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朝伟：入行这么多年后，我还在努力提高演技【译】

作者：Trish Maunder / 《电影感》（2001年4月）

校对：Issac

译文首发于《虹膜》

当我终于见到梁朝伟时，如果没有事先被告知，我不会知道他很累。那天刚到墨尔本，我是他一系列冗长采访的最后一个，他前一天在悉尼也经历了同样的事情。在他引介《花样年华》（王家卫，2000年）的悉尼首映式上，他也是被团团围住。不过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疲惫和压力的迹象，他平静而机敏，棕色的眼睛十分温柔，即使是他两天马拉松的最后一个记者也感觉受到了欢迎。

梁朝伟对电影行业并不陌生，对这样的宣传义务也早已了然于胸。去年，美国《人物》杂志将他选为最性感的人之一，但就像其他西方熟悉的亚洲演员一样，这位38岁的男演员已经上榜好几年了。以其出色的英语和深思熟虑、轻松的心情，梁朝伟回顾了自己的电影生涯，其中包括《喋血街头》（吴宇森，1990年）和《重庆森林》（王家卫，1994年）等重要作品。

* * *

记者：《花样年华》是你和王家卫合作的第五部电影——不包括还在拍摄的《2046》。众所周知，王家卫的置景和拍摄计划都很混乱随性；为什么你愿意跟他合作这么多次？

梁朝伟：首先，这很有挑战性。作为一个像我这样入行18年的经验丰富的演员，实际上，我还在努力不断提高我的演技，我的目标是像非专业演员一样表演。他拍电影的方式帮助我突破了这一点，因为我们没有任何准备，也没有剧本，只在一开始了解了关于角色的一点线索。因而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没有界限，你需要运用自己的大脑去表演，因为没有任何指导准则，什么都没有。所以你必须凭直觉行动，必须用心去感受环境，这对我有好处。

记者：关于角色的那些线索是什么样的？究竟给了你多少准备？

梁朝伟：从一开始我只知道角色的名字和职业，这是一个和Maggie（张曼玉）之间发生的爱情故事，仅此而已。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花那么长的时间来完成这部电影。

记者：但王家卫也有一些电影的拍摄速度很快，比如《重庆森林》。

梁朝伟：我的部分12天就拍完了。有时候他的确可以拍得很快，但有时，你也知道的……

记者：你是如何塑造《花样年华》中的角色的？

梁朝伟：我想做一些不同于以往作品的表演，以尽可能少的面部表情和对白。我试着用最简约的表情来表现这样一个角色，但从一开始我就发现很难。这是非常困难的，非常痛苦的，你不能释放你的情绪。我找不到这个角色想要接近Maggie的角色的动因。起初，这个角色是普通的工人阶级，一个非常正派和温柔的人，他把一切都藏在内心，非常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所以没有面部表情，你看不到他脸上的任何情绪。到了影片的中段，我想我可以把它变得更复杂一些。有一天，我对家卫说：「我可以演个坏人吗？」我想接近这个女人的原因是，我想对她进行报复，并试图操纵她。所以最后，我对自己对这个女人所做的感到很抱歉。也就是说，至少我有一些东西可以让这个角色变得更复杂，而不仅仅是婚外情的一个受害者。

记者：王家卫曾说《花样年华》是《阿飞正传》（王家卫，1991年）的续集，而你和张曼玉都参演过这两部电影，你对于他的说法怎么看？

梁朝伟：我只出现在《阿飞正传》的最后一场戏中，所以这看起来没有什么关系。我想是因为王家卫对六十年代有很大的热忱，而且这两部电影都发生在六十年代的香港，所以有些人可能会觉得这是前一部电影的续集，但我不认为这两部电影有什么关系。

记者：《花样年华》唤起了人们对六十年代香港的强烈回忆，Maggie的旗袍和六十年代的音乐都是怀旧的元素。六十年代你在香港吗？这部电影捕捉到了那个时代的真实氛围吗？

梁朝伟：事实上，我1962年才出生在香港，所以那时我还是个孩子，但是我仍然有很多关于童年的记忆。我仍然记得我母亲的穿着，邻居之间的关系十分亲密：彼此非常了解，我们从不关上门，全都认识这栋楼里的每一个人，还一起出去玩。我们现在没有那种关系了，我甚至不知道我的邻居叫什么名字；我们从不交流。

记者：但你是香港的大明星，所以你的经历肯定会和大多数人很不一样。对普通人来说，事情都变得如此没有人情味了吗？

梁朝伟：一切都变了，人们更富有了，他们会保护自己。人们变得比以前更加孤立。在六十年代，大多数人都是工人阶级，他们很穷，买不起公寓，所以必须和别人分享所有的东西，不仅是公寓，还有他们的隐私。

