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圈”的认同逻辑:从个人到共同体
2020-12-01 10:08来源:《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20年10月上 作者: 曾庆香
【摘要】粉丝为偶像“打投”“控评”“轮博”“反黑”“接机”“探班”等举动源于认同,“饭圈”权力来自于“认同的力量”。个人由路人转为粉丝,是在自我投射、自我移情和自我补偿三种心理机制下实现了从偶像认同到自我认同;由solo粉到进入饭圈,是在尊重和自我实现的心理需求下完成了从自我认同到群体认同的过程。“饭圈”是一种后致型社会认同,虽然源于个人的自主自愿,但也容易产生认同流转。“饭圈”“养成偶像”的一系列操作,既满足了成员在认知、情感和行动等三个层面的认同需求,又使静态的“想象的共同体”转变为动态的“互动的共同体”,最终达到了强化群体认同、增强凝聚力的效果。
【关键词】饭圈 社会认同 共同体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20.19.002
英尼斯在《帝国与传播》中指出:媒介决定权力关系、权力结构、权力形态。在大众散落世界角落又难于迅即动员的过去,“权力是王储、寡头政治与统治精英的囊中物”[1],群体只是权力的基础[2];但在大众散落全球各地却系于互联网络的今天,“人多势众”的群体本身成为一种重要的权力。这种群体权力典型地体现在“养成系偶像”之上:“饭圈”[3]几乎是成为流量明星的决定性因素。[4]
虽然《超级女声》火爆荧屏的2005年被认为是“饭圈”元年,但作为一座亚文化的“冰山”,“饭圈”溢出粉丝圈边界进入普罗大众视野与2019年的两次网络大战有关:7月中旬,两位明星的粉丝为各自“爱豆”[5]在微博超话的排名而掀起“流量大战”;8月中旬,中国艺人们的粉丝因声援表达支持香港警察而遭到香港激进分子辱骂的“爱豆”,迅速团结一致将中国看作共同的“爱豆”而集结到境外社交平台展开“卫国圣战”。至此,人们认识到了“认同的力量”:认同不仅是人们获得生活意义的来源,[6]更是人们行动的原因。“打投”“控评”“轮博”“反黑”“接机”“探班”,粉丝为“爱豆”心甘情愿地付出宝贵的时间、金钱、精力的这些所作所为,便是源于认同。那么,认同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力量?“饭圈”的认同逻辑是怎样的?
路转粉:从他者认同到自我认同
认同,英文为identity,源于拉丁文表示“同一事物、同一特性”(the same)的词根idem,指在所有时间、所有场合,人或物都保持同一性。[7]因此,其含义包括两个层面:一是鉴别、辨认,从众人或众物中辨认出某人或某物,即寻找差异;二是相同、同一性,[8]除了兼有“相似”(similarity)与“差别”(difference)双重内涵之外[9],认同还有认可、承认之意,“我的认同是由承诺(commitments)和自我确认(identifications)所规定”。[10]
由于认同都是在社会情境中形成的,因此, 所有的人类认同都是社会认同。[11]根据发生的场景是人际关系还是群际关系,认同可分为个人认同和群体认同,前者依据个人独特素质而建构,后者则依据群体成员资格而形成。[12]无论是个人认同还是群体认同,都包含内在与外在两个面向。内在的个人认同指个人的自我认同,外在的个人认同是社会对个人的分类。内在的群体认同指成员的群体归属感,外在的群体认同是社会对成员的群体归类。[13]这说明认同不仅包括自我认同,还包括他者认同。一切偶像崇拜都是一种他者认同,如某男明星的一位粉丝因将他定义为温润如玉又有男子汉气概的人而认可他。[14]美国学者称受众对电影明星的崇拜为“爱慕式认同”,对电视名流的喜爱为“同情式认同”,对流行歌手的欣赏为“联想式认同”。[15]
