的15条原则,只能作参考,不能做标准,很多语言都证明了这一点。
关键词:汉民族;VO和OV意识;汉语语序
传统的语言类型认识把语言划分为孤立语、分析语、屈折语和多式综合语,Comrie认为这个分类得到的只是典型的类别,不够合理,因此引用Lehmannd的观点,认为语言类型的观察可以从更简便的角度入手,即只观察语序是OV型还是VO型,就可以划分出语言大的类别 1 。(Comrie,1989/2010:109)
那么,汉语是OV型还是VO型语言呢?以往的认识并不一致。Li,C.N(李讷)和S.Thompson(1974)认为古汉语是SVO语言,现代汉语演化成了SOV语言;戴浩一明确汉语就是SOV型;L.Timothy(1979:7.2)和黄正德(Huang,1982)认为汉语是典型的SVO语言;金立鑫等(2012/2016/2019)则认为汉语是典型的VO和OV混合型的语言。
我们认为,前辈与时贤所以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是由于观察、强调了某个视角的语料,又根据类型学的某个理论认识给予了自己的阐释。本文观察汉民族的语言处理意识及其语序上的表现,以此提出自己的认识。
一、 何为汉语的常态语序
要讨论汉语属于OV型还是VO型语序,就要首先认识何为汉语的常态语序,以往的讨论似乎把这看成不言自明的,直接就汉语的实例进行说明;可如果我们讨论的句子本身就是变式句,那样得出的结论自然无法准确。因此本文在分析汉语的类型之前,先努力找出汉语的常态语序,然后在此基础上看汉语语序的特点。
1.1 按照乔姆斯基学派的观点,语言为了表达的需要,表层话语里语序会出现各种变化。那么如何令人信服地提出一套常规语序并以此为基础讨论汉语是OV型还是VO型语言呢?学者们提出,无需去论证、猜想深层结构的常态语序,一种语言的常规样态在表层话语中就存在着(王怡怡1990,石毓智2000)。王怡怡介绍了德语学者的论证过程:德语复句中,主句是SVO式,从句是SOV式,而主句的主要动词是非定式,从句的主要动词才是定式动词,根据非定式动词是参照定式动词得出的这一标记理论原则(沈家煊,1997),因而推论出从句是基础句式,主句是推出的句式;由于德语的从句是SOV式,因而德语是OV型语言。石毓智介绍说,在对现代汉语进行了广泛的调查,发现定语从句全部是“施事+动词+受事”,石氏提出的理由是“从句是句子的下位成分,它不受各种语境(context)因素的制约,其语法格式代表的是汉语句子在理想状态下的情况,可以认为是汉语的基本结构(default structure)”。提出这类结构是无标记的语法结构,而主句的语法结构则是在语言运用层面上的灵活多变的格式。举的例证是:
(1)
a. 鸡不吃的时候,赶快打预防针。
b.*鸡不吃的时候,你们就吃牛肉。
例b的情况,唯一合适的语序为“不吃鸡的时候”。就是说,在从句里,只能用基本结构而不允许倒装。
1.2 我们以上述研究为基础,进一步提出问题:汉语中的定语小句都有哪些变化的类型?这些变形能否影响我们对基本语序的判断呢?我们根据寇鑫、袁毓林(2017)对定语从句作进一步分类,分析定语从句的变化情况。二位学者把定语从句(文中称小句)分为四个大类五个小类。具体为:
第一类叫论元空位定语小句。这类定语从句指的是“定语小句中动词的主要论元主语和宾语出现空位的情况。小句中缺省的论元实现为整个名词结构的中心语”,举的例句是“我不知道(这件)事情。→ 我不知道的事情”“ (这个)小孩喜欢看电视。→ 喜欢看电视的小孩”。
