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关照个体生命意义,讲述一个现代版的《赵氏孤儿》故事?
记者 | 林子人
编辑 | 黄月
《赵氏孤儿》讲述的故事我们耳熟能详:赵氏一族遭遇奸臣屠岸贾暗算,全族几乎尽遭屠戮。两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交换了身份和命运,赵氏孤儿以屠岸贾义子程勃的身份平安长大,直到他发现了待自己视若己出的义父其实是有杀父之仇的敌人……
2012年,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将这部被列为元杂剧四大悲剧之一、被伏尔泰和歌德引入西方世界并享有“中国版《哈姆雷特》”之称的中国戏剧改编成话剧搬上舞台。导演詹姆斯·芬顿(James Fenton)称,在将《赵氏孤儿》改编成话剧的过程中,几个问题一直在他的心头盘旋:我缘何感动?我为何恐惧?我因何垂泪?对他来说,这个古老故事的核心异常简单——“一位年轻人发现自己并非他曾认为的自己;一位老者被由来已久的不公所追缠;一位母亲害怕悲恸会使她陷入疯癫”——而让故事能够被当代观众所理解并产生共鸣的关键亦清晰明了,就是解释“我是谁,我为何必须去做我最恐惧之事”。
2017年,导演徐俊在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交流学习期间观看了这个版本的《赵氏孤儿》,立刻有相见恨晚之感。在此之前,他已执导了原创音乐剧《犹太人在上海》,计划在接下来“做一个厚实一点的大悲剧”。芬顿的剧本让徐俊非常兴奋,他与老搭档作曲家金培达、词作家梁芒一拍即合,决定改编芬顿的剧本,做音乐剧版《赵氏孤儿》。5月27日,音乐剧《赵氏孤儿》在上海首演。首演当晚,徐俊分享了创作这部作品背后的一些思考。
传世之作的“现代性”
《赵氏孤儿》创作于13世纪,讲述的故事发生在两千多年前的中国。芬顿曾在接受采访时承认,乍看之下这部剧有难以令西方观众理解的部分,比如为什么能够理所当然地让一个孩子为另一个孩子牺牲性命。这个疑问恰恰是这部剧的核心,而产生这一矛盾的种种缘由实际上对现代人来说并不陌生——比如尽其所能保护自己的孩子、灾难临头人生遭遇剧变——这个故事因此能与全球观众产生共鸣。“我问了我自己很多基本人性的问题,一个女人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一个男人会如何忍辱负重地活下去?你在剧中看到的内容融入了我自己对人生的体验,”芬顿说。
徐俊认为,经过芬顿重新诠释的《赵氏孤儿》因注入了哲学思辨和人性考量而呈现出了和以往版本的《赵氏孤儿》不同的“现代性”。“(程婴)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孩子送出去?程勃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为什么要复仇,杀掉一个抚养了自己16年的父亲?这些都是拷问,”徐俊说,“在过去的版本里,复仇的动机是有的,但对生命的思考、对生命个体的意义是关照不够的。反过来说,纪君祥留给我们后人一个命题,抛出了开放性的空间,让我们能慢慢发现它、填补它,这就变得很有意思了。”
音乐剧《赵氏孤儿》剧照(摄影:尹雪峰、郑天然)音乐剧中每一个主要人物都通过歌唱吐露“抉择”瞬间的内心所思所想。比如在紧扣“救孤”展开的上半场,那些为了赵氏孤儿逃生做出痛苦牺牲甚至献出生命的人唱出了全剧最令人动容的唱段:出于对屠岸贾的义愤和对赵氏家族的同情,将军韩厥在放走程婴,自刎而死前唱出“江山何其大/英雄渺如沙/我这血肉之躯骨头还算硬/我相信/同样都是命/有的该牺牲/再大的责任也不能违抗我的良心”;得知丈夫选择献出自己的孩子,程婴之妻痛苦不已,“人和人多么不一样/没公平可讲/善良冠以冤枉/甚至会死亡/连自己骨肉都不敢养”;向忠良之臣公孙杵臼透露换子计划时,程婴承认自己并非勇敢亦不强大,但他要凭借良心做正确的事,“我不能看见黑暗欺压星光/因为我心也一直点亮/风暴随时会将我灭亡/但是善良从未荒凉”;公孙杵臼决定帮助程婴和赵氏孤儿,从容面对死局,“我将豪情泼墨铿锵诗歌/不苟且逃避方才炙热”。
为了突出故事的现代性,音乐剧《赵氏孤儿》的舞台和人物造型设计没有具体的时代指涉。由谭韶远设计,“穿帮”般赤裸的舞台空间内一面高墙斜居平台之上,沿着向后区不断攀升的地面延展。一幅巨大的白色画框插入高墙,随情节自如隐显,象征着空间的自由流转——从宫廷院落到山村野居,从悬崖关隘到荒郊墓穴。赵氏被诛之时,高墙轰塌、支离瓦解;断壁残垣在悠悠岁月中等待赵氏孤儿长大,又在正义伸张的那一刻复原如初。张叔平设计的人物造型和服装有着传统元素的细节和现代前卫的轮廓设计。观众席被纳入了演员的表演区域,仿佛也模糊了过去与现在、戏剧与现实的边界,让观众获得沉浸式的观剧体验。