通过对认同危机的探讨,尤其是吉登斯对现代性影响自我认同的探讨发现,人或物的“同一性”会随着时间的变迁而淡化、改变,“在现代性的情境下,变化的自我作为联结个人改变和社会变迁的反思过程的一部分,被探索和建构”。“自我认同并不是个体所拥有的特质,或一种特质的组合。它是个人依据其个人经历所形成的,作为反思性理解的自我。”[16]这导致认同不再强调“同一性”,而更为注重“认可、赞同”。查尔斯·泰勒认为,认同实质上是一种道德认同,因为它关注“什么是好的”(what is good to be),而非“什么是对的”(what is right to do)。[17]这说明认同主要包括认知(即辨别独特素质)与认可。
“饭圈”作为一种共同体,其形成首先源于“饭”们对“爱豆”身体(body)或/和心灵(mind)的认知与赞同,包括外貌气质、情商智商、价值观念、敬业精神、奋斗经历、公共意识、工作成就等。有调查显示,敬业精神是粉丝们最为看重的品质。[18]在这些对偶像的他者认同中,有的掺杂着自我认同,即粉丝在偶像身上发现与自己有共同之处,也就是在某一方面将偶像看作自己或想要成为的自己,形成一种自我投射,如某明星出身农民家庭、只念完初中、做过缝纫女工和餐厅服务员,许多粉丝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生活的艰辛才“饭”她,又如有些粉丝认为某位明星和自己一样是“草根族”[19];有的只是情感卷入,并未在偶像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因此,前者可称为自我投射式的偶像认同,后者则可称为情感卷入式的偶像认同。自我投射式的偶像认同含有情感卷入,但情感卷入式的偶像认同不含有自我投射。针对自我投射式的偶像认同,有的“饭”先有自我投射,再有情感卷入;有的则先有情感卷入,再有自我投射。
偶像认同只是个人成为“饭”的奠基石,完成“自己是某某粉丝”这一身份的自我认可才是成为“饭”的关键,即个人成为“饭”须经历他者认同到自我认同的过程,“我那个时候还不是纯粹的粉丝心态,我当时就想再多看他一眼……他在节目中的一句话让我决定正式粉他”。“喜欢他以后经过一段时间才决定成为他的粉丝……喜欢,是指你看到这个人有好感,我一般只关注他的工作结果或者成果,成为粉丝,关注的是过程,他怎么努力的,有时候结果反而不是那么重要。”[20]从对偶像的他者认同到对粉丝身份的自我认同,一般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心理需求,大致可分类为“投射”“移情”“补偿”。投射指个体在偶像身上看到自己已有或想要拥有的素质、特征等,将偶像作为“奋斗目标”“学习榜样”“理想自我”“人生动力和精神支柱”都属此类,有调查显示,这些类型偶像崇拜所占粉丝比例分别是:37.8%、34.1%、22.8%、19.3%。[21]事实上,“奋斗目标”“学习榜样”“人生动力和精神支柱”都是“理想自我”的实现方式,“理想自我”是自我认同的核心。[22]移情指个人将自己对父母、兄弟姐妹、配偶等的情感和态度转移到偶像身上,情感投射和关系幻想即属此类,如韩国12人男子流行演唱团体(简称EXO)的百度帖吧的标题即为“自家的孩子自己疼,EXO只剩下我们”,其中更是直指:“EXO想要的奖杯,谁可以给他们?就只有我们EXO-L了。我们就是EXO的衣食父母。”调查显示,它们在粉丝中的占比分别是19%、18.8%。[23]补偿指个人在心灵空虚、情感焦虑与缺失时用偶像来填补、麻痹、宣泄,粉丝将偶像崇拜当作娱乐社交即属此类。心理学家罗洛·梅指出,空虚和焦虑是现代人的主要心理问题。调查显示,39%的大学生有中度、重度空虚感,[24]粉丝的娱乐社交心理占34.2%。[25]因此,粉丝对自己作为“饭”的身份及其原因的认可是一种自我确认。
