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关:刘慈欣的平行世界

发布时间:2024-12-23 10:04

打开旧办公楼的房间窗户,太行山山谷中凛冽的风扑面而来。登上楼顶,电厂运煤的专用铁轨锈迹斑斑,不远处一辆难以分辨用途的车辆张着长长的手臂,恍若一台月球车,远处的山峦切割着蔚蓝的天际线。

娘子关:刘慈欣的平行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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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中的娘子关发电厂冷凝塔和外墙上的《三体》墙绘

娘子关电厂

从娘子关村出发,沿着河边公路,往西再走两三公里,就是娘子关电厂所在的坡底村。隔着老远,就能看到三座巨大的冷凝塔。沿着公路的电厂外墙上,绘满了以《三体》和《流浪地球》为主题的墙绘。当地政府出于旅游开发需求找人绘制的这些壁画,如今已成为科幻迷的打卡地。刚到的那晚,我站在路边拍摄这些墙绘,抬起头来,忽然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月亮隐藏在巨大的冷凝塔背后,塔身闪烁着幽微的光芒,它的身后,则是更为庞大的太行山麓的阴影。那一刻,我仿佛置身于一个荒凉的异域,就像《三体》中人类为了躲避外星文明攻击,在土星背面所建的太空城。

装机总量达40万千瓦的娘子关电厂,当时在整个华北乃至全国都是数一数二先进的火电厂。电厂筹建于1965年,共有4台装机量为10万千瓦的火电机组,首台机组在1971年投入运行,至1982年4台机组全部并网发电。已经退休的李建海,1981年从山西电校毕业后,进入娘子关电厂生产技术科工作。4年后,刘慈欣和他分配到同一科室。李建海讲,娘子关电厂是中苏关系交恶之后的备战项目。当时电厂要把发电机组建在山洞里头,挖了一段发现地质结构不行,山里找不到大块平地,电厂只好建在一个阶梯式的山脚坡地上。

就像那个年代许多“大企业小社会”的国企一样,娘子关电厂完全是一个体系完备的小社会。“我们厂里有养鸡场、养猪场、自己的鱼塘,还有自己的学校、幼儿园、商店、医院、派出所。电厂这边要比娘子关镇所在的河滩村热闹得多,商店也比镇上的大得多。我们每个职工每个月发二斤鸡蛋,两个月还发一只鸡,发一些猪肉和鱼。”李建海说。

李建海还记得,刘慈欣是电厂最早专业从事计算机管理的人。“我们科设了一个计算机室,那会太早了,也没有网络,单位的计算机主要用于处理简单的报表。当时计算机很娇贵,计算机室专门铺了防静电的木地板,为了恒温还装了空调。”尽管在一个科,但他在一楼,刘慈欣在三楼的计算机室,平时打交道并不多。在李建海印象中,刘慈欣性格内向,话很少,直到李建海离开电厂多年后,才知道这个当年的同事已是名声大噪的科幻作家。

元宵节,娘子关关城上的焰火

对娘子关人来说,娘子关电厂的启停都是当地生活的一个巨大的分水岭。1964年出生的坡底村人赵键,几乎是电厂的同龄人,对电厂的历史很感兴趣。他告诉我,娘子关电厂修建时占用了坡底村300多亩水浇地,村里一些人因此得以进入电厂工作,“原来说一亩地为我们村解决两个就业指标,后来变成全县统筹,按乡分配这700个工人指标”,“我们村和电厂关系不错,因为电厂的人不是我们村的媳妇就是女婿”。电厂带动了坡底村和周边几个村子的经济发展。1988年,从老山前线复员回来的赵键经历了坡底村1992~1998年间最好的那段时光,用他的话说,那时坡底村是娘子关镇当之无愧的中心。“那会儿人人有活干,以前我们村有渔场,有印刷厂,有机修厂,都是集体企业,这几个厂都是揽电厂的活。”

