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深体育经纪人许绍连：中国体育圈还谈不上“饭圈化”

▲2021年9月27日，杭州，粉丝在机场围拍汪顺图/视觉中国

在疫情防控长期化、常态化之下，各行各业罕有大型公开活动。东京奥运会和第十四届全国运动会的顺利举办，为中国体育健儿提供了宝贵的“公开舞台”，杨倩、全红婵等一批冠军选手扬名天下，快速“出圈”。

高关注也带来了困扰，甚至有运动员担忧，被各部门联手治理的“饭圈乱象”会否悄悄从娱乐圈转场到体育圈——

#汪顺机场被粉丝强行戴帽子#话题9月份登上了社交媒体热搜。浙江游泳名将汪顺在东京奥运会上夺得男子200米混合泳冠军，之后又在全运会泳池中豪取六金，关注度激增的他戴着口罩现身机场，一位中年女性强行把一顶黑色宽檐帽子往他头上扣，当即被他摘下。这段视频被前往机场接机的粉丝们拍下，传到网上引发热议，有网友留言，“不要把‘饭圈’那套用在运动员身上。”

10月17日，中国男子乒乓名将樊振东给自己的球迷们发了一封长信，被球迷亲切称呼为“小胖”的他如今已经是中国男乒的领军人物，他恳请球迷允许他继续“做个普通人”。9月他在奔赴全运会赛场时，也曾在机场遇到大量粉丝，现场一度拥堵到难以控制。“我反对通过特殊手段获取他人的行程信息、跟机、代拍等严重侵犯隐私的‘饭圈’不良风气，恳请大家跟我一起坚决抵制……”

“一些‘饭圈’化的表达方式并不适合咱们这里，请大家只关注赛场，这是我作为运动员的心声。”樊振东告诉自己的球迷，“球迷会并非明星的粉丝后援团，希望聚在这里的都是理智的乒乓球爱好者。我绝不会授意球迷会组织投票打榜、集资应援、公共场所蹲守接送等‘饭圈’化活动。”

“饭圈”真的已经移师体育圈了吗？粉丝互相谩骂、拉踩引战、恶意营销等“饭圈”乱象会在体育领域复制吗？资深体育媒体人、前腾讯赢德体育总裁、酷鹿体育创始人许绍连接受南方人物周刊专访，分享了他的观察和观点，“娱乐圈每一个流量明星都是一块大蛋糕，但体育明星还只是一块小面包。所以，从这个角度，我是不担心‘饭圈’乱象会快速复制到体育圈的。”

只喜欢个人不喜欢体育运动的是“饭圈”

人物周刊：体育明星受到粉丝喜爱，全世界都是如此，顶级体育明星的号召力甚至远远超过娱乐明星。过去，这似乎不是一个问题。为什么“饭圈”化会让体育人感到紧张，粉丝和“饭圈”的关键区别是什么？

许绍连：粉丝，就是我们过去常说的“体育运动爱好者”、“球迷”，还有一个词儿，“追星族”，这个词我觉得是好的，至少是中性的，他们的热情参与和全力支持，对体育运动和运动员个人都是有益的。

“饭圈”本来的意思也是粉丝群，但这个群体跟传统的体育迷不同，他们只追个人，并不喜欢体育运动。其实早在上届全运会上，就有这样一个群体涌入赛场了。当时有好几个体育明星都拥有自己庞大的粉丝群体，其中几个都是世界冠军级别的，最令人惊讶的是击剑队的董力，他连全国冠军都没有拿过，但是因为参加了综艺“出圈”了，他的比赛场次票都提前被抢光，其他几位更是一票难求。但是有些运动员的比赛一结束，粉丝就跟着通通退场，观众席瞬间空出一大片，场面非常尴尬。而场外，还有很多真正喜爱这项运动的体育迷因为买不到票，无法到现场观赛。

人物周刊：你负责腾讯赢德体育时，打理过孙杨、苏炳添、武大靖等几位一线名将的体育经纪，与他们的粉丝群体有过直接接触吗？印象如何？

许绍连：当时孙杨的粉丝是最多的，他的粉丝团也是最有规模的。我跟他们打过交道，我不觉得他们有很大的破坏性，粉丝是非常体贴他们的偶像的，为了不同机打扰到他，甚至会提前一个航班先飞过去，没有出现什么不愉快的情况。

如果遇到不同运动员的粉丝之间有矛盾，我们作为经纪公司也是不参与的。经纪公司不可能下场参与粉丝之间的“斗架”的，我们的观点非常明确，粉丝之间有不同的观点，说什么只要不出格，那都是你们的事。