普通的偶像认同都会促成粉丝产生一种好感,但这种好感一般停留在浅层次;但当偶像认同转变成对粉丝身份的自我认同后,个人对偶像的情感黏度大为上升,喜欢升华为依恋。建立在因投射心理机制产生的自我认同之上的依恋为“认同式依恋”,指希望成为该偶像那样的人物,即偶像是自己的“理想自我”。建立在因移情产生的自我认同基础上的依恋包括:“恋人式依恋”,即把偶像当作自己的恋人,“女友粉”“男友粉”是为此类;“亲人式依恋”,即把偶像当作自己的孩子、弟弟、妹妹等,“妈妈粉”“姐姐粉”“哥哥粉”属于此类;“朋友式依恋”,即把偶像当作自己的朋友、伙伴,“伙伴粉”“朋友粉”是也。因移情而产生的依恋可合称为“恋人/亲朋式依恋”。建立在因补偿心理形成的自我认同基础上的依恋可称为“替代品式依恋”,即将偶像当作自己所缺失部分的替代品。除此之外,因投射、移情、补偿而产生的自我认同都可能会促成少数个人对偶像产生一种“毒品式依恋”,即许多粉丝在自己和偶像的关系中卷入太深导致病态式追星。总之,个人成为“饭”的逻辑如图1所示。
饭入圈:由自我认同到群体认同
不可否认,当个人对自己的粉丝身份认同之后,有一部分满足于单独追星(即solo粉、散粉)状态,但大多数自我身份认同程度较高的粉丝会在社会性、归属感、情感交流、信息了解以及帮助“爱豆”等各种需求的推动下组成或寻找同好群体,形成或加入“饭圈”。同时,同好群体也能强化自我认同,因为个人的自我认同,如果找不到同好、形成不了规模,很容易被当作异类而不被社会认同,这无疑会动摇自我认同。组建或加入同好群体,异类感、羞耻感会很快消失,这是越小众的爱好者越需要群体的机理。饭圈群体中的个体常常在很多方面存在差异,譬如,国籍、种族、工作、经历等,甚至“饭”同一“爱豆”的原因也千差万别,但却具有同一性,即喜爱同一偶像。每个“饭圈”都有一条无形的群体边界,如韩国、日本、中国的“饭圈”都有严苛的粉丝入会制度,这不但能保证同好的质量,保持群体的边界,而且能强化获取群体成员资格的个人的群体认同感。因此,成功入圈之后,个人的自我认同常会无缝地转变为群体认同。
情感和归属需求满足之后,人们就会为满足更高层级的尊重和自我实现需求而努力。当粉丝的自我认同建立在偶像认同基础之上时,相应地,他的尊重和自我实现的需求也就建立在偶像的尊重与自我实现的基础之上。当粉丝将自我投射到偶像上时,偶像的目标实现会激励自我目标的达成,偶像的更大成功会激发自己追求更大进步;当粉丝将自我移情到偶像上时,偶像的每一个进步、每上一级台阶,都像自己的亲朋好友获得成功一样,自己也获得了荣耀;当粉丝在偶像身上寻求缺憾补偿时,偶像的每一次喜悦、每一次成功,无疑一次次填补了自己的空虚,使自己一次次获得了快乐。因此,偶像事业的攀升和与同仁竞争中的胜出,既是他自己也是粉丝获取尊重、快乐和自我实现的来源。
当个人被归属于群体后,其尊重(包括自我尊重和他人尊重)和自我实现的满足取决于群体之间比较的有利结果(即成为优势群体)。这样“饭圈”的尊重和自我实现又变成了“偶像”在各项竞争中拔得头筹、夺取冠军、占领C位、获得代言等。因而,于公于私,“爱豆”在竞争活动和资源争夺中的胜利,既事关“饭圈”整个群体的荣辱,又关乎每个粉丝的自尊。[26]因此,个人在某方面的自我价值感,源自其获得的因这方面而组建的群体资格以及社会对此群体的积极评价,如在中国,一个就读于北京大学或清华大学的学生,其学习能力方面的自我价值感,无疑来源于他的北大或清华的学生资格。基于此,群体认同被界定为:个人对他/她从属于特定社会群体的认知,且群体成员资格对他/她具有情感和价值意义。[27]
由于“养成式偶像”并非完全依靠名气、才华,而多是仰赖于人气、流量来取得胜利,这就导致了粉丝为了自己的“爱豆”疯狂“氪金”,疯狂“制造数据”。偶像的尊重和理想实现与粉丝、“饭圈”的荣誉、快乐、自我实现紧紧捆绑,因此,粉丝们“打投”“控评”“轮博”“反黑”“接机”“探班”既能提高偶像的排名和自尊,又能提高自己的自豪感。“爱豆”在粉丝帮助下从普通的“素人”到璀璨的“偶像”,也能让粉丝获得极大的自豪感和认同感。