利用电厂乏气冷却后的热水养罗非鱼,成为坡底村乃至整个娘子关镇的特色产业。上世纪80年代,绵河流域最为出名的两个北方养鱼基地,一个是养罗非鱼的娘子关镇坡底村,一个是养鲟鱼的井陉县威州镇,这两个地方都有泉水,也都依赖火电厂的热水养鱼。2005~2008年,赵键曾担任坡底村集体渔场最后一任厂长,他说起90年代的场面,河边所有可以利用的地方都弄成鱼塘了,大概100多亩,“当时的罗非鱼,除了供应太原和石家庄,甚至还运往北京。剩下的就是卖鱼苗,1992、1993年的时候,卖鱼苗生意特别好”。

从娘子关关城望去的绵河铁路大桥

2009年,经过一段时间的犹疑与博弈,娘子关电厂最终没能实现在原址建立二厂的升级换代,在国家节能减排的约束性指标下,被正式关停。作为见证的,就是我们进入电厂大门后,最先看到的那个尚未来得及投入运行的冷凝塔。厂里职工在接下来几年中被分流安置到省内各个电厂,目前留守娘子关的还有七八十名职工。电厂也从中电投集团下属单位,被划入晋能控股集团下属的同华山西发电有限公司。

我们被电厂留守处设备保卫部主任粱连兵带着走进厂区里面时,仿佛走进一个火电厂博物馆。进入大门,沿着冷凝塔左侧一条宽阔的坡道前行,依次通过修配车间大楼、生产车间大楼,然后就到了四层楼高的生产技术办公楼。粱连兵用手指了指,“呶,三楼最右边的那间房子,就是刘老师的办公室。”

娘子关电厂生产技术办公楼,刘慈欣当年的办公室就在左侧三楼最右边的房间

一楼大厅里有一个刘慈欣的个人简介橱窗,加粗的标题写着:“‘从这里走向世界’——大刘,我们娘电人的骄傲。”我和摄影师张雷特意跑到大刘那间包着铁皮门的办公室门口。那扇房门显然封闭多时。我们爬到四楼位置相对应的房间,推开门进去,里面散落了不少办公用品还有书本。窗外最显眼的仍是巨大的冷凝塔,打开窗户,太行山山谷中凛冽的风扑面而来。登上楼顶,用来运煤的专用铁轨锈迹斑斑,不远处一辆难以分辨用途的车辆张着长长的手臂,恍若一台月球车,远处的山峦切割着蔚蓝的天际线。那种感觉,正如晚些时候我们偷偷溜进巨大的三号冷凝塔内部,在巨大回声之中,仰望曲面墙壁之上那一小方如同太阳的天空一样魔幻。

从娘子关三号冷凝塔内部朝上望,天空如同太阳

在成名后的采访中,刘慈欣否认自己作品的现实灵感,却承认,娘子关正是他最理想的写作环境:“娘子关这个地方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闭塞,粗一看周围被山环绕,但实际上它是一个完整的社会,电影院、图书馆、舞厅,包括阳泉市最好的游泳馆都在这里。而且员工收入和福利都不错。我记得有一段时间,拿了工资都不用花,该发的东西都发了。这个地方太适合科幻创作,每年忙碌3~4个月,剩下的时间都是自己的,没人打扰,安安静静。这20多年我也有几次跳槽甚至升迁的机会,但我都拒绝了,因为对我来说这个工作提供给我最好的写作环境。”

娘子关电厂外墙,当地政府出于旅游规划,绘制了《三体》主题墙绘

古道,关城

三天前,我们是在一个傍晚时分,来到距离古道西口旧关约9公里的娘子关的。从石家庄井陉县井陉古道的东口白皮关出发,沿着冶河、绵河边的公路,逆流而行,这条道路与石太铁路基本重合,与连通晋冀的那条百里井陉古道也基本平行。

华灯初上,娘子关的关城,还有依托山势的一段明长城,被灯光勾勒出轮廓映照在太行山麓,隔着老远依旧醒目。关城斜对面,全长245米的绵河大铁桥上闪烁着巨大的灯箱,桥下绵河水静静流淌着。这座铁路桥被娘子关人称为“躺着的埃菲尔铁塔”,原本是正太铁路(通车于1907年,后改名石太铁路)上的一条铁路桥,1903年由法国工程师设计。这座大铁桥在1941年铁路改线后就不再通火车,与明代关城一起,构成这个夹峙于太行山麓之间的小镇上斑驳陆离的历史景观。

