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和大舅妈的结婚照。
5月14日中午,大舅妈终于去世了。
说“终于”,因为今年已经是她患肺癌的第九年、瘫痪在床的第八年了,她早已消瘦不堪,两颊都能看出牙床的形状。最近一年,她病危了好几次,以至于大家刚听说这一次时,都有点“狼来了”的感觉。直到表妹说,不能进食了。我们明白,时间到了。等了一夜,第二天上午进入弥留状态,表妹要求停止抢救,然后她的瞳孔开始扩大,中午12点26分,医生确认死亡。
我其实一直羡慕她们母女俩
广州的医保有个规定,每次住院满一个月就必须换一家,最后这两年,更是变成了半个月就得换。这几年表妹都在不停地联系医院,把母亲从一家搬到另一家,加上疫情期间、住院部经常不让进去,我也超过半年没有看到她了。
距离真的可以消解很多东西。如果还在广州,我肯定立刻赶过去安慰表妹,她才30岁就失去了妈妈。而在北京听到这个消息,我只是难过了一阵子,就又开始做自己的事情。
我其实一直羡慕她们母女俩,甚至有些嫉妒。她们在大家庭里的存在感很强,又高又壮,长得漂亮,头发乌黑浓密,吃得很多,爱说爱笑,声音也很大。家里有了什么好吃的,她们总是第一个去抓。我羡慕这一份天生的理直气壮。
在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表妹因为没有广州户口不能入读小学,我爸妈就把她带回湖南,让她住在我家,一住就是九年,贯穿我的整个少年时代。因为大舅是(聋哑)残疾人,我妈格外关照表妹,几乎从不批评她,什么事都叫我让着她,如果我们犯了同样的错误,只罚我不罚她。而表妹自己也有些恃宠而骄,经常偷偷找我爸要零花钱,这些都让我非常不满。再加上,小学到初中那几年,表妹漂亮得像个小明星,长辈怜惜她,同龄男生讨好她,我成了彻底被碾压的那一个。但如今,我俩都已经结婚生子,比起巨大而沉重的命运之碾压,小时候那份心结早已显得无足轻重。
流落街头时 她被我的家人收留
当我第一次看到舅妈的时候,她就已经是我舅妈了。
听说,她当年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她家很穷,父母关系也不好,母亲另找了一个男人,是她家的亲戚,但没有跟她爸离婚。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她找了一个邻村的男朋友,高高大大,长得也不错,等两个人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男方去当兵了,不到一年就提了干,有了编制,男方父母就瞧不上她了,让他们分手。小伙子不肯分,而她什么也没说,很快就收拾了一个小包袱,连换洗衣服都没带,就跟着一个远房亲戚离家出走了。
她是湖南常德汉寿县人,没有盘缠也走不了多远,最后就流落到了我妈的老家。我叔外公(外公的弟弟)在隔壁邻居家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在外面“流浪”了好几天,快要弹尽粮绝了。叔外公想起我大舅还没找到对象,就试探着问她,愿不愿意跟我大舅相处,是个哑巴,但是人很好。
她说愿意试试。
那时候外婆和大舅已经到了广州,叔外公让他们寄了一张大舅的相片过来。
她看了相片,就点了头,说,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们要带我去广州,我想待在大城市。
叔外公有点疑心,这个漂漂亮亮、端正健康的女孩,会愿意跟着大舅过吗?
她说,你们看我以后吧。
于是叔外公就让儿子带她坐火车到了广州,大舅和外婆带她去买了一身新衣服,一个包。不到一周,婚事就办了。我看过几张她和大舅结婚时的照片,她是典型的心形脸,大眼睛清亮有神,双眼皮清清楚楚,配上自然卷的头发,气质一点也不像农村女孩。
听到抖音里的背景笑声,就会想到她
婚后,大舅对她很好,但终究不能语言沟通,小矛盾和摩擦不断。又跟外公外婆住在一起,她周旋其中,辛苦可以想见。好在外婆始终觉得亏欠了她,对她也非常好。
我刚到广州那一年,住在阳台的小房间里,大家庭又多了一个人。
她活泼开朗,很爱笑,我每次听到抖音里那个著名的背景笑声,都会想到她。
她特别爱吃,有一句名言“搏命地吃”,几乎每晚都吃夜宵,煮汤圆,牛奶煮鸡蛋,或者各种甜品。大舅烧得一手好菜,而她只会且擅长做甜品。记得她给我们煮过一次牛奶,满屋飘香。
她也非常爱美,爱逛街,在外面看到有人梳了好看的头发式样,回来试试就能编得一模一样,手巧得很。
她与肺癌抗争了九年
忘了是什么时候听到她患上肺癌的消息。
第一个垮掉的是外婆,头发一夜就白了1/3,外婆开始给她熬汤、熬药,每天往返医院好几趟。病房里的人羡慕她有这么好的婆婆,亲戚们都说,外婆是用自己的命换来了她更多的命。
一开始没做化疗的时候,她还能正常生活。有一次表妹和男朋友在外面玩,她在家做了饭,出门坐地铁给他们送去。我知道以后特别生气,批评了她:怎么不好好待在家休息,他们两个这么大了难道会饿着!