记者：你同时也在拍商业电影，比如《东京攻略》（马楚成，2000年），它是去年香港票房最高的电影。你喜欢拍那种受欢迎的电影，还是倾向花更多的时间拍严肃的电影？

梁朝伟：作为一名演员，我喜欢参与不同的项目，不仅是艺术片，也包括一些主流电影。

记者：王家卫的电影让你在西方有了很多曝光。这对你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抑或不过是你努力工作后的附带成果？

梁朝伟：我想和全世界的观众分享我的电影，所以这对我来说是件好事。

记者：你有兴趣拍一部英语电影吗？

梁朝伟：当然了，但目前我还没找到合适的剧本和角色。

记者：其他香港演员，如李连杰和周润发，已经把他们的事业扩展到了好莱坞。你有进军海外的计划或愿望吗？

梁朝伟：不。（在香港）我有更多的角色选择。在好莱坞电影中，亚洲男女演员的角色受到很大限制。他们已经有了很多优秀的演员，不太会专门为了中国演员写剧本。我在亚洲有更多的空间，而且我非常了解我们的文化。我知道去好莱坞的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想更出名，想赚更多的钱。你可能也有你的理由，但我找不到自己去好莱坞的理由。

我不认为我需要在那里建立任何事业。我想和全世界的观众分享我的电影，一些属于我的文化、我们国家的东西。我还没找到任何动身的理由，但如果有合适的剧本、合适的角色或有趣的导演，当然如果有人说「斯科塞斯想和你拍电影」，那为什么不呢！作为一名演员，这对我来说是会是非常棒的经历，但这不意味着白白坐在那里，等待机会去拍一些好莱坞电影。就我自己而言，我喜欢表演，我为了电影而拍电影。从第一天开始，我就不是为了名利。我喜欢拍电影和表演的过程，但不是为了名利，那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记者：你是怎么开始演戏的？这是你一直想做的事吗？

梁朝伟：我以前没想过要当演员，这只是巧合。在成为演员之前，我在一家电器店做销售员的工作。突然有一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他们在招人，我心里想：「为什么不呢？我还年轻，我可以多多尝试。他们有一个为期一年的培训班教表演，为什么不试一试呢？」所以我进入了培训班，而且找到了一种方式不害羞地在别人面前表达自己的感觉和情绪。这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因为实际上我是个很害羞的人，我不知道如何与人交流。

我不知道原由，可能是因为我的背景，我的父亲在我小时候就离开了我，所以我不太愿意与人交流。我不敢谈论我的家庭，我不想告诉我的同学我没有父亲。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所以我就把一切都藏在心里，就像《花样年华》里的角色一样，非常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在别人面前从不哭泣。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这是有点悲哀的，当我长大之后，我仍然不知道如何与人交流，也从不在别人面前哭。等到我成为一名演员时，我找到了一种释放我所有情绪的方法，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治疗。这就是为什么我那么喜欢表演，你可以成为别人，你可以哭泣，但没有人知道那是你的感情。他们会想「哦，你演得真好」，但实际上那是我的感觉，那是我的情绪。

记者：对于凭借《花样年华》获得戛纳电影节最佳男主角奖，你有什么感受？

梁朝伟：当他们告诉我获得了最佳男演员奖时，我说：「不，现在不是开玩笑的好时候」。1997年，我带着《春光乍泄》（王家卫，1997年）去了戛纳，差点就拿到了奖。当时每个人都认为我会得奖，我也这么想，所以当宣布家卫获得最佳导演时，我其实有点沮丧。我暗暗下誓一定会再来的，所以我在99年和98年都去了戛纳，2000年则是带着《花样年华》去的，不过我没抱有任何期待，什么也不敢期待，我不想再次失望。所以当有人告诉我，「嘿，你获得了最佳男演员奖！」我说：「不，不可能，我才不信，除非我亲手拿到那个奖，否则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传闻了。」

记者：另一个荣誉是，你是这一届香港国际电影节的焦点演员。这个回顾展的情况如何？

梁朝伟：他们将放映我参演的十部电影，不仅有王家卫的电影，还有吴宇森和其他导演的电影。

记者：你对未来有什么抱负吗？

梁：我想制作一部自己的电影。我已经演了18年的戏了，所以想做点别的。演员在某些方面是很被动的，我想在不久的将来变得更加主动。也许我会有一些想法，我可以请编剧来写剧本，我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我可以选择合适的导演来拍，我可以决定我想要的电影风格。我觉得这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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