第二类叫附加语空位定语小句。这类小句在结构上有别于第一类论元空位定语小句。“论元空位定语小句的中心语可以直接还原到小句的主宾语空位里,但此类小句的中心语则需要使用话题化手段或搭配介词组成介宾短语后,才能还原回小句”,举的例子如中心语表处所的“老刘堆化肥的屋子”,中心语表时间的“我们一起踢足球的时候”,中心语表工具的“妈妈切菜的刀”,中心语表材料的“我家做家具的木料”。
第三类叫伪无空位定语小句。就是定语从句的主语与中心语属于有价名词,因而二者之间形成了“价”关系。如“部分与整体”关系的“三个边相等的三角形”,“亲属关系”类的“父母在外打工的小孩(就只能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第四类叫无空位定语小句。这类定语从句“小句本身是自足的,动词的必有论元都已在小句内部实现;中心语名词一般不能通过添加介词的手段补回小句中,也不能通过话题化的手段还原进小句”。这类从句包括两种,一是“内容义定语小句”,这类定语小句要求其中心语必须是内容义名词,如“那位女明星即将加盟这一剧组的消息”“ 柳毅传书搭救龙女的故事”;二是“事件义定语小句”,这类从句“本身指向一个完整的事件。中心语不能直接还原到事件小句中,但中心语和小句表达的事件具有一定的语义关系。这种语义关系可以是高层次的‘原因、结果、目的、条件’等语义关系”。例如“狗熊在这一带活动的痕迹”“小刘生气的原因”。
1.3 现在,我们用寇、袁这四类五种定语从句类型来分析石毓智(2000)的结论,应该说,认为定语从句“只能用基本结构而不允许倒装”的说法是符合语言事实的,而“定语从句的全部是‘施事+动词+受事’”则不够准确。事实上,“动词+宾语”的多种语义关系都可以进入定语从句。我们看以下例句:
(2)
a.老先生写毛笔的姿态(工具宾语)
b.他踢前锋的那场比赛(方式宾语)
c.小助教跑经费的时候(目的宾语)
d.诸葛亮哭周瑜的理由(原因宾语)
e.烧煤的冬天(材料宾语)
因此,我们确定汉语的基本结构为“主语+动词+宾语”,这样就避免了宾语类型的纠缠。有了更宽泛的解释力。
我们再看寇、袁的五种定语从句,从结构上,可以析出不同的三大类:“主语+动词+宾语” “主语+动词”“动词+宾语”,前者如例句“我家做家具的木料”,中者如“我不知道的事情”,后者如“喜欢看电视的小孩”。第一、二类属于定语从句当无问题,对于后者,传统上一般认为是动词性短语作定语,因为如果承认这类结构是定语从句,就也得承认无主语同时也无宾语的结构也为定语从句,如“经常傻笑的姑娘”(进一步说,还有单个动词作定语的情况,如:研究类型)。好在这类S、O位置上空位的情况不影响汉语基本结构的格局,“(主语)+动词+(宾语)”的基本顺序仍未发生改变,所以不影响我们的讨论依据。
二、短语和词组:名称的新意义
2.1 关于短语的类别。以往把比词大比句子小的结构统称短语,“句子去掉语调就是短语”,而短语加上语调就是句子,而且短语相加再加上语调也是句子,这是说去掉语调的短语还可以进一步分解成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小短语”(邢福义,2002)。至于短语的内部分类,最新版的大学教材《现代汉语通论》沿用以往的提法,分成实词与实词组合的词组和实词与虚词组合的结构(邵敬敏2016);有的把短语与词组等同,“短语,也叫词组”(黄伯荣、李炜2016);有的干脆取消短语的提法,直接称词组(沈阳,2016)。关于短语的功能,黄伯荣、李炜称为“造句单位”(2016),沈阳依功能分为“体词性词组”和“谓词性词组”(2016)。关于短语的结构方式,邵敬敏(2016)继承了朱德熙的短语本位(1985)的原则,认为“短语结构跟句子结构以及词的结构基本一致”。以上认识代表了学界的基本看法。