人们建立群体认同,就是为了透过认同群体来提高自尊。[28]因此,当群体认同受到挑战、威胁时,群体成员会采用各种策略来保卫群体认同以保留自尊。这便是为什么有人在豆瓣上发表“某明星微博数据那么差,为什么演唱会门票还难买?”的帖子后成功挑起了其粉丝群的“保卫”“反击”之战;“饭圈”为赢得自尊,由网络骂战而改为经常组织公益接力、马拉松接力等健康活动,就连现场应援的鲜花也常被换成大米。[29]由此可见,在认同机制下,只要是存在活动竞争和资源争夺,群体间就容易互相敌对,群体内则易于同仇敌忾。“养成式偶像”的这种成名机制让“饭圈”具有很强的话语权,“爱豆”的事业和自己的名誉都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极大地促发了粉丝的参与意愿、参与热情,因此,粉丝为追星花费时间、精力、金钱也就顺理成章。尤其当偶像在自己的支持下占据微博超话第一名,夺取各种竞争的冠军,拿下各种商业活动的代言,这让粉丝深刻、真切地体会到了“自我实现”以及主体性得到充分展示的快感。如果说以往追逐“崇拜式偶像”通过在偶像上自我投射、自我移情、自我补偿所获得的自尊与自我实现感多少带点虚幻成分,那现在追逐“养成式偶像”通过自己的真金白银投票将偶像送上获奖平台,看到竞争对手的粉丝失望、落寞的表情,由此产生的自豪感和自我实现感却是不折不扣、百分百的真实体验。
有文章指出,“饭圈”最核心的因素是情感,忽视情感因素单用社会学原理对其进行分析会有所偏颇。[30]实质上,情感只是形成偶像认同的第一步,是“追星大厦”的地基;“饭圈”最核心的因素是认同,它是追星大厦的“设计图纸”,它控制着粉丝的情感与行动。没有认同,情感很快就会随风而去,“认同,亦即行动者对自身独特品质或特征积极的认知与评价、情感体验和行动承诺”。[31]因此,正是认同促成了“饭圈”组织的强大号召力和调动力,为了送某参赛选手“C位出道”,粉丝在选秀节目期间集资超过1200万元人民币就是典型案例。综上所述,作为个人的粉丝入坑成为“饭圈”一员,其认同逻辑如图2所示。
静变动:“想象的共同体”到“互动的共同体”
加入“饭圈”是粉丝根据自己需求、意愿进行自主选择的结果,这是一种后致型社会认同。但有些社会认同建立在先天赋予的特征或群体成员资格基础之上,如种族、性别、国籍等,个人既无法选择,也无法控制,甚至无法解构,只能被动认可,这被称为先赋型社会认同。
社会认同建构一直与社会地位(status)、社会角色(role)、社会身份紧密相联[32],尤其与社会身份不可分割,这从identity既被译为“认同”,又被译为“身份”,可见一斑。可以说,社会认同就是对社会身份的认可、赞同。大多先天赋予的身份,人们除了认可外,无力变更,但后致型身份却可以转变。虽然“人人生而平等”,但群体间会因为社会结构的原因,在资源分配、权力大小等方面具有很大的差异,从而分为优势群体和弱势群体。拥有较大权力和较多资源的优势群体,其社会地位一般较高,能够更好地满足群体成员的尊重需求,因此,个人往往奋力以获得具有较高地位的优势群体成员资格,即“人往高处走”。尽管所有认同都建立在身份之上,但并非所有身份都能被自我认同,因为认同虽可由支配制度产生,但只有个人将之内化,且将其行动意义围绕着这内化过程建构时,它才会成为认同。[33]
不被认同的身份既包括一些先赋型身份,如变性人基本是对自己先天的性别不认同才会通过手术改变,不少移民者因对自己出生时的国家不认同才会选择移居;也包括一些后致型身份,如自己就读的大学、工作的单位等,这种不被认同的后致型身份如同先赋型,通常也源于被迫选择或权宜之计。如前所述,认同包括三个层面:认知、情感、行动。这种被迫选择或权宜之计的社会身份之所以未形成认同,通常是认知、情感、行动三者之间产生了矛盾,从而形成认同危机、认同焦虑。如果群体边界具有可渗透性、流动性强,时过境迁,哪怕社会认同程度会降低或消失,因有退出不认同群体和加入向往群体的机制,个体的认同危机、认同焦虑也会因退出、加入而消失,其自尊也由此得以维护。“饭圈”中的“爬墙”“回踩”便是摆脱认同危机的行为。如果社会固化严重,群体边界渗透性弱,弱势群体会通过各种方式与优势群体进行对抗,其认同反而会得到强化。
