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宝玉让晴雯撕了几把扇子,袭人便做了这件事,意难平
晴雯与袭人,在小说中有些特别,她们不在金陵十二钗的正册,但在小说第五回中,贾宝玉进入太虚幻境首先看到的判词是晴雯,其次是袭人。从这一情节足以说明,晴袭二人与贾宝玉的关系非比寻常,最终他们三人之间的亲近关系也在小说后续情节中得到了证实。
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晴雯与袭人作为怡红院的大丫环,纷争自然是少不了的,但作者在描写她们的纷争时并非就事论事般的平铺直叙,而是有起点有高潮有结尾,晴袭二人之间的“暗战”好比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而这场“战争”的开端则始于“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性格差异上的矛盾
第31回,作者写了晴雯最动人的情节“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但是在晴雯撕扇事件之前,怡红院里发生了一次不大小的“地震”。先是晴雯不小心摔坏了一把扇子,和宝玉起了争执。袭人到达事故现场后,不仅没有缓解矛盾,反而把自己也牵扯了进去。最终,袭人不得不拿出头牌丫环的身份出来压阵,一向息事宁人的贤袭人,也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且看她的义正辞严:
袭人听说道:“姑娘倒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不犯着当着二爷吵,要是恼二爷,不该这么吵的万人知道。我才也不过为了事,进来劝开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又不像是恼我,又不像是恼二爷,夹枪带棒,终究是个什么主意?我就不多说,让你说去。”
在这回之前,袭人挨了宝玉的窝心脚,为此宝玉很是愧疚,对袭人百般呵护,但袭人从不恃宠而娇,她一向站在宝玉的立场上思考问题,秉持着儒学文化的精髓之一,一“忍”解千愁。只要能息事宁人,她在语言上吃点亏也是无所谓的。在袭人的世界里,一切都遵循着“规矩”二字,这种“规矩”代表着当时的社会秩序,风俗习惯和贾府里目前通行的家族文化。所以,按照次序,当然这个次序所依据的很重要的一个标准,便是与主子关系的亲密度,袭人在怡红院的所有丫环当中自然是排在首位的,而这个地位也是她有意无意争取来的。
小说的第6回,贾宝玉与袭人初试云雨情,此后,宝玉对她更是与别个不同。而在袭人心里,这件事则意味着她已经是实质意义上的姨娘身份,只等着正式册封名号即可。袭人之所以这样做,无疑这也是贾府里的隐形规矩,可以想象贾环之母赵姨娘也是这样上位的,或者说这是贾府里默认的丫环上位之路。有了隐形姨娘的特殊身份,袭人在怡红院的地位便介于丫环和半个主子之间。
但是在晴雯眼中,世界不是这样的。她认为“都是一屋子的人,谁比谁高贵呢?”,这种思想是具有进步意义的,也是极具个人意识的,更充满了对“规矩”的挑衅。可以说,晴雯的性格最终将自己引入悲剧的深渊。性格悲剧在文学作品中并不陌生,其矛盾产生于人的理性诉求同非理性的生命意志之间,由于性格内在于个体生命,因此是不可克服的,唯有与个体生命同归于尽方能得到解决。
晴袭二人在性格上可以说是完全相反的,袭人最大的特点就是顺从,所谓的“顺从”是对封建社会制度下“男尊女卑”观念的认可和执行,而并非是她本人真正的个性,在那个强大的制度下,袭人是没有个性的,她的一生都是为“制度”而活。而晴雯则刚好相反,在那个女性受压制的社会下,她一直寻求的是一种个性的突破,寻找着自我的存在。尽管她的身份卑微,但从心理层面上看,她从未真正地向那些强大的封建正统势力屈服过。晴袭二人在性格上的反差造成了她们之间的基本矛盾。
超我与本我的矛盾
再看31回,撕扇子之前宝玉与晴雯的争执。宝玉心情不佳,回至屋中长吁短叹。从小说的情节推测来看,一般宝玉的大小事务,袭人是必在场的,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可以看出,袭人自恃在怡红院的地位很重要。但是晴雯是不管规矩的,她也是一心为宝玉好,所以宝玉回来,她就上来帮他换衣服,不巧失手跌折了扇股。再加上宝玉心情不好,当然不能排除拿下人出气的嫌疑。宝玉就骂了晴雯,怡红院里宝玉骂谁都不会还嘴,除了晴雯,但偏偏也就是晴雯。二人争执不下时,袭人出场了,她原本以为可以收场,没想到被卷入其中。且看晴雯怎么说:
“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袭人羞的脸紫胀起来,想一想,原来是自己把话说错了。
晴雯知晓宝玉与袭人云雨之事,这说明怡红院所有的丫环,甚至王夫人等人也已知晓此事,只不过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这样的事儿在贾府再平常不过。但是在袭人看来,晴雯从此不再是她容忍的对象了。这是为什么呢?
