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写作:如何与世界建立更为广泛、深刻的联系

发布时间:2024-12-24 04:19

原创 傅小平 等 文学报 

新世纪小说二十年无疑取得了一些成绩,但诚如评论家王尧所言,从更大的范围看,尤其是相比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场“小说革命”取得的“革命性”成就,当下作家创作无论在思想、观念、方法上,还是在语言、叙事、文本上,都显示出强大的惰性。也因此,小说写作需要做出一些根本性改变,甚至于小说界需要进行一场新“革命”的呼声日渐强烈。

由此引申开去:如何改变近些年小说在整体上停滞不前的现状?青年作家写作应当怎样与世界建立更为广泛、深刻的联系?当下渐显僵化、保守的小说批评又该做出哪些调整?从”50后”到”90后”,十四位不同代际的作家、评论家围绕这些话题展开探讨,归根到底是在回应:当下小说界是否需要进行一场新“革命”,以期推动小说创作走向突破和创新。

系列之二聚焦“青年写作:如何与世界建立更为广泛、深刻的联系”,今天带来该讨论的第一部分(共分两期推出)。

不同代际作家、评论家共话“新‘小说革命’”系列之二

青年写作:如何与世界建立更为广泛、深刻的联系

主持人

傅小平

对话者

贺绍俊、王尧、余泽民、罗伟章、何平、李浩、路内、石一枫、杨庆祥、笛安、丛治辰、颜歌、李唐

“历史不免有重复之处,重复的原因除历史的惯性外,是作家们没有寻找和确立他们的世界观和方法论。”

VS

“既然说‘小说革新’,就不该给年轻人戴嚼子,对作家而言题材无大小,关键是你想讲什么,是否会讲。”

傅小平:对青年作家写作,不同读者会有不同的观感。我个人比较信服杨庆祥的一个总体判断。他说,“80后”作家甫一登场就张扬自我,却总是在“小我”主题上打圈圈,始终没什么突破,而“90后”作家居多开场就是写历史,写家族,像是步“50后”作家的后尘,显得老套不说,写作功力自是与前辈作家不可同日而语。你们认同这样的判断吗?如果不认同,说说你们的理由。如果认同,不妨说说是哪些原因使得青年一代写作缺乏突破和创新?

丛治辰:我认同庆祥兄的说法,但是任何论断都一定有其深刻的片面性,我们肯定也可以在“80后”作家里找到不那么“小我”的,也可以从别的角度找到“90后”写作的问题。如果不认同,能说出的理由多的是;如果认同,能找到的原因也多的是。我在此只是想说,我似乎发现了某种潜在的矛盾,我们拿两个时期创作做比较,但青年一代的突破和创新,不正应该针对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文学辉煌,以及那种“文学辉煌”之于文学的全套想象吗?这种潜在的矛盾,意味着一种深层的思维悖论,这种思维悖论显然深植于我们的潜意识之中,也深植于青年一代作家的潜意识之中,这是不是可以看作一个“理由”或者“原因”?

王尧:我们不做简单的认同判断。庆祥的意思是每一个作家应该有自己观察和表现生活的方式,我赞成庆祥的想法。我留意了他近几年的文章,他的思考不囿于文学,他想在写作和研究中建立起文本与世界更为广泛、深刻联系的思路,说明他已经走出了纯文学批评的路子。我和庆祥一样,对当下的文学与思想文化不无悲观的情绪。如果说,“80后”、“90后”作家存在庆祥所说的这些问题,我想,历史不免有重复之处,重复的原因除了历史的惯性外,是作家自身没有寻找和确立他自己的世界观和方法论。

傅小平:说到点子上了。相对而言,青年作家写作可能比较强调方法论,他们有广泛的阅读,也熟悉各种写作技巧。但与世界观不能融为一体的方法论,是打折扣的。如果说所谓世界观,主要是指有自己独特的,看世界的角度,那么如何找到,并把这种理念贯穿到写作中去,对青年写作来说确实是个挑战。

余泽民:所以,“80后”作家张扬自我并没有错,问题是他们能否通过对“小我”咀嚼反映一代人的生存努力与困境,是否能够折射人性?如果“小我”仅止于小我,顶多能成为“一本书作家”。当下并不缺乏有才气、有锐气的青年作者,但总体来看,也确实有写作上格局狭小、阅历不支、精神缺钙的问题。凯鲁亚克的《在路上》也是写“小我”,但成了垮掉的一代的代言人;凯尔泰斯更甚,咬住自己14岁那一年的集中营经历写了一辈子,从“小我”的命运中看到“大屠杀是一种人类文化”……所以,“小我”与“小我”也有天壤之别。一个作家在写“小我”之前是不是应该想一下:你的“小我”值不值得写?然后才是,怎么写?