社会身份的被动接受并不意味着反对、抗拒,也可能是欣喜、庆幸,因此,先赋型和部分被迫选择的后致型社会身份也会带来社会认同,如人们为自己是中国人而感到骄傲,因而才有前文所述的“饭圈”为“阿中哥哥”出征的事件。不仅如此,如果先赋型或被迫选择的后致型社会身份完全无法变更,建立在这种身份之上的认同反而非常强烈。因此,在某种情境下,没有选择往往是塑造忠心的最好策略。社会认同可分为主动与被动两种建构逻辑(如图3)。
无论是先赋型还是后致型,无论是主动建构还是被动建构的社会认同,群体及其边界虽然存在,但如果没有互动场域,没有事件参与,群体对于普通成员来说只是一种“想象的共同体”,是一种静态的存在。群体如果只是静态地存在于想象中,其成员往往会像一盘散沙,这无疑会影响成员对群体的正面认知、正面情感,也会影响成员做出利于群体的行为。“饭圈”为“养成偶像”而实施的一系列操作策略主要是为调动粉丝积极参与各种活动,召唤偶像与粉丝、粉丝与粉丝之间进行互动,在客观上促成成员认同度的提高、团体凝聚力的增强。这些策略对在后现代和“娱乐至死”的时代建构各个层面的群体认同(包括国家认同、民族认同)深具借鉴意义,可大致总结如下。
第一,将每位成员镶嵌于群体之网,让每位成员都有机会、渠道“触摸”其他成员,并与他们进行互动。饭圈组织与传播渠道实现矩阵化、立体化、全覆盖——从超话、贴吧的公共广播,到QQ群、微信群的私人连接;从线上虚拟交往空间,到线下真实相处场所。这不仅把每位粉丝编织进群体网络,而且增加了粉丝之间、粉丝与偶像之间、粉丝对群体的黏性。偶像与粉丝的沟通固然是兴奋剂,能增强群体的认同感;[34]群体成员之间的互动与友谊也是增强群体凝聚力的重要因素。正是这种互动与友谊使粉丝成为信息的“消费的生产者”。“我们的感情如此深厚,是一种缘分,也是大家努力得来的,我们的庚饭圈是一种非常稳定、亲密的、队友般的存在。”[35]许多粉丝都称呼自己的“饭圈”为“大家庭”。“家庭”成员的互动导致“饭圈”中传播的信息很大一部分都是粉丝对偶像信息的“盗猎”而进行的二次创作。
第二,将群体形象个人化、拟人化为有颜值、有担当、可亲可爱甚至撒娇卖萌的“偶像”。在后现代、扁平化、娱乐化的三重影响下,人们习惯于在嬉笑、戏谑中从事严肃的事情,习惯于在平视而不是仰视中崇拜偶像、权威。以前的崇拜是将偶像神圣化,现在的崇拜是将偶像世俗化。2019年中国“小粉红”将庄严、神圣的中国称为亲切、平辈的“阿中哥哥”,并为他集体出征声讨香港暴徒是其典型表现。这种与偶像平视的心理需求还体现在粉丝将偶像更新后台的工作状态看作是“福利”,更对偶像更新的日常生活状态津津乐道,如某明星就因他日常照顾宠物猫的视频而圈粉不少。消费偶像日常工作、生活的信息成为粉丝的一种习惯、一种陪伴,在其濡化下粉丝的情感卷入和自我投射愈来愈多。
第三,将偶像或群体目标分级进阶,让群体目标像偶像事业一样,成为一级级台阶,让群体全员参与打造数据,使成员成为活动的“观看的参与者”,如同“养成系偶像”,群体的成长也由成员所“抚养”。成员为群体成长付出的时间、金钱越多,群体成绩就会融入越多的粉丝自我实现感,群体认同感也就越强,如同人们养育孩子,投入时间精力越多,对孩子情感也越深厚。“怎样留住粉丝,最重要的其实是参与感”,而参与“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花钱”。[36]调遣全体成员参与群体目标的实现能让粉丝产生强烈的成就感,“TA的每一点成就,都包含我的付出”。[37]
第四,利用偶像或群体所面临的挑战、困境、打击、劣势来进行动员、强化成员认同。粉丝为保持偶像和自己的尊严通常有“偶像越被虐待就越支持Ta”的举动。因此,偶像或群体被“虐”时,粉丝会挺身而出。尤其认同感强或不具流动性的群体成员更会竭尽全力捍卫自己处于劣势的群体利益。遭遇困境或不公平对待有助于强化认同这一现象,这一点在新冠肺炎疫情中得到了充分体现:美国对中国抗击疫情的各种指责与甩锅行为,反而激发中国人对中国的认同感,德国民调机构Dalia Research公布的最新全球舆情报告显示:“中国有95%的民众认为,本国政府在应对疫情中做的很好或比较好;只有11%认为美国做得更好。”[38]