我没有想过,她跟表妹聚少离多,小时候分开近十年,而表妹刚大学毕业不久她就患上癌症,生命进入倒计时,她自然想对她“搏命地好”。
只是,医生最开始的诊断是活不过三年,我们都没有想到这倒计时如此漫长:五年、六年、七年、八年……不得不说,坚强和乐观让她跟死神角力,抢回了很多时间。她硬是撑到了表妹结婚、生女儿、女儿三岁。她一直不知道,表妹生产的时候曾经遭遇过产后大出血,当时怕她担心而没有告诉她。
她在病床上经历了亲人过世
癌症扩散到腰椎以后,她动了手术,把腰椎换掉了几节,从此再也不能自己坐起来。
躺在病床上,她还是经常念叨着吃,让我们给她带湖南的腊鱼腊肉、薄皮辣椒(不辣的那种)、卜豆角、萝卜干……
人生病以后,仰赖的就是生病之前积攒的人品,以及亲友的善心了。我爸妈、其他舅舅们、亲戚朋友常去医院看她,几千几百地拿钱。
她也会打自己的小算盘,医保卡里还有钱的时候,她就把大家给的钱留出来,想尽可能地多留一些给表妹,比起治疗费用,当然也只是杯水车薪。她也开始在微信上找我要钱,我给过800、500、300……最后一次是1月底,我告诉她我的工作受疫情影响很大,自己也很紧张,没有给钱。
外婆去世以后,照顾她的接力棒就递给了大舅。大舅工作非常辛苦,每天三四点就要起床,然后还要给她做一日三餐,送到医院。前年,她在微信上向我妈“告状”,说大舅不管她了,不好好做饭。爸妈去找大舅,大舅愁眉苦脸地往地上一蹲,扳着手指头给他们数:六年了,做了六年多的一日三餐,每天送到医院,至少往返四趟……
后来她终于开始接受中午点外卖,大舅每天做晚餐。
她也指责过外公对她不好,但去年外公走的时候,她也哭得撕心裂肺。她是躺在病床上先后听到外婆、外公去世消息的。
她要求不开追悼会,不收份子钱
我对她唯一的遗憾是,她非常爱我的娃猕猴桃儿,我也希望能多让她看几眼,可是因为她经常转院、或者我们出去玩,没有碰上,病中总共只带他去看过三次。今年春节期间,我特意早早把猕猴桃儿带到医院,但因为疫情,住院区的玻璃门锁上了不让进,最终没有看成。后来还想趁她转院出门的时候去看一眼,结果当天是三点半转院,而猕猴桃儿四点后才放学,又错过了。
她要求不开追悼会,不收份子钱,一切从简,把骨灰撒到大海里。对于一个在农村长大的女性来说,这并不多见。
她年轻时候唯一的执念就是“去大城市”,但到了广州以后,由于没有文化,她一直在医院做保洁工作。我大舅更是因为聋哑,只能做清洁工。我曾经几次帮大舅去打扫街道,甚至帮忙送废品(因为不能说话,废品站的人无法跟他沟通),也不理解她为什么不愿意让表妹帮忙,以为她是虚荣心作祟。现在我明白了,她希望女儿成长在大城市,省吃俭用送她去学芭蕾,从不让她帮忙干活……全都是因为自己从小没有被人宠爱过,想把最好的都给她的女儿。
她也真的踏踏实实跟大舅过了一辈子,有她在的时候,屋里始终热热闹闹、充满生气。去掉在家做姑娘的20来年,还有最后这9年,中间20年大体是平稳幸福的。久病床前无孝子,而表妹、我们和她自己的大家庭一直爱护她、关心她,亲情始终在线,也算聊有慰藉,希望她走得平静、安详。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想念过从前那位恋人,他会不会知道这个消息。 □胡彬彬,大龄北漂求职中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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