《在路上》 凯鲁亚克

傅小平:那写历史,写家族呢?这在拥有悠久历史和丰富家族史的中国,似乎是再正确不过的事。轮到“90后”作家去写,为何就成了问题?

余泽民:同样,青年作家写历史,写家族,本身并不成一个问题。如果你对历史有深刻的了解,如果你有足够丰富的家族故事,当然可以写,不能简单地说成“步‘50后’的后尘”。雨果、曹雪芹也写历史和家族,也可以说是步他们的后尘。匈牙利有位大作家艾斯特哈兹·彼得,大学专业是数学,28岁决定辞职当作家,而且专写家族小说,一直写到在欧洲得了一大堆奖。要知道,他是奥匈帝国大贵族后裔,家族里出过大主教、皇家卫队长和总理,他经历了革命,是家族中第一代平民,一辈子花在研究家族史上,我翻译的《和谐的天国》估计这两年能出,他用自己的家族史折射了欧洲六百多年历史,相当震撼。他在病逝前,还写了一部很“小我”的书,以日记的形式记录了自己与胰腺癌为时一年的搏斗,“小我”到不顾及读者的程度,但仍是大作。我们既然说“小说革新”,就不该给年轻人戴嚼子,对作家而言题材无大小,关键是你想讲什么,是否会讲。

傅小平:所以,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写大写小,在于写小怎么写出袖里乾坤,写大怎么写出笔底微澜。说白了,如果说我们对青年作家写作大体上有所保留,就在于觉得他们大多数还没有解决好“写什么”、“怎么写”的问题。相比而言,八九十年代成名的那批作家在相同年龄段有更好的表现,那是什么原因使得青年作家没能很好解决这个问题?

李浩:是什么原因?部分的未老先衰是一个,多数的青年作家的某种傲慢其实是集体的流行姿态,无他;社会的挤压是一个,他们不趋同、不平庸,很可能真的会受到排斥。而我,说实话,在新世纪以来对青年作家曾是“严重期待”,因为他们有良好的学识和丰厚的世界文学知识,他们可以有一个宽泛、大量而几无穷尽的阅读,而不像我们和上一代人,想读一本书得“千方百计”——他们可以获得强烈的现代性,可以站在巨人们的肩膀上……我以为,青年作家甚至会为整个世界文学提供新方式。但这些期待都仍在期待中。应该说,我基本认同庆祥的说法,之所以是基本认同,是因为我阅读上的有限,我无法像他那样进行概括。

何平:笼统地做代际特征的描述是要慎重的,就像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存在着内部的代际差异,八九十年代出生的作家自然也是这样,而且以十年作为一个计量单位本身就不精确。因此,即便要对某一个代际做整体的描述,取样也要尽可能地充分,不能以显示度高的几个浮在表面的作家来做代表,使得更多的作家被代表。

傅小平:对此,青年作家一定有话说。

笛安:我不认同杨庆祥的看法。首先我就不认同“小我”和“大我”的区分,在我眼里,这两个词根本就不该存在。所谓的“张扬自我”,我更愿意将其形容为“更加重视对个体经验的表达”,出生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这拨年轻人,对于整个的中国现代史来说,真的很特别,你可以说他们是相对幸运的,可以在一个安定并且高速发展的大环境里面长大。这其实造成了一个比较有意思的现象,就是这拨人的个体经验真的有一些特别,并且没有被之前的中国人经历过的东西,所以投射反应到了这拨年轻作家的创作中是非常自然的事情。我也不觉得所有的“90后”作家都在写历史写家族,至少在我个人的阅读经验里就不是,至于有这方面的兴趣和野心的作家,也是自然的事。还有就是,我有个疑问,如果一个写历史、写家族的“90后”作家,写作功力跟“50后”前辈们差不多,是不是就得到类似“惊艳”的评价了?我不想揣测每个个体的写作动机,不过不可否认,我在当杂志主编的那些年,确实见过不少年轻作者们先入为主地认为——我必须写历史写家族写长河小说,这样才宏大才深刻才是正经文学作品——我想问问这种审美倾向是谁给他的?跟评论家有没有关系?