娘子关人习惯把这条古道称为官道。据《史记》记载,古道曾是秦始皇尸归咸阳的通道,因而今天也被人们称为秦皇古驿道。元代定都北京后,这条自古以来连通太行东西的通道,成为公文往来、官员通行的名副其实的官道。明清时期道路沿线更设置了完善的驿站系统,成为通京大道。不管是在白皮关,还是在明嘉靖时将旧关南移10里后设置的固关,都能看到青石路面上深深的车辙。

但在娘子关人的世界里,沿着温河、绵河岸边开凿的岩崖古道让人更为亲近。据载,这条古道开凿于隋炀帝大业三年(607),西始于巨城镇会里村,经娘子关镇上下董寨、坡底村、河北村蜿蜒曲行东进河北,全长约10公里。作为连接晋冀的中间站,娘子关为途经商旅提供食宿,因此发展起骡马店、客栈、餐馆等相应设施。如今,娘子关村西北沿绵河南侧河边,仍保留着当年的古道,与之呈人字形交叉的兴隆古街,明清时期极为鼎盛,云集了包括炭店、旅店、杂货店、米粮店、药铺、当铺在内的数百家店铺。今天漫步在这条长300米的古街上,青砖盖成的沿街店铺都能看到后期修缮的印迹,但一座座老的木雕门楣上仍留有昔日的繁华。

“这条商道过去主要是干啥的?骆驼、毛驴驮煤炭的,主要是拉着阳泉的煤到河北省,然后再拉上华北平原的粮食布匹进来。”娘子关历史文化研究会会员董英光曾经考察过桃河边程家村遗留下来的古代民房,发现没有早于明代的建筑。而在倒塌的磨坊中有一块古碑显示,程家村的古街正是由过往商号的商人集资修建的“天人道”。也就是说,明清时期,不论是北面的温河,南面的桃河,还是两河交汇之后的绵河岸边,都是往来晋冀的商旅要道。

董英光告诉我,途径娘子关的商道与固关通往白皮关的官道并无交会,在9公里长的苇旧公路开通之前,两关之间只有一条名为官沟(后改名关沟)的山沟。那么在历史上,仅仅相距9公里的两座关城,到底有何关联?一切似乎与水有关。这块太行山麓之间的狭长山谷地带不但处于两河交汇处,而且遍布地下泉水。仅关城所在的娘子关村,就有咕嘟泉、水咕洞泉等大大小小十多处泉眼。这些从太行山断层涌出的地下泉水,水温常年保持在18度,经村民引流,在娘子关村东部的街巷中穿庭过院,东回西绕,形成“水在门前流,人在水上走”的北方颇为罕见的景致。过往娘子关电厂的用水,现在景区内冬天依然奔流不息的娘子关瀑布,乃至阳泉市百分之六十以上的饮用水,都来自这些奔流不息的地下泉水。

到娘子关当晚,我们住在水上人家附近的临湖客栈。房子周围环绕着潺潺泉水,禁不住村民提醒,伸手玩水,触感温凉。娘子关人的元宵节,从正月十五的子时(正月十四晚11点)就开始了。客栈老板在院中打起一堆篝火,鞭炮声四散开来。这三天里,耍红火,在棒槌火边烤红枣大花糕,下董寨村演绎古代驿站传递消息的跑马,还有关城城楼上的铁花,把娘子关人的生活填充得色彩斑斓。

1985年,大学毕业的阳泉人刘慈欣被分配到娘子关电厂,到这座小镇时,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景象。他后来在一篇散文中写道:“我在一个偏僻的山谷工作了近30年,记得当初来报到的那天,我对周围那些高耸的山峰充满了向往和激情,当天下午就爬上了其中一座,那座山几乎没有路,我的衣服都让荆棘划破了。我决定以后每个星期爬上周围一座新的山峰。后来工作忙了起来,我就安慰自己,我可能要在这里度过一生,有的是时间去登那些山。现在,我永远离开了那里。走的那天,当列车开动时,我悲哀地发现在过去的29年中,自己再也没有爬过这里的第二座山。而当年那个年轻的我,在舟车劳顿后的那个炎热的下午,居然有兴致和精力去登上那样一座没有路的陌生的山峰,无论从理智上还是精神上,现在的我都百思不得其解。”