音乐剧《赵氏孤儿》剧照(摄影:尹雪峰、郑天然)经过改编的古典戏剧文学作品能够打动当下的中国观众吗?从首演当晚的情况来看,《赵氏孤儿》还是得到了现场观众的认可,界面文化记者在中场休息期间听到了部分观众的讨论,有观众激动地称“看到了中国原创音乐剧的希望”。近年来戏剧界似乎有一股重新从古典戏剧文学作品中发掘资源的风潮,除了《赵氏孤儿》之外,还有改编自蒲松龄《聊斋志异》的《水生》、新程式戏剧《新西厢》、先锋实验戏剧《窦娥》等等。在徐俊看来,重新演绎古典戏剧文学作品的成功关键是文学性和人物故事的严谨度,“现在为什么很多作品总是做不好,我觉得就是文学基石不够,总是缺乏深度。”
“要做一部真的能够留下来的、能够让中国人自豪的作品,事实上只要花精力,只要愿意去投入。今晚的观众反应已经证实了这一点。”徐俊说。
用音乐剧的形式呈现中国戏剧经典
虽然芬顿的剧本给音乐剧《赵氏孤儿》打下了良好的基础,但要把话剧剧本改编成音乐剧剧本,依然需要主创团队的巧思。徐俊表示,音乐剧有自己的节奏——在话剧中需要一幕幕娓娓道来的剧情,在音乐剧中却可以用歌曲简洁明快地推进。比如《灭门》这一首歌就概述了芬顿剧本的前六场戏,舞台被分为三个空间,分别呈现屠岸贾为保权势痛下杀手、赵氏家族遭遇满门抄斩和赵盾宁折不屈。
音乐剧《赵氏孤儿》剧照(摄影:尹雪峰、郑天然)剧中大量的二重唱、三重唱,在快速推进剧情的同时,呈现了不同人物的立场与观点。徐俊指出,程勃长大成人后的游历是芬顿剧本中很出色的一场戏,他强调了程勃思考与行动的主体性,让观众知道赵氏孤儿最终决定复仇,是因为他通过了自己的眼睛看到了屠岸贾的残暴统治造成了国家生灵涂炭的恶果,对屠岸贾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做出了自己的判断。但徐俊认为芬顿剧本中程勃的游历缺乏铺垫,因此在音乐剧中加入了程婴、屠岸贾和程勃的三重唱《我已长大》,长大成人的程勃在雀跃和困惑中离家远行,两位父亲各怀心思,一个得意忘形地督促儿子去纵览他的河山,一个暗暗向儿子托付了一个需要传递出去的消息。
“音乐是抒情的,音乐剧在表达人物情感的时候,它的这种涌动和情感抒发有特别的力量,”徐俊说,“音乐为这部剧插上了翅膀。”
音乐剧《赵氏孤儿》剧照(摄影:尹雪峰、郑天然)程子灵魂这个角色的设计是徐俊最得意的部分。芬顿在改编剧本时创造性地引入了这个角色,让这个在原作中一直只是背景板和工具人的人物有了自己的思想,强化了剧中人性拷问的戏剧冲突——在话剧剧本中,程子灵魂在最后一场戏里现身,质问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为了他人的孩子牺牲自己。徐俊认为这个角色可以有更大的发挥空间,因此在音乐剧版本里,程子灵魂成为了贯穿全剧的旁观者和叙述者,用自己的视角观察全局。这也强化了他与赵氏孤儿命运交错下的悲剧色彩:一个被选择了“死”,一个被选择了“生”,但无论生死,他们都被剥夺了自由选择的权利。
音乐剧《赵氏孤儿》剧照(摄影:尹雪峰、郑天然)徐俊与金培达、梁芒被称为中国原创音乐剧“铁三角”,徐俊对他们在《赵氏孤儿》中的合作给出了高度评价。他说,金培达的作曲过程始末充满了大量讨论、商量甚至争议,第二幕中《画卷解谜》一曲就是他们争执出来的结果。“原来他写着写着,觉得又回到了程婴为程勃讲身世故事的老套路,我说我们的这个剧本要有突破,要让程勃自己去发现这个故事,去建立自觉和认识,而不是一味让程婴去解释。一开始他(金培达)陷入了传统窠臼,我后来把他拉了回来。这些东西我们都要有撞击和探讨,才会出现今天的结果。”
首演结束,徐俊一方面为演员们的大半年的排练成果感到骄傲,一方面又在思考如何改进舞台,比如场景切换是否可以更流畅,演员的表演和演唱节奏是否可以更好,这些都需要在面对观众的真实反应后做出调整。《赵氏孤儿》在中国音乐剧重镇上海开启首演,对主创团队来说既是压力也是动力。“中国原创音乐剧刚起步的时候,全世界最好的音乐剧就来到了上海,培养了一批观众,让他们看到了世界上最好的音乐剧是什么样的。”徐俊表示,与世界一流音乐剧同台竞争,是中国原创音乐剧需要直面的事实,对中国原创音乐剧人来说,唯有坚持、刻苦和耐得住寂寞,才能让中国原创音乐剧市场成熟起来。
(2021年5月27日-6月6日,音乐剧《赵氏孤儿》在上汽·上海文化广场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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