傅小平:或许是有的吧。不过有稳定世界观的作家,或许能尽可能免除这种影响,从而坚定地走自己的路。做到这一点很难,尤其对还没在文坛确定地位的青年作家,确实是个考验。

颜歌:总体来说,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想一直在写,没有停下就是突破,没有抄袭就不存在步后尘——我这么说不是为了抬杠,是想说一个写作者的一生,特别是年轻的写作者(感觉已经不包括我了)是很长的,无论从什么地方开始,以什么样的速度在某个时间段怎样前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把自己的文学旅途认真、诚恳地走完。

李唐:我个人的想法也比较简单,就是无论写什么都没有“原罪”,重要的是写作者本身对此类题材是否真有强烈的感情,是非写不可的。如果是为了获得主流的认可,为了功利心与虚荣,那即使得到了成功,自己可能也会有所遗憾吧。

“八九十年代作家充满激情,源于感到时代与自己深切相关。现在青年作家比较缺乏关注现实的激情。”

VS

“是前辈作家定义了当代文学。青年作家想要获得认同,就可能牺牲掉部分自我,趋近其中的成功案例。”

傅小平:这是一个悖谬的问题。很多作家都会坦白自己的写作受阅读启发,似乎广泛深入的阅读能解决很多写作上的问题。实际上,写作还受制于社会、时代、阅历等方方面面的影响。当真分析起来,这是一个复杂的,带有综合性的问题。

罗伟章:比如“80后”作家,他们成长起来的时代,人的整体性几被瓦解,又多为独生子女,内心孤独。越孤独越关注自我。人们通常认为只关注自已的人是爱自己,但按弗洛姆的说法,这样的人其实最不爱自己,因为那会把人推向空虚,从而陷入更深的孤独。孤独有境界的天悬地隔,要是孤独出“大我”来,也就成了,庆祥说总体上还是“小我”,他读得多,有视阈的广阔度和判断的可信度。而“九零后”作家的写作转向,也证明了他们对上一代纠缠于“小我”有所不满,也在寻求突破,或者说革命。复古式的革命。至于功力,那是可以修炼的。同时我也相信,他们在言说历史和家族的时候,视角和观念恐怕也与前辈有所不同。当然,“90后”作家也不都是在写历史、写家族。写历史和写家族的那部分“90后”作家,一般认为是对现实缺乏敏感,缺乏把握,其实更重要的,是缺乏关注现实的激情。

这和改革开放之初的作家确实是太不一样了。那时候,作家们的毛孔都张开,感知东西南北风,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化为激情,他们就凭这种激情写作。激情的来源,是时代与自己深切相关,不仅与心灵,还与身体。“90后”作家很难感觉到这种相关性。如果说这是一个问题,作家不是问题的全部。刚刚改革开放的时候,尽管很多东西还有疑虑,还不明确,但万木逢春的时代气息是十分浓烈的,也就是说,那个时代可以辨析,现在就难多了。

傅小平:你实际上提出了一个文学场域的问题。

罗伟章:我们讨论新“小说革命”,我们得清楚,“革命”不是哗变,“革命”需要一个“场”。我不是立足于和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比较。想想那时候的“场”,和现在其实是没有可比性的,那时候百废待兴,思想活跃,作家心里有锐利尺度和理想光芒;现在活跃的不是思想,也不是理想,是现世,是经济,以及与经济和国策挂钩的题材。我不是很理解宏大题材这种提法,《红楼梦》《呐喊》《金锁记》《边城》《白鹿原》《尘埃落定》等等,你说是宏大题材吗?也是;说不是吗?也不是。当众多作家都奔忙在指定的宏大题材的路上,文学的“场”其实已经不存在了。谈论文学,不能只谈论文学本身。其实小说这种文体本身,或许还有很大的生长点,就像超市、连锁店,它们有很大的生长点,但它们的目标,就是搞得样子很像。遗憾的是,小说和超市的目标不同。不过,文学消沉甚至没落一段时间,是太正常不过的现象。我们倒是应该去想想,历史上那些文学消沉和没落的时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傅小平:是什么原因,你不妨自己阐释一下。