娘子关电厂最核心的汽轮机车间

从罗非鱼到鲟鱼

在河滩村的娘子关宾馆,我吃到了来这里后最好吃的酱油醋罗非鱼和清蒸鲟鱼。这两种鱼不仅是娘子关镇的美食名片,也可以说演绎了娘子关镇的昨天和今天。

老板栾天云是娘子关镇三星村人。娘子关电厂兴盛时期,他开过化工厂,做过煤炭融资,是当地有名的企业家。

老栾比赵键大4岁,两人是很能聊得来的好友。吃饭时,我听着他们俩争辩娘子关养鱼的历史。娘子关镇最早养殖罗非鱼,始于1982年坡底村的集体渔场。镇上养鱼规模大的时候有100多亩,年产量达到100多万斤,是当时华北地区最大的罗非鱼养殖基地。罗非鱼是热带鱼种,适宜生长温度在25~30度之间。娘子关发电厂的一、二号机组是直排式,乏气冷却后的热水直接排入绵河,当地人养罗非鱼包括村镇供暖,主要利用这个热水。“当时电厂排出的热水,大约有一个多流量(一个流量为一立方米每秒),电厂渔场用一部分,个体渔场用一部分,多余的就排到河里。出口水温有40多度,如果直接接着洗澡,还得兑凉水。河水很热,冬天都冒着热气,我们小时候在河里游泳都没有问题。”2001年开始养鱼的私人渔场老板马晓东回忆。

随着2009年电厂关停,热水断掉了,本地人养罗非鱼的已经微乎其微,基本转为鲟鱼养殖。2017年后,娘子关经济全面转向旅游业,娘子关村重新成为全镇中心。走进村里任何一家餐馆,都能吃到鲟鱼和罗非鱼。鲟鱼还由本地养殖,罗非鱼则是从河北、河南等温度更为适合的地方拉来的吊水鱼了。

电厂正式关停那年,刘慈欣已经出版了《三体》第一部《地球往事》。他没有离开娘子关,但也没有接受电厂安置。2014年,刘慈欣正式调入阳泉市文联下属的文学艺术创作研究室,专门从事文学创作。

在临湖客栈的那个晚上,我们碰到阳泉市电视台一位记者,他告诉我,刘慈欣就住在他家小区旁边,经常碰到他在市体育馆跑步。一位阳泉的网友,还写了篇公号文章:《跟着刘慈欣跑步》。“我总是寻找一个跑步的身影,刘慈欣。真好!今天又碰到了大刘,其实我每一次跑步都能遇到他,原因很简单,我跑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而大刘每一天的7点已经跑步半个小时。一件蓝色的长袖T恤,一条黑色的长裤,一双黄色的Nike,腰间一个腰包,左手攥着一张手帕,跑起来的姿势有点奇怪,高高个子但是腰挺不直了,左半边身子略低,胳膊伸直前后平行摆动,步幅很小但有很强的跳跃感,这就是刘慈欣了。”描述完刘慈欣的跑姿,他选择做一个静静的跟随者:“大刘的每一天从跑步开始,大刘的作品我虽没有全部阅读过,但我觉得我已了解他的内心,明白他的作品为何伟大,下一次我一定跟在大刘身后跑到他的终点。”

在阳泉时,有天早晨7点,我和张雷也漫不经心地溜达到阳泉体育馆周围,完全带着好奇,希望邂逅一下大刘。只是,那天他没有出现。

(本文写作参考薛林平、石越等著《娘子关古镇》,感谢邵秀英、王玉山、王淳、王帅人、董素芳、胡海东对采访的帮助)

正月十六,娘子关镇下董寨村的跑马民俗活动,演绎当年驿道传送讯息的情景

跑马和耍社火期间,下董寨村村口支起食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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