站在VO和OV类型学角度观察,就会发现短语大的类别可以二分:一是从句子的视角看内部结构,得到的“短”的语言片段(至少缺少了语调),二是以词为视角看词与词组合成“组”;前者叫短语名副其实,后者才是真正的词的组合,叫词组实事求是。从句子向其内部看是“从大看小”,得到的语言片段叫短语;而从词的视角向句子看是“从小看大”,得出的词的按一定规则的组合叫词组。不同视角观察得出的组合并不相同,这是因为从句子角度看的短语是表达的编码方式,而从词出发形成的词组是为表达服务的内部构造体,是表达所需的备用件的编码方式。至于二者编码方式上是否取得了一致,那就要观察语言事实了。我们看到:从句子观察得出的编码方式是VO型结构,从词的组合出发造的词组的编码方式则是OV型结构。如:
(3)
a1.在张村调查方言时,她病倒了(从造句角度的组合)
a2.方言调查 方言调查小组 方言调查手册(从造词组角度的组合)
b1.申报财产时,他漏填了这只股票(从造句角度的组合)
b2.财产申报 财产申报程序 财产申报管理(从造词组角度的组合)
a1、b1是句子的表述方式,从这里截取的短语“调查方言”和“申报财产”都是VO型结构,而a2、b2则是词和词的有机组合,是为表达造的备用件,是OV型结构。
2.3 不仅事先造好的词组直接入句需要加完句手段,就是为了表达的需要临时构成的OV语序表达,也要加完句手段才能实现表达。这是因为临时组成的OV语序的表达也一样具有指称化的性质,而由于“句子必须有陈述功能”( 储泽祥、王艳,2016:325),OV语序具有指称化功能,造成陈述性减弱,因而必须有完句手段加语调才能实现表达功能,储泽祥、王艳(2016:325)认为有三种句法环境可以帮助修复由于变形而失去的陈述功能,一是句中要有“助动词、状语、补语或时态助词”,二是对举环境,三是构式环境,如周遍句、把字句、被字句、存在句等特殊句式的手段。举的例证包括:
(4)
a.*衣服洗。——衣服应该洗。(加助动词完句)
b.*机票买。——机票难买。(加状语完句)
c.*官做。——官做不成。(加补语完句)
d.*电影看。——电影看了。(加时态助词完句)
e.*书也不看——书也不看,活也不做。(对举手段完句)
f. 他一封信也不回。(特殊句式之周遍句,储、王谓之构式环境完句)
这些需要加完句手段才合格的OV型结构,转换成VO型结构就自然了。如以上例举的几个格式则变成“洗衣服、买机票、做官、看电影、不看书、不回信”。
至于构式手段形成的OV型结构,去掉构式手段,也是自然的VO型表达结构,如把字句、连字句、强调句、被字句等。不需举例。
2.2 这种 OV结构的词组入句时,分成两种情况:一是在句子中充当一个句子成分,由于OV手段的指称化效用(储泽祥、王艳,2016),OV词组常出现的位置就是主语、宾语、定语的位置,与名词的功能相当。二是直接入句完成表达任务,这时就要加入语调和完句手段。由于“不表示时间概念的句子是不能自足的”(竟成,1996),给其加助动词、状语、补语或时态助词就是经常的办法;又由于OV词组指称性质和抽象化特征(关于抽象化特征见储、王的阐释:323-324),常常要加上比较强烈的时间性手段才能完句。比如:
(5)
a.药材收购——?药材收购了——药材都收购齐了
b.钟表修理——?钟表修理过了——钟表都已经修理过了
我们看到,仅仅是加上时间助词还不足以完句,因为OV词组抽象化的过程中,表示具体事物的词语被泛化的词语所取代,“因为具体名词作宾语会凸显动宾关系,也就加强了V的动作性,与OV结构的指称性相矛盾”(储泽祥、王艳,2016:323),储、王举的例子有:
(6)
a.*当归收购——药材收购
b.*公园污染——环境污染
c.*长城介绍——古迹介绍
由于泛化的词语大多表示集合的概念,需要“都”“全”“全都”之类词语与时态助词配合才能实现完句。
2.4 由于句子里的OV型结构的来源不同:有的是词组入句,有的是根据表达的需要所进行的临时句型转换。因此被提取后表现也不同。词组被提取后结构稳定,可以独立;句型转换形成的OV型结构短语只在句子中截取片段,由于其临时性质,哪怕结构完整(偏正、动补、主谓等),但由于缺少相关成分支撑,常常缺少独立性。如:
(7)
a. 房子卖了—— ﹡房子卖
b. 茶叶收了—— ﹡茶叶收
词组提取后恢复原状,依然独立,如“方言调查”“古籍整理”。需要说明的是,例(6)中的“*当归收购、*公园污染、*长城介绍”的问题,就是表达中的句式转换造成的。因为指称具体事物的词语进入OV结构,都具有现场性,不适合构成词组。
现在,我们对短语和词组重新定义:短语是从句子取得的具有一定结构关系的语言片段;词组是词与词的相对固定的有机组合,是造句的备用件。
需要说明的是:如果从句子取得的语言片段恰好与词组重合,短语=词组;这时的短语也表现为OV特征。
三、“求表达”与“求区别”之下OV与VO的复杂表现
王凤阳(1989)在谈汉字发展时提出了“求表达”和“求区别”两个认识,认为汉字的发展一方面为了表达便利,会越来越简化,而简化又会受到辨识上的区别度的制约,因而汉字的发展就是在“求表达”和“求区别”相互协调下的结果。从这一观点反观汉语,就会发现,表达和为表达造备用件分别采取VO和OV手段,本身就是“求区别”的语言本能造成的自然语言面貌。为了表达的需要,汉语OV和VO表现也在“追求表达的简便”和“还要有可区别的特征”两方面呈现出复杂的状貌。
3.2 就是施受关系的VO结构,由于相互联系的变化,词化特征明显,语义关系稳定下来,就不易形成离合词的样态了。比如“雇农”本来是“雇佣农民”的动宾关系,用来指称“赤贫”这个农村阶层时,“雇”就有了受雇的意思,“雇农”就既可以指称家庭成分,也可以指称家庭的个体成员,结构关系也似乎表现为定中关系了,比如“他家的成分是雇农”“他是个雇农”。这样的情况还有“说词”“弃儿”“烤鸭”“烧鸡”“司机”等。
3.3 当然,V和O如果抽象化了,不是表示具体的施受关系,也有非“离”的情况,结构呈现稳定性。如顶针、点心、写意等。
3.4只要不是施受事的关系,VO型就能稳定下来:炒锅 磨石 钓竿 挂钩 屠刀 烧杯 刨刀 搓板 拖网。石定栩(2003)称为域外论元。
3.5 Lehmannd认为观察语言类型时,S不是一个要素,只有V和O在组合中显示作用(Comrie,1989/2010:109);但汉语却有些例外:汉语的OV手段是指称化,把SV转换成VS也有这个作用,就是说,名词性成分和谓词性成分不仅动宾关系,主谓关系也通过此手段SV——VS这种逆操作实现指称化,因而稳定下来,如:
(8)作家 走兽 杀手 乘客 牧童 飞禽
这种操作也影响了更复杂的组合:
(9)快速反应部队 现场搜索人员 短期留守人员 长期居住人员
3.6 VO型语言,语序就可以区别S、V、O,因此OV型语言里S、O易混而需要用形态标示的情况并不存在,所以VO型语言大都没有发达的形态;也正是由于没有形态的束缚,意义关系组合的汉语更易形成构式,可以说,构式是VO型语言的形态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储泽祥、王艳(2016)统计了莫言小说《白棉花》,考察了VO语序和OV语序的出现频次,前者是644句,后者是178句,这178个OV句中把字句88句,有标记的被字句25句。这说明汉语表述里,VO语序的表述形式是占绝对优势的,而采用OV语序表述是用一定手段来变通的。就像储、王介绍的那样,把字句、被字句就有113句,占了绝大多数。就是剩余的句子,也大都可以看成构式手段造成的OV方式,我们重新读了《白棉花》,看储、王所说的构式手段之外的OV句,发现很多也是可以用构式句来解释。比如以下的句子:
(10)
棉籽选好以后
棉花地去年秋天就耕过了,冻了一冬,现在很暄
……但诨名却叫了很长一阵子
她的一切我都陶醉
这些句子都属于强调句,虽然没有“把”“被”这样的标记词,但依据标记理论,句式转换也是一种标记手段,因而这类强调句也属于构式手段。
总之,汉语表述中,VO语序为常态语序,OV语序都要加上一些标记手段来完句。至于表述结构内部的OV手段即词组的手段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四、关于汉语是vo和ov混合型语言的检讨
4.1金立鑫、于秀金(2012)、金立鑫(2016)和金立鑫(2019)根据Dryer和Haspelmath的报告,比较了15对关于vo语言和ov语言倾向性对立的语言现象,得出了汉语是较为典型的vo和ov型混合语的结论。对于这个结论,我们在分析了相关论据和论证过程后,有不同的认识。
金立鑫、于秀金所使用的这15对关于vo语言和ov语言类型的相关性数据,具体是:VO语序相关:附置词-名词短语;系动词-述谓词;Want’-动词短语;时/体助动词-动词短语;否定助动词-动词短语;标句词-句子;疑问词-句子;副词性从属连词-句子;冠词-名词;复数词-名词;名词-领有成分;名词-关系从句;形容词-比较基准;动词-附置词短语;动词-方式副词。
OV语序相关:名词短语-附置词;述谓词-系动词;动词短语-Want’;动词短语-时/体助动词;动词短语-否定助动词;句子-标句词;句子-疑问词;句子-副词性从属连词;名词-冠词;名词-复数词;领有成分-名词;关系从句-名词;比较基准-形容词;附置词短语-动词;方式副词-动词。
金立鑫和于秀金这里的每一对相关术语的排列,都代表着其在语言表达中的顺序情况。如VO语序语言的“系动词-述谓词”,就表明两者的表达语序是系动词在前,述谓语在后;而OV语序语言的“述谓词-系动词”其语序顺序正好相反,述谓语在前,系动词在后。
金、于通过比较分析,得出了如下的数据:从对立的15组数据中,先剔除5种汉语中没有表现的情况,剩下的10种语序组合汉语表现为三种情况:一是OV和VO大致均等,这种情况的有前后置词、附置词短语位置、方式状语的位置、比较句结构;二是倾向于VO的,有冠词的位置、从属连词、want类动词的位置;三是倾向于OV的,有领有成分位置、关系从句、疑问标记。金、于由此得出结论是:“以上10种语序组合中,4种组合是OV型和VO型兼而有之的,另外倾向于VO的有3 种,倾向于OV型语序组合的也有3种”,因此,汉语是“较为典型的vo和ov型混合语”。(金立鑫、于秀金2012:29)
对于金、于的结论,我们从以下几点来认识。
第一,使用的例句值得商榷。如“台上坐着主席团”。这样的例句虽是汉语研究的经典例句,却不适合用来讨论语序问题。我们知道,用来做例证的句子应该是语言里的常规例句,而无论是“台上坐着主席团”还是“主席团坐在台上”都是表存现的特殊句式,“存在句式是说明人或事物存在、出现或消失的特定句式”(刘街生,2009:253),用特殊来说明一般,得出的结论是不可靠的。
