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与梁实秋
文│刘宜庆
1968年6月,身在美国西雅图的梁实秋翻览《中央日报》时,忽然读到沈从文去世的消息。梁实秋凝视着报纸上的文字,拿出一直珍藏着的沈从文写给他的一封信:
实秋先生:
韦丛芜兄译有《英国文学史》(拜伦时),据闻有数处不确处,你曾为改正过,他自己已改正了数点,很希望得见到你所指出的误处,因此书行将连同另一部分付印,若能得你将可商酌处参考,实极感谢。他想你把那书(经你指出的)寄给他,他的住处是上海法租界霞飞路泰辰里七号。若这事并不十分麻烦你,我想得到这书的他一定非常高兴。
从文顿首
见信如面,梁实秋遂回忆起了沈从文,并据此写了一篇《忆沈从文》,因不敢完全相信报纸上的消息,故未发表。1973年6月,梁实秋在美国西雅图读到了聂华苓的《沈从文评传》,获悉沈从文尚在人间,方知之前的死讯是谣传,他不由感慨道:“人的生死可以随便传来传去,真是人间何世!”
梁实秋在《忆沈从文》两篇短文中,形象生动地描述了印象中的沈从文:“我记忆中沈从文瘦小而弱,身体很坏,脸色苍白,常常流鼻血,一流鼻血脸就更苍白了……印象中他是很孤独,不与人来往,就是在房里拼命写东西。”“从文虽然笔下洋洋洒洒,却不健谈,见了人总是低着头羞答答的,说话也是细声细气”。
【共同执教中国公学】
1925年10月至1926年10月,徐志摩主编《晨报副刊》。这期间,沈从文用笔名休芸芸投来小说稿,他用细尖钢笔书写,字体挺拔娟秀,深得徐志摩赞誉。当时,梁实秋也给《晨报副刊》写过稿子,与徐志摩有些交流。徐志摩将沈从文的小说稿拿给梁实秋看,梁实秋也便知道了沈从文其人。
1927年春,胡适、徐志摩、闻一多等人创办新月书店,次年又创办《新月》月刊,担任编辑的梁实秋与撰稿的沈从文成为“新月同仁”。梁实秋曾在《忆沈从文》一文中回忆起两人的初次结识:“后来我们办《新月》月刊,沈从文写长篇小说《阿丽思中国游记》在月刊上发表,每期写一万五千字。当时他很穷,来要稿费,书店的人说要梁先生盖章才行。沈从文就找到我家来了,他人很奇怪,不走前门按铃,走后门,家里的佣人把收据给我,我看是‘沈从文’,盖了章。后来我想下来看看他,但是他已经走远了。”
闲暇时,沈从文与梁实秋等同仁也经常聚集在新月书店。据余上沅夫人陈衡粹回忆:“新月的同仁如胡适、闻一多、梁实秋、徐志摩、邵洵美、饶孟侃、叶公超、沈从文、潘光旦、罗努生(隆基)等等,每每聚集在书店里高谈阔论。”想来话题的核心,都集中在胡适之、徐志摩、罗隆基等人身上,沈从文只是默默地聆听。在梁实秋的印象中,沈从文不善言辞。但在生活上,文学团体同道中人对沈从文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在沈从文的《不死日记》中可以看到,新月文人聚餐,诗酒相伴,有时盛情难却,沈也会小酌两杯,他在这里学会了饮酒。
既进入新月同仁的场域,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走到中心却又疏离,这可能是沈从文一贯的姿态。
据史料披露,梁实秋对沈从文多少有一些帮助。沈从文的短篇小说《我的教育》《牛》《灯》《绅士的太太》,文论《郁达夫张资平及其影响》等,都是梁实秋负责编辑《新月》时经手编发的。可以说,这些作品的刊发,对于沈从文步入文坛起到了重要作用。
1928年4月,胡适任中国公学校长后,受其邀请,梁实秋任外国文学系教授。1929年8月,经徐志摩介绍,胡适同意,沈从文被聘为中国公学讲师,主讲大学部一年级小说习作、新文学研究等选修课程。他小学毕业,纯靠自学登上大学讲台,不能不说是一个传奇。