▲2017年12月1日，三亚，孙杨与粉丝们一起庆祝生日图/视觉中国

人物周刊：娱乐圈里两边粉丝的拉踩，很多时候是由背后的资本和经纪公司发动的。据你了解，体育经纪公司有没有采取类似做法的？

许绍连：娱乐经纪和体育经纪的生态是完全不同的。首先，资本对中国体育的影响力受到极大约束，除了国家体育总局和各运动项目管理中心，没有其他力量可以掌控运动员。

其次，娱乐明星个人市场价值上亿，曾经是相当普遍的，这个在体育圈只有几个“顶流”短暂达到过。从这个角度说，没有一家体育经纪公司可以像娱乐经纪的个人工作室那样，就围着一个人下功夫，为了利益，不惜一切投入，用足一切手段。一年的代言和各种收益能够达到千万的体育明星都不多，如果体育经纪公司像娱乐那样投入，说实话，得不偿失。

“饭圈”在娱乐圈出问题，很多问题是资本逐利的意志在起作用，对于资本来说，娱乐圈每一个流量明星都是一块大蛋糕，但体育明星还只是一块小面包。所以，从这个角度，我是不担心“饭圈”乱象会快速复制到体育圈的。

▲2021年10月12日，广东省中山市，苏炳添给学弟学妹签名图/视觉中国

中国缺乏更职业的体育经纪公司

人物周刊：对于樊振东、汪顺们的遭遇和苦恼，你有什么建议？

许绍连：关注度增加后，喜欢你的人肯定会增加，这个都由运动员自己处理，是不现实的。职业的体育经纪公司可以在公共关系和商业活动上给予明星运动员必要的支持。

有很多问题可能不是问题，比如给汪顺戴帽子那个事情传播发酵得特别快，但很快那位女性又出来澄清，她自称不是粉丝，而是汪顺微博超话主持人和粉丝群群主。据称她可能是汪顺的熟人，当天给汪顺戴帽子的举动是为了让汪顺尽快脱离粉丝包围。职业经纪人在现场可能会处理得更从容一些。

樊振东申明自己跟球迷会负责人没有任何私人关系，想要预防、避免任何人借球迷会之名集结粉丝去做募集资金、打榜宣传的事情。如果能够委托给专业人士，一个运动员其实是不用自己操这些心的。

▲2017年6月7日，北京，刚打完世乒赛的国乒现身机场，运动员被球迷包围图/视觉中国

人物周刊：能够为体育明星提供专业服务的公司多吗？

许绍连：坦白说真正专业的不多，很多体育经纪公司对体育经纪的特殊性都缺乏研究，一些明星运动员也不清楚自己跟娱乐明星的不同，急于“出圈”，娱乐化挣热钱，甚至签娱乐经纪公司，认为他们的资本强大、资源多。

曾经有娱乐经纪公司安排明星运动员在大赛前一周参加走秀，他们的理解是，这并不占用太多时间精力。但对于顶尖运动员来说，大赛前的训练节奏是精密的。

运动员的核心价值在竞技，不需要像娱乐明星那样通过频繁曝光、参加活动、制造流量，来维持热度。运动员在一个特定的竞技舞台上去展现光彩就够了。并且一旦达到某个高度，除非年龄、伤病的原因，在一定的时期内，都可以维持业界的地位。

现在一些体育经纪跟着娱乐经纪跑，不好好研究自己专业内的问题。这也让一些明星运动员不敢随便签约，担心给自己带来麻烦。其实一个专业的体育经纪人不可能给运动员带歪的，反而会调动资源来维持和提升他们的成绩，因为这是一切经纪活动的基础。

人物周刊：制约职业体育经纪发展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许绍连：很多人以为是行业主管部门的行政化，其实并不是。运动项目协会制改革后，这个情况还得到了更大的改善。

现在一个最大的问题是系统内对明星运动员的过度保护，有什么问题都包着。这样的运动员服务起来非常困难，经纪公司不是靠自己的专业在工作，双方不是平等的关系，并且对方还可能随时毁约，破坏规则。

我个人觉得体育圈目前来讲不存在“饭圈”乱象，多进来一些粉丝也不会那么可怕，体育圈就这么脆弱？现在真正的问题是这个圈子如何健康地发展壮大，粉丝也好，资本也好，其实这个圈子都需要。

人物周刊：中国体育目前缺乏“顶流”明星，姚明、刘翔退役之后，这个问题似乎一直没有解决。

许绍连：其实并不是缺人，如果经纪公司更职业、专业，运动员也更有契约精神，其实在提升影响力和市场价值上都是大有可为的。正因如此，我们也特别需要客观看待粉丝团体，欢迎他们进来，哪怕最初只是喜欢一个人，我们也可以慢慢引导他们爱上体育之美。不要因为害怕出现像娱乐圈那样的“饭圈”问题，就说你干脆别来我们体育圈了。看到问题背后真正的根源，防病治病，小病小治。感冒了，鼻子不通，不能把鼻子割了。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徐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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