第二,金、于把汉语介词、方位词等同看待,都叫附置词,其中介词叫前附置词,方位词叫后附置词。因为“前后置词是测量OV还是VO语序类型的最重要参项” (金立鑫、于秀金2012:24),因此他们依此作为重要证据提出汉语是混合语序类型语言。其实,汉语的介词和方位词在表达中的作用很不相同,把它们比附于前、后附置词恐怕需要斟酌。介词在表达中仅有引出后面词语的功用没有实在的作用,比如一般认为介词“在”可以表处所,但“在北京”并不是“在”表示的处所,而是“北京”表示的;这一点在下面的例句中就看得更清楚。
(11)
﹡放了本书在桌子。
放了本书在桌子上。
这里的“在桌子”并不成立,说明“在”没有表处所的功用,因为“桌子”不像“北京”是处所名词,而是个功用名词,要用“桌子”表处所,必须用“上”这样的方位词把“桌子”定位,使其成为处所。就是说,方位词有处所化的作用。
归结起来说,方位词有处所化这样实在的功用,而典型的介词只是与后面的名词性词语组合,共同发挥作用。二者的性质、功用都很不相同,只是由于它们跟名词的位置就把它们比附为前附置词和后附置词,是很值得商榷的。
第三,关于修饰成分与中心词的关系(在15对蕴含共性条件中有“名词-冠词;名词-复数词;领有成分-名词;关系从句-名词;比较基准-形容词;方式副词-动词”与此相关)。按照15对蕴含共性的标准,名词在前、修饰成分在后是vo语言的标记。而汉语恰好相反,修饰成分在前,名词在后,因而有学者据此提出现代汉语是OV型语言(前述学者提出古汉语是VO型而现代汉语转化成OV型了,依据也是古代汉语有“马之千里者”“人有亡斧者”而现代汉语只能说成“千里马”“有个丢斧子的人”)。其实,这条依据是很不可靠的。很多语言的修饰语都有同时居于中心语两侧的现象,如果说混合语,倒是可以把这些语言也判定为混合语了。比如:越南语的修饰语与中心语的关系分为数量修饰语和其他修饰语两类,数量修饰语与中心语关系紧密,其他修饰语与中心语的关系相对松散,所以越南语把两类修饰语分别放在中心语的两侧以显示这种差别。(郑氏永幸,2013)
(12)
Nó mua về mấy cái quần,cái thì quá ngắn,cái thì quá dài.
词译:他 买 回 几 条 裤子, 条 就 太 短, 条 就 太 长。
Tôi mua hai cái áo, cái to cho chị, cái bé cho em.(中心语后边是由一个形容词充当的定语。)
词译:我买二件衣服,件大给姐姐,件小给妹妹。
意译:我买两件衣服,大的给姐姐,小的给妹妹。
Trên bàn có hai tờ báo, tờ Hà Nội mới và tờ an ninh thế giới.(中心语后边是由一个专名充当的定语。)
词译:上桌子有二张报,张河内新和张安宁世界。
意译:桌子上有两张报纸,新河内报和世界安宁报。
又如壮语:壮语的以名词为中心的修饰词组把量词放在名词前边,其余的修饰语都放在后面。如:
(13)
ɕoː ŋ6 kaːm3 hu ŋ1 deːu1 一孔大岩洞
孔 岩洞 大 一
saːm1 pou4 lɰk8 te1 他的三个儿子
三 个 儿子 他
还有,康家语的修饰语一般在被修饰语之前,但数词和一些副词、形容词做修饰语时在中心语之后,名词中心语和谓词中心语皆如此。如:
(14)
中心词+形容词:mɔri Gurdun va.快马。
中心语+副词:Gurdun ŋaŋgi. 很快。
4.2 汉语的四种句型均体现了VO的特点。
英语的陈述、疑问、祈使、感叹四种句型中,陈述句、祈使句为VO语序,疑问句、感叹句只要涉及V和O关系的,就都表现为OV语序(这里所说的“涉及V和O关系”,指的是疑问句就O而疑,感叹句就O而感叹)。我们先看疑问句:
(15)
Whom did they invite?他们邀请谁了?