沈从文不善言辞,在上第一堂课之前,他准备了丰富的资料。选他课的约有20多人,但由于他在文坛上已崭露头角,许多人慕名而来。众目睽睽之下,沈从文的脸憋得通红,他站在讲台前,久久说不出话来,足足僵持了10分钟。后来,预定1小时多的授课内容,他在10多分钟内便全部讲完了。他只得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道:“我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
下课后,学生议论纷纷,这一轶事也传到了校长胡适耳朵里。胡适笑着说:上课讲不出话来,学生不轰他,这就是成功。”梁实秋在《忆沈从文》中则评价道:这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因为一个没有正常的适当的学历、资历的青年而能被人赏识于牝牡骊黄之外,是很不容易的。从文初登讲坛,怯场是意中事。据他自己说,上课之前作了充分准备,以为资料足供一小时使用而有余,不料面对黑压压一片人头,三言两语地就把要说的话全说完了,剩下许多时间非得临时编造不可,否则就要冷场,这使他颇为受窘。一位教师不擅言辞,不算是太大的短处,若是没有足够的学识便难获得大家的敬服。因此之故,从文虽然不是顶会说话的人,仍不失为成功的受欢迎的教师。记问之学不足以为人师,需要有启发别人的力量才不愧为人师,在这一点上从文有他独到之处,因为他有丰富的人生经验和好学深思的性格。”
【青岛的同仁之雅】
1930年4月,杨振声被任命为国立青岛大学校长,在大学筹备期间,他亲自到上海去物色教师。杨振声通过闻一多认识了梁实秋,求贤若渴的杨振声深知梁实秋的学术造诣,所以立即邀闻一多、梁实秋二人同到青岛大学执教。他极力向闻一多和梁实秋推荐青岛,“上海不是居住的地方,讲风景环境,青岛是全国第一”,不妨“先尝后买”。
在来青岛之前,梁实秋在上海的生活颇不平静。1926年,他的一篇《现代中国文学之浪漫的趋势》激起千层浪。在“国破山河在”的危急时刻,梁实秋却抱着艺术至上的观念,这无疑与时代的要求相悖。他无意间卷入了那场激烈的学术争论,深以孤立无援为苦,这让他渐萌逃意。梁实秋后来回忆:“他(杨振声)要一多去主持国文系,要我去主持外文系,我们当时唯唯否否,不敢决定……我久已厌恶沪上尘嚣,闻之心动,于是我与一多约,我正要回北平省亲,相偕顺路到青岛一觇究竟,再作定夺。”没想到这一看,立刻就认定了“这地方在天时、地利、人和三方面都够标准,宜于定居……一言以决,决定在青岛任教”。
暑假过后,梁实秋如期而至。随同他一起来的,还有夫人程季淑和长女梁文茜、儿子梁文骐等。梁实秋担任外文系主任兼任图书馆馆长,工作十分忙碌,除了教学,他把更多的时间用在了读书、写作和翻译上。梁实秋虽是留洋出身,却不喜洋服,夏季常穿的是长衫,秋冬则穿一身丝织棉袍,严冬时节是棉袍外面加套一件皮袍,而且颜色都淡雅不俗,颇具谦谦君子之风。
同年,杨振声多方打听,还想物色一位写作课老师,徐志摩和胡适向他推荐了沈从文。当时,杨振声有过一瞬间的犹豫,因为在教育部对大学师资的要求中,大学学历是重要条件,而国立青岛大学的教师,许多都有海外留学的经历。沈从文只有小学学历,按说根本没有进入大学体制任教的机会。
其实,早在一年多前,杨振声就曾邀沈从文前去任教,沈从文接受了路费,却未能成行,而是去了武汉大学。杨振声向沈从文发出邀请后,反倒是沈从文思来想去,之所以没有立刻答应,其原因或可从沈从文致好友王际真的信中得到答案,他说:“我不久或到青岛去,但又成天只想转上海,因为北平不是我住得下的地方,我的文章是只有在上海才写得出也才卖得出的。”由此可见,青岛并非沈从文的理想之地,他生怕离开上海之后,写不出文章。可正值时局动荡,上海各私立大学已停办,如果抛弃教职,专职写作是难以养活自己的。
1931年8月,沈从文离开繁杂的上海,来到偏于一隅的青岛任教。他在日记中写道:“学校还是照常上课,地方安静,不会出什么事故。”他租住在福山路国立青岛大学教师宿舍(今福山路3号),沈从文曾回忆道:“房屋刚粉刷过,楼前花园里花木尚未栽好,只在甬道旁有三四丛珍珠梅,剪成蘑菇形树顶,开放出一缕缕细碎的花朵,增加了院中清韵风光。”