第五,借助偶像、群体的一些特殊时刻,如偶像的生日、偶像获得晋升,利用已有或建造新的奇观,举行仪式,在人们平淡的日常生活中增加一些仪式成分和仪式感,捕捉平凡中的意义,以促成、强化人们的参与积极性,增加互动,增强认同感。如2018年某明星18岁生日,粉丝给他举行了一个盛大的灯光秀成年礼:G20峰会地标杭州钱江新城34幢大楼全部亮起灯光,闪烁着他的名字、照片和口号,绚烂的灯光绵延2.3公里。[39]
一言蔽之,“饭圈”的种种操作包括两个功能:首先是搭建平台促成群体,其次是动员群体中的全体粉丝参与各种活动,强化群体认同。群体内各个层面、各种场景的互动,将不在场的、静态的、成员“原子式”存在的“想象的共同体”转变为或虚拟或具身在场的、动态的、成员紧密相连与聚合的“互动的共同体”(见图4)。在“想象的共同体”中,虽然由于全体成员存在同一性,存在着潜在的意义与情感共享、潜在的共同行动,但由于他们之间缺乏互动,未形成真实的群体兴奋和集体记忆,成员的群体认同感淡薄。但在“互动的共同体”中,粉丝们通过符号的书写、情感的刺激、行动的策划,达成真实的意义与情感共享,行动统一,继而形成群体兴奋、集体记忆,群体团结、群体认同因得到强化而愈加强烈。总之,在日常活动的应援和特殊时刻的仪式的双重互动召唤下,群体成员所形成的倾向于群体和偶像的认知、情感和行动被相互强化、相互反哺。
结论
“饭圈”常常出现一些异于常人的行为举动,如“明明穷得月月吃土,为了爱豆砸钱搬砖打榜买周边,明明学校八百米都跑不下来,为了接机应援三个小时八百米冲刺”。[40]这些行为往往不被理解,甚至被污名化。但如果父母为自己孩子做出这般行为,人们一般不会视之为疯狂的举动。在这种认知的影响下,粉丝将自己看作“爱豆”的“妈妈”“爸爸”,其如此行为的疯狂性便被合理化,或被解构了。因此,“认同所建立的是意义”,是“为社会行动者为其行动的目的所做的象征的确认”。[41]虽然认同始于认知,但它一旦形成,就决定着人们的认知框架、情感态度与行为表现。
人的一生会受到多种社会认同的雕琢、重构,有的贯穿始终,有的变更流转,因此,站在时间的任何一点,此人既是此人又是非此人。这就导致人在解构一个社会认同之后,往往就像外人一样难以理解自己前一个阶段的言行,正如有位粉丝回顾自己追星时的行动时所言:“其实当我跳脱出来,会觉得其实是一种很不理智的行为。”[42]认同不仅是理解“饭圈”不计名利的追星行为的关键,而且几乎是理解一切非冲动行为的依据,如让人迷惑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自证预言”现象都是认同的结果,世上的“洗脑”究其实质也是建构完全迥异的身份认同。“饭圈”作为一种文化现象虽然历史短暂,但它向人们展示了去中心化时代的认同建构与强化的机制,展示了认同的强大力量。
注释
[1][美]曼纽尔·卡斯特:《认同的力量》,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357页。
[2][美]丹尼斯·朗:《权力:它的形式、基础和作用》,台北:桂冠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94年,第193~220页。
[3]饭圈意即追星群体的统称,也是粉丝圈的简称,也就是迷群。饭和粉丝是追星个体的统称,都是英语单词fans的音译。饭既可做名词,表示粉丝;又可做动词,表示迷上、崇拜。
[4]张赫、吴奇函:《粉丝不满,艺人团队背锅,资方被支配,谁是受害者?》,《新京报》,2020年6月12日,B04版。
[5]爱豆,是英文单词idol(偶像)的音译。
[6]曼纽尔·卡斯特:《认同的力量》,第2页。
[7]Gleason P., "Identifying Identity: A Semantic History",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 1983, 69(4), pp. 910-931.
[8]赵志裕、温静、谭俭邦:《社会认同的基本心理历程——香港回归中国的研究范例》,《社会学研究》,2005年第5期。