罗伟章:对文学中的美,我一直抱着警惕。审美和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审美是对对象的理解和评判。文学是浸润,是积淀,同时也是作家的自觉行为。大干快上,不适合文学,也不适合所有艺术,包括文化。文学是进入日常生活的内部,进入个体生命的内部,因而异质性是其本质特性,不能呈现异质,就不可能有新气象,而且,连旧气象也会丢失。伟大的文学总是把时代纳入时间长河,将其当成时间长河里的一个环节,在这样的背景下去观照,去审视,才可能把握时代的本质,如果丧失了审视、质疑和批判功能,文学的根,或者说文学的命脉,就被掐断了。

傅小平:说得也是。虽然我们谈青年写作存在种种问题,但有些问题与整体时代氛围,或时代精神状况有关,实在不是仅仅通过个人努力就能解决的。

罗伟章:所以,如果“50后”作家晚生几十年,也会遇到同样的困难。波德莱尔之所以把描绘当下的画家称为真正的英雄,就是因为难。作家也一样。我的意思是说,现在更难。我这是从总体意义上说的,但我个人不是很习惯从这个层面言说作家。作家不是集体的队伍,是单个的队伍。如果某个时期出现了一种风潮,如果这种风潮始终就那个样子,让人疲惫,病灶也出在单个的队伍身上。总体判断之后,个案研究可能更有价值。当然,给出总体判断是批评家们的贡献,具有提醒和警示的意义。

路内:我不太清楚“90后”的写作,看得少。所谓突破,在我看来,就是一边在自觉生成,另一边在自然损耗。虚无地说,损耗总会消灭我们所有人。但如果在短时间内,损耗远远大于生成,那就坚持不了多久了。至于“80后”的自我张扬,在我看来也是对九十年代某一部分文学的继承,并非凭空而来。在当时,大家也觉得是很新的,它好像和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观念贴得很紧。后来实在太多人写这个,同质化程度高了,根植其上的某种新观念也因为种种原因磨损了。技艺的提高也不能挽救这种磨损。

石一枫:青年作家的作品我看得不多,可能是我工作的刊物比较老派。但我觉得杨庆祥说“80后”那段有道理,无非是刚开始假叛逆到后来真自恋,可能也是改革开放以后出生的人的通病,自以为有了叛逆的条件和自恋的资本。我也有这个毛病,有则改之嘛。可能别那么关心自己,多想想别人,尤其是跟自己无关的人,慢慢儿也就好了。像《大乔小乔》《松林夜宴图》和《骨肉》那几篇女作家写的小说,我觉得心态都挺无私的,这种境界值得我学习。

李唐:对,“80后”、“90后”写作者各自的题材其实都不尽相同。有家族、历史,有乡村,有城市,有现实主义,也有超现实主义……不过我理解杨庆祥的说法,现在青年作家想要获得认同,可能会牺牲掉部分本来色彩,开始趋近前辈作家的成功案例。毕竟,他们定义了中国现当代文学。

颜歌:其实,新一辈的作家里还是有很多很振奋人心的尝试和实验。除我之外,我知道有好一些年轻的中国作家(小说家和诗人)都在不同语言、不同文化、不同体裁里进行新的练习,用别的语言写作,翻译其他语言的文学,或者在小说、诗歌和戏剧之间游走,探索体裁、表现方式,语言和文化之间的相互作用——这就还挺让我开心的。特别是在眼下这个中国和世界越来越有一条鸿沟的时候,很多作家还是能平和、谦虚、好奇地去探索,去交流,让我觉得很棒。

稿件编辑:傅小平 新媒体编辑:何晶

配图:摄图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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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青年写作:如何与世界建立更为广泛、深刻的联系 | 共话“新‘小说革命’”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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