《新月》杂志的主编叶公超来青岛,曾为他在楼前拍摄了一张照片。他说,这座小楼住着12个人,沈从文是讲师,有单独的房间。由于青岛比较潮湿,沈从文就给自己的居室起了个雅号“窄而霉斋”。
沈从文担任国立青岛大学中文系任讲师,开设中国小说史和高级作文课程,如此,他与梁实秋又有了大约一年多的同仁之雅。
【《八骏图》与“酒中八仙”】
在当时的国立青岛大学,有一个著名的小团体——“酒中八仙”。校长杨振声每逢闲暇,便带领酒局成员闻一多、梁实秋、赵太侔、陈季超、刘康甫、邓仲存、方令孺等,“三日一小饮,五日一大宴,豁拳行令,三十斤花雕一坛,一夕而罄”。酒酣之余,这“八仙”也不时结伴出游,近则济南,远则南京、北京,或是一起在海边散步、到崂山观光,或是去海滨公园观赏海棠、樱花。
由于性格不喜热闹,沈从文很少参与这样的宴饮,甚至还有点儿反感,他以此为素材创作了小说《八骏图》,对小说中的甲、乙、丙、丁等教授的生活予以讽刺。
《八骏图》里的八骏,指的是八位教授,他们有的是物理学家,有的是生物学家、哲学家、史汉学家、六朝文学专家等。由于内容涉及教授的家庭生活,又颇有些挖苦之意,因此引起了一些敏感人士的不满。沈从文在《八骏图》中影射的究竟是谁,历来众说纷纭,据美国汉学家金介甫先生考证,《八骏图》中有梁实秋、闻一多等人的影子。
因远离“酒中八仙”,也不与梁实秋同系工作,沈从文与梁实秋交往并不算密切。总的来说,两人因志趣和性格的因素,并不是亲密的朋友。一般来说,亲密的朋友,除了志趣相投,生活合拍,彼此还会赠送小的礼物,比如梁实秋与黄际遇。
1932年10月24日,梁实秋赠送好友黄际遇一本《新月》。当天,黄际遇在日记中写道:“实秋贻《新月》(四卷三号)一册,卧阅沈从文《若墨医生》一首,饶富构想之力。”《若墨医生》是沈从文的一篇小说,小说是以张采真烈士为原型创作的。
尽管与同事的关系有点疏离,但沈从文在青岛收获了爱情。1932年夏天,沈从文终于得到了苦苦追求四年的张兆和的芳心,两人情定终生。之后,张兆和从苏州来到青岛,在青岛大学图书馆内编英文书目,也成了梁实秋的部下。
【“梁实秋已不‘古典’”】
沈从文在给好友的信中,习惯描写身边友朋的动向,有段时间里,梁实秋的名字几次出现在了沈从文的信中——当然,他的名字是与俞珊联系在一起的。俞珊乃望族名媛,祖父俞明震是前清翰林,曾任江南水师学堂督办等职;父亲俞大纯,留学德国时与陈寅恪是同学;叔父俞大维是国府要员。俞珊生于日本东京,少时就读于天津南开女中,后入读上海国立音乐专科学校及南京金陵大学,她天生丽质,才貌双全。
1929年,田汉带领南国社剧团到南京金陵大学演出话剧《湖上的悲剧》,发现该校女生俞珊有演剧才华。应田汉之邀,俞珊加入了南国社。
之后,俞珊果然不负众望,在南国社的第二期公演中,因出演“莎乐美”声名鹊起。不久,她又继续主演了根据法国作家梅里美的小说《卡门》改编的同名话剧,名声更是如日中天,成为了一颗璀璨炫目的明星。
当时有好几位文化名流都拜倒在了俞珊的石榴裙下。据说,徐志摩便因为倾慕俞珊,在上海四明村的书房里挂起了一幅俞珊在《莎乐美》中的剧照。俞珊在排演《卡门》时,为了塑造好卡门的形象,常常登门向徐志摩夫妇请教。徐志摩心花怒放,陆小曼看在眼里,醋意顿生。她警告徐志摩道:“你可不能拿辜老(辜鸿铭)的茶壶比喻来做借口,而去多置茶杯。你要知道,你不是我的茶壶,而是我的牙刷。茶壶可以公用,牙刷可不行。”
平素聚会攀谈间,徐志摩时常向梁实秋等人谈起俞珊如何迷人,这让梁实秋不免心动。1929年8月,俞珊主演的《莎乐美》在上海公演时,梁实秋便专门前去捧场。
不过,就在俞珊登上演艺之路的顶峰时,却遭到了父亲俞大纯的激烈反对。俞大纯认为女儿当戏子有损名望,警告她若再上舞台,就要登报脱离父女关系。俞珊无奈,只得遵从父命。
1930年,俞珊在上海患上疟疾和伤寒,身体稍好后,医生劝她到风景宜人之处休养。当时的梁实秋是国立青岛大学外文系主任,他常常在给徐志摩的信中,询问俞珊病后康复的近况。随后,梁又邀请俞到青岛散心,还给她在青岛大学安排了一个图书管理员的闲职。