[9]Richards Jenkins, Social Identity, London: Routledge Publishing Group, 1996, pp. 3-4.
[10]Charles Taylor, Sources of the Self: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Identity,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p. 27, p. 28.
[11]Richards Jenkins, Social Identity, London: Routledge Publishing Group, 1996, p.7.
[12]Hogg.M.A., "Social Identity, Self-categorization and Communication in Small Groups". 转引自赵志裕、温静、谭俭邦:《社会认同的基本心理历程——香港回归中国的研究范例》,《社会学研究》,2005年第5期。
[13] Richards Jenkins, Social Identity, London: Routledge Publishing Group, 1996, p. 87. 转引自方旭光:《政治认同的基础理论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复旦大学,2006年,第7页。袁祖社:《人是谁?抑或我们是谁?》,《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0年第2期。
[14]张芷凡:《青年粉丝身份认同》,硕士学位论文,中国青年政治学院,2013年,第15页。
[15]David Marshall, Celebrity and Power: Fame in Contemporary Culture,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7, pp.186-197. 转引自杨玲:《超女粉丝与当代大众文化消费》,博士学位论文,首都师范大学,2009年。
[16][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35、58页。
[17]Taylor C. , Sources of the Self: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Identity,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转引自方文:《群体资格:社会认同事件的新路径》,《中国农业大学学报》,2008年第1期。
[18][23][25]人民论坛问卷调查中心:《“粉丝”群体思想观念调查报告:他们的热爱与关注》,《国家治理》,2019年第2期。
[19][20][35]张芷凡:《青年粉丝身份认同》,硕士学位论文,中国青年政治学院,2013年,第21、15~16、25页。
[21]赵霞:《我国中小学生偶像崇拜调查报告》,《中国青年研究》,2013年第3期。
[22]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第75页。
[24]李盼盼:《关于大学生空虚感的研究》,《科教导刊》,2012年3月上期。
[26]源于日语“课金”,表示征收(电信等服务的)费用,后特指在网络游戏中的充值行为。随着“24K氪金狗眼”的流行,“课金”演变成“氪金”,后泛指花钱消费。
[27]Tajfel H., Differentiation Between Social Groups: Studies in the Social Psychology of Intergroup Relations, London: Academic Press, 1978, Chapters 1-3.