其一,晴雯当众揭穿她与宝玉之间的“秘密”,尽管这是个公开的“秘密”,但也并不适合“光明正大”的宣布,这对于袭人来说是一种耻辱。其二,晴雯既然知晓此事,依然不把她放在眼里,可见,晴雯对“规矩”的遵守完全超出了袭人的想象。其三,就是本次事件“撕扇子作千金一笑”,这一事件释放出了一个很重要的信号。
作者在这里用了一典故,周幽王宠爱褒姒的故事。褒姒是一个大美人,她生得倾国倾城,一笑百媚。但她偏偏生性不喜笑,周幽王为了博得美人一笑,便以千金征集让美人笑的点子,“千金难买一笑”由此而来。但是褒姒在历史上却是一个坏女人的典范,与传统的儒家文化格格不入。周幽王为了让褒姒一笑,后来玩了一出“烽火戏诸侯”加场,当时的烽火犹如空袭警报,表示京城危急时才能用。褒姒看到烽烟四起果真笑了,然而赶来的诸侯们却无语了。后来当真正的战争爆发,烽火再燃的时候,诸侯们以为又是儿戏,并未出战,西周也由此而亡。
中国古代关于美人的故事,都或多或少地充斥着美与道德的矛盾。儒家的经验教训认为,爱上美女是不祥的,是会灭国的,担心的是“从此君王不早朝”。“撕扇子作千金一笑”,这一事件颠覆了儒家的正统观念。在现实世界中,没有人敢重演“千金难买一笑”,人们追求的东西,都是在时代的价值观里,大家认为的“你应该要追求的东西”,一个“超我”的存在,一个理想化的“我”,有着一定的理性和道德衡量标准。这也正是袭人所遵循并尽力去维护的世界。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与周幽王和褒姒的故事,与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故事,都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以追求快乐为原则,其它一切都不在考虑范围之内,这也正是“本我”的表现。“本我”被称为原始的生命本能,是最为原始的无意识心理结构,由遗传的本能和性欲构成,它无视理性和社会规范,追求不受约束本能欲望的满足。
宝玉对晴雯说:
“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
晴雯听了对宝玉说:
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的。”宝玉听了,便笑着递与他。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嗤嗤又听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响得好,再撕响些!”
二人一唱一喝,贾宝玉将撕扇赋予了一番个人哲学,而晴雯就是这套哲学的践行者,他们二人在某种意义上建立起了同盟关系。她从撕扇子中获取了快乐,撕出了自我的率性和自由。对于这样的一个事件,令袭人始料未及的是,晴雯一向任性,但贾宝玉对她任性的纵容和宠爱才是激起袭人斗争欲望的原始动力。此时的袭人已经意识到,晴雯对她来说也是一个巨大的的威胁,她必须要铲除这种威胁。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从宝玉与晴雯的争执而起,在宝玉与晴雯撕扇的笑声中结束。袭人从中乱入,碰了一鼻子灰后无奈退出,但是此后的袭人可都没闲着。她投向王夫人,通过谏言获得王夫人的信任,竟而获得了公认的姨娘身份,王夫人加的二两银子便是最好的证明。
袭人的世界是实实在在的,王夫人多给二两纹银的快乐远比“撕扇”更实惠,更具有影响力。她懂得如何借助外部的力量让自己处于有利的位置,这是她理性的优点。而晴雯的率真,越矩的行为,满足了人性的快乐,但在现实的角逐中并不具备竞争力。所以,“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从表面上看,晴雯赢回了宝玉的宠爱,但实质上却是她走向消亡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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