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大师”是这样造就的

王彬彬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所谓“国学”忽然大热，文化上的复古潮流堪称汹涌澎湃。“国学”大热、复古成潮，本质上是一种政治现象。但这种“政治”却立即与“市场”相结合，于是愈演愈烈。“市场”总是很敏锐的。“国学热”、复古潮，让“市场”看到了巨大的商机。在这种“热”和“潮”中，出版商以“国学”的名义、打着“弘扬传统文化”的招牌，随便倒腾点陈谷子就能大赚特赚，任意贩卖点烂芝麻就能哗哗进帐。电视台在宣传“国学”、弘扬“传统”上的威力就更大了。找一些能说会道的人，胡扯孔孟老庄、乱侃汉唐明清，就能有极高的收视率，广告费自然也就拦也拦不住地流进口袋。“国学”、“传统文化”借“市场”之力而铺天盖地，“市场”借“国学”、“传统文化”之助而大发横财。这真是绝妙的合谋，这真是两全齐美。如果说“国学热”、复古潮，像是人为纵火，那这火恰遇“市场”之飓风，于是火借风势、风借火威，两者都“风风火火闯九州”，“你有我有全都有”。

在这“风风火火”中，自然会产生一批具有“品牌”作用的人物，自然会出现一些“国学”和“传统文化”方面的明星。季羡林、南怀瑾、周汝昌、文怀沙、，自然还要算上于丹，就是在这奇妙的“两结合”中应运而生的，就是被这“火”和“风”合力打造的。当然，各人成为品牌和明星的过程有所不同。有的是被动与主动相结合，即某种力量极力要把他推到品牌和明星的位置，而他也就半推半就地成了品牌和明星。有的，则或许原本做梦也不曾想过成为“国学”和“传统文化”方面的品牌和明星，但因为某种“国学”和“传统文化”方面的机缘而一夜之间大红大紫，于是也就将计就计、将机就机，煞有介事地扮演起品牌和明星的角色。还有一种情形，那就是原本没有任何力量推动他，也没有什么机缘主动找到他，是他自己使尽浑身解数、用了种种手腕，使自己成为一个“国学”和“传统文化”方面的五彩斑斓的大气球，也使“市场”、社会甚至学界承认其为“国学大师”。这种人成为品牌和明星，可以说完全是自己“努力”的结果。

这类人在这样的背景下成为“国学”和“传统文化”方面的品牌和明星，便使得“国学”和“传统文化”带上了浓烈的江湖气，散发出刺鼻的狗皮膏药味。这种“气”、这份“味”，从一些细小的地方也表现出来。例如，文怀沙的众多头衔之一是“新中国《楚辞》研究第一人”，周汝昌的众多头衔之一则是“新中国《红楼梦》研究第一人”。事实如何姑且不论，这说法本身就颇似江湖骗术。《楚辞》研究自古代至民国，代不乏人。《红楼梦》研究从清末到民国，也卓有成就。既如此，特意强调“新中国”在这方面的“第一人”，有何意义？如果这样的头衔也能成立，岂不是“新中国咳嗽第一人”、“新中国吃饭噎死第一人”、“新中国洗脸呛死第一人”都能成为一种头衔。这些品牌和明星中的文怀沙，最近遇到些麻烦，正在被质疑。而他据以证明自身价值的，就是那套《四部文明》。这自然让人想到季羡林曾经主编的《传世藏书》。这《传世藏书》在学术文化上有多大价值，我实在不知，只知让一个叫刘波的机灵人成了亿万富翁。当然，文怀沙的《四部文明》，恐怕还不能完全与季羡林的《传世藏书》相提并论。《四部文明》，这名目就莫明其妙，名目下是怎样的货色，实在不劳“历史”检验而后知。

这类人总在“常识”上做功夫。从病房里，从宾馆里，从书斋里，从电视上，发一些怪论以哗众取宠，是这类人的手法之一。这些怪论往往违背现代中国人的“常识”。以挑战“常识”的方式耸人听闻，往往成功。他们的另一种手法，则是稗贩“常识”。南怀瑾讲来讲去，不就证明他是一个合格的中学教师么？许多人特别推崇文怀沙的，是对《四库全书》的攻击，以为空谷足音。其实，在民国时期，就有不少人对《四库全书》做出了深刻的批判。鲁迅就在多篇文章中这样做过。且举鲁迅《买〈小学大全〉记》（《且介亭杂文》）中的一段话吧：“但是，清的康熙，雍正和乾隆三个，尤其是后两个皇帝，对于‘文艺政策’或者说得较大一点的‘文化统制’，却真尽了很大的努力的。文字狱不过是消极的一面，积极的一面，则如钦定四库全书，于汉人的著作，无不加以取舍，所取的书，凡有涉及金元之处者，又大抵加以修改，作为定本。此外，对于‘七经’，‘二十四史’，《通鉴》，文士的诗文，和尚的语录，也都不肯放过，不是鉴定，便是评选，文苑中实在没有不被蹂躏的处所了。而且他们是深通汉文的异族的君主，以胜利者的看法，来批评被征服的汉族的文化和人情，也鄙夷，但也恐惧，有苛论，但也有确评，文字狱只是由此而来的辣手的一种，那成果，由满洲这方面言，是的确不能说它没有效的。”与鲁迅的分析相比，文怀沙的那些空泛之论实在过于轻飘。鲁迅的矛头是直指满清皇帝的，而文怀沙则集中攻击纪晓岚，说纪晓岚是“汉奸”。其实，说纪某是“汉奸”毫无意义，有清一代做官的汉人，严格说来，谁又不是“汉奸”呢？但文怀沙这样做，却博得了众多不学有“愤”的“愤青”的喝彩。――品牌和明星就是这样造就的。

“国学”和“传统文化”之烈火，与“市场”之飓风相结合，也闹得天地间一片乌烟瘴气。我不知道这局面要延续到何时。

2009年2月24日凌晨匆就

（《文汇读书周报》2009年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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