Whom would it profit to terrify or to kill James Sinclair? 恐吓或者干掉詹姆斯·辛克莱对谁会有好处?
Invite和profit的宾语是)分别是Whom ,因为充当了疑问对象而提前了,形成了OV语序;汉语的疑问词则不变动位置,依然在VO语序宾语O的位置上。
我们再看英语的感叹句:
(16)
What an old building that is!(那是一栋多么破旧的楼房啊!)
What good teachers they are!(他们是多么好的老师啊!)
宾语building和teachers都由于担任了感叹的对象而提前,形成了OV语序;汉语感叹句不改变语序,这可以从(16)两个例子对译的汉语句子中看出来,“楼房”和“老师”都在宾语的位置上,依然是VO语序。
总结一下:在涉及V和O的顺序关系上,汉语四种句型都是VO语序,英语则两个是VO语序,两个是OV语序。用金立鑫等的思路来推论,英语也成了混合语。所以说,15对蕴含共性只能是参考,不能是证据,如曹聪孙(1996:77)所说:“有一点必须予以指出的是,讨论S V O 与 S O V 的这些文章,有的没有从句子本身的主、谓、宾关系和顺序上来加以概括和研究。相反地却用了大量材料去分析类型学所提出的附带参数( 标度 )。这就未免容易舍本逐末,难以得出符合语言实际的结论。”
五、结论和余论
5.1“说话人的任何一种编码形式的选择(比如使用光杆名词、形名短语还是关系小句-核心名词)都有语用动因”(方梅、李先银、谢心阳,2018)。汉语选择OV作为造词和短语的手段,就是为了与表达中的VO语序相区别的。一个是着眼于表达,一个是为了表达造的备用件,而通过语序来显示这种差别就是一种本民族的语言直觉(linguistic intuition of native speaker)。这是汉语的标记方式,也是汉语显示区别的广义形态手段。句子是表述单位,词和词组是句子的备用单位,语用目的的差异必然会造成构造方式的差异,从而形成不同的构造模板。怀着这样一种信念来观察汉语的造句模板、造短语模板和造词模板,就会发现“短语结构跟句子结构以及词的结构基本一致”这一认识不完全准确。至于受到语序影响(当然也有缺少形态固定的因素),汉语里也出现一些跟语序一致的VO型词,但这些词往往不够稳定,在词跟语之间徘徊——离合词就是这样产生的。
汉语是VO型语言,存在大量的OV型现象并不能提供反证,恰恰证明了我们的论断:OV结构是表达的备用件,VO语序才是汉语表达的正常语序。如果有混合语的存在,一定是语序上存在着VO、OV混合的状况,而不应该只是关联项目即蕴含共性上有显示。
5.2 有了这么多备用件在什么场合使用呢?仅仅说指称的位置过于笼统,具体说有两个方面。
一是宏观叙述的场合。因为太具体地谈论一件事或者一种行为,则要选用适宜的动作。这个时候使用表述的方式,而不用备用件。如“修车师傅手里拿的就是”。这里谈论的是正在干活的师傅,所以还需要VO来强调动作性;只有在宏观一些的场合才使用OV备用件,如领导总结当天的工作,说:“机修师傅们辛苦啦!”“机修”这样的备用件才排上了用场。
二是现场性多用表述的方式,追述时常用备用件。可以用上边的例子作证。
5.3 OV组合在不同问题上有不同表现:在政论体多用,口语中少用;使用人员来看,文化高者多用,文化程度低者少用。每个人词库里储存的这类备用件的数量是不同的,文化程度低的一般储存的少,也不太会用。比如自家房子出售,他会贴出“卖房子+电话”,而文化程度高的人会贴出:“房屋出售+电话”或“此房出售+电话”。
注释:
1 也有从宾格动词和作格动词视角划分语言类型的,如叶狂、潘海华(2017),但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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