[28]张莹瑞、佐斌:《社会认同理论及其发展》,《心理科学进展》,2006年第3期。
[29]新浪娱乐策划组:《为鹿晗庆生,粉丝到底有多拼》,新浪微博,2015年4月20日,https://www.weibo.com/p/1001603833810646115754?wvr=6&mod=wenzhangmod。
[30] [36]董牧孜、余雅琴:《“饭圈”文化现象观察》,新京报网,2019年12月6日,http://www.bjnews.com.cn/feature/2019/12/06/658654.html。
[31]方文:《群体资格:社会认同事件的新路径》,《中国农业大学学报》,2008年第1期。
[32]方文:《群体资格:社会认同事件的新路径》,《中国农业大学学报》,2008年第1期;赵志裕、温静、谭俭邦:《社会认同的基本心理历程——香港回归中国的研究范例》,《社会学研究》,2005年第5期。
[33]曼纽尔·卡斯特:《认同的力量》,第3页。
[34]艾漫数据:《2018粉丝白皮书》,2018年12月23日,http://www.199it.com/archives/811475.html。
[37]张赫、吴奇函:《集资千万应援,几年间粉丝话语权何以暴涨?》,《新京报》,2020年6月12日,B02版。
[38]Dalia Research, "Democracy Perception Index 2020", https://daliaresearch.com/blog/democracy-perception-index-2020/。转引自http://www.cwzg.cn/politics/202006/58322.html。
[39]姜雯嘉:《传播视域下的“饭圈文化”探析》,《东南传播》,2019年第6期。
[40]匿名用户,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02971447/answer/668761575。
[41]曼纽尔·卡斯特:《认同的力量》,第3页。
[42]杨琳惜:《特稿:偶像工业时代的饭圈生态观察》,硕士学位论文,浙江大学,2019年,第3页。
The Identity Logic of the "Fans Circle": From Individuals to Community
Zeng Qingxiang
Abstract: The fans have been doing things such as "playing and voting", "controlling online comments", "re-posting", "deleting derogatory tweets", "organizing airport pick-ups" and "visiting the set" for their idols, which is attributable to recognition. The power of the "fans circle" comes from the "power of identity". When someone becomes a fan, he or she realizes the transformation from idol identification to self-identity under the three psychological mechanisms as self-projection, self-empathy and self-compensation; when solo fans join the fans circle, they completes the process from self-identification to group identity under the psychological needs of respect and self-realization. The "fans circle" is a kind of post social identity. Although it originates from the self-determination of individuals, identity transfer is easy to be produced. A series of operations of the "fans circle" and "idol cultivation" not only meet the identification needs of the members in cognition, emotion and action, but also transform the static "imaginary community" into a dynamic "interactive community", finally achieving the effect of strengthening group identity and enhancing cohesion.
Keywords: fans circle, social identity, community
曾庆香,中国传媒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博导。研究方向为传播理论、新闻叙事、新闻话语、传播符号、跨文化传播。主要著作有《新闻叙事学》《群体性事件:信息传播与政府应对》《大众传播符号:幻象与巫术》《新媒体语境下的新闻叙事:话语嬗变与模糊边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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