没想到,俞珊的到来,搅乱了青岛大学的一池春水。1931年6月14日,徐志摩在给陆小曼的信中写道:“星期四下午又见杨金甫(杨振声),听了不少关于俞珊的话。好一位小姐,差些一个大学都被她闹散了……想起来还算咱们露脸,至少不曾闹什么话柄。夫人!你的大度是最可佩服的。”
在众多追求者当中,最终是不苟言笑、稍显木讷的文学院教授赵太侔抱得美人归。尽管赵太侔当时已有妻儿,但他为了俞珊果断与发妻离婚,恢复自由身,此举感动到了俞,因此对赵太侔另眼相看。加上赵太侔在留学美国期间,曾经主修戏剧专业,在这一点上,他有着别人无法相较的优势。二人的婚事在当时的青岛成为新闻。
【梁实秋入股饭店】
梁实秋在青岛住了四年,他非常喜欢青岛的山与海、红瓦与绿树、民俗与风情。晚年梁实秋回望在青岛的时光,这里是他心目中民风淳厚的“君子国”,人生漂泊之中的久居之地,“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的好地方。除此之外,可能还有经济方面的因素。
晚年时,沈从文对闻一多之孙闻黎明说,梁实秋在厚德福和顺兴楼这两处饭店有股份。此言不虚,臧克家对此也有记录,他曾回忆道:
青岛有个颇有点名望的餐馆,名叫“厚德福”,据说梁实秋先生就是它的股东之一,我们在这儿聚过餐。文友中,赵少侯先生酒量最大,家中酒罐子一个又一个。老舍先生也能喝几杯,他酒量不大,但划起拳来却感情充沛,声如洪钟。
厚德福是一家河南菜馆,主打豫菜风味,总号在北京。说起来,梁氏家族与厚德福颇有渊源——梁实秋的祖父梁芝山是厚德福的股东。厚德福到青岛开分店,是北平厚德福饭庄老掌柜陈连堂先生听从了梁的建议,“酒中八仙”的欢宴畅饮就常在这个酒楼中进行。
1933年7月,沈从文离开了国立青岛大学,与杨振声一起主编《大公报·文艺副刊》,还做了杨振声的助手,一起编写国文教科书。1934年8月,梁实秋在胡适和其父的多次催促之下,亦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青岛,赴北京大学任教。
1938年,梁实秋应教育部次长张道藩的邀请,加入“中小学教科用书编辑委员会”,担任教科书组主任一职,主编抗战用的教科书。开展工作前,梁实秋拿来杨振声、沈从文编的国文教科书参阅,据他评价:“书编得很精彩,偏重于趣味,可惜不久抗战军兴,书甫编竣,已不合时代需要,故从未印行。”
抗战期间,因昆明遭到日寇飞机轰炸,沈从文一家迁往呈贡,最初住在龙街杨家大院。1944年下半年,沈从文一家从杨家大院搬到跑马山桃园新村。这年秋天,桃园新村村长、地方士绅李沛阶见沈从文一家生活清苦,出于好意,劝沈从文在自己的酒厂里挂名股东“吃干股”,这样可以改善一下生活。当年物价飞涨的情况下,教授的生活困难,就是挂名股东“吃干股”,亦无可厚非。但沈从文婉言谢绝了李的好意,由此可见他为人淡泊名利——沈从文爱惜自己的羽毛,从不做与自己的身份不相符的事情,这一点令人感佩。
1946年,沈从文回到北京大学任教。1947年5月,天津《益世报》社长刘豁轩计划在该报办一个小品副刊,他给沈从文去信,希望能约请梁实秋主持。沈从文时任天津《益世报》的《文学周刊》主编,他连续给该报驻北平特派员秦晋两封信,其中一篇如此写道:秦晋兄:
豁轩先生来信,拟请实秋先生编一小品特刊。一切办法如《文学》。弟本意或与兄同访实秋先生,促成其事。不幸日来因病倒下,呛血,近方发现,医嘱躺下再说,恐有半月方能离床。盼兄一访洽,务期其成。专颂著安。
弟 沈从文 顿首
沈从文信中饱含着对梁实秋的友情、尊重和信任。梁实秋接受邀请主持了《星期日小品》副刊,自1947年7月20日创办到1948年1月11日止,共25期,几乎每期都写了文章。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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