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林青霞谈心——访《谈心》作者金圣华教授
金圣华(左)与林青霞(右),Swkit邓永杰摄,林青霞提供。金圣华,法国巴黎索邦大学博士,香港中文大学荣誉院士及翻译学荣休讲座教授。曾出版多本著作及译作,如《荣誉的造象》《齐向译道行》《树有千千花》《译道无疆》《小酒馆的悲歌》,以及傅雷英法文书信中译等。202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地图书、时报出版同时推出她的新作《谈心:与林青霞一起走过的十八年》。
林青霞写的书,坊间已经出版了三本,所谓“林氏三部曲”。封面炫目,亮光纸,大黑字,间以相片或剧照,如同画册。找了一群文化名人加持,又是写序,又是写推荐语,一派文艺腔,典型的琼瑶片风格。在书店里我也曾随手翻过,对美图尚能欣赏,对文字提不起兴趣,直到碰到金圣华教授的著作《谈心:与林青霞一起走过的十八年》。《谈心》文字优雅,人物生动,金林义结金兰十八年,让人艳羡。读完《谈心》,居然变得贪心,不仅读完金教授的主要作品,“林氏三部曲”也未放过。认真啃完一遍,不禁感慨,因为偏见,我居然错过了这些优美的文字,有趣的灵魂!
《谈心:与林青霞一起走过的十八年》,金圣华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7月出版,332页,88.00元
跟金圣华教授聊聊?然而,金教授对采访非常审慎,据说“比较紧张自己的声誉”,连出版社都无法说服。最后,本人只能拜托港中大前校长金耀基先生出山,代为联络。金校长保证,只要他一开金口,金圣华必定答应。果然,第二天她就惠赐宅电,约定访谈时间。
一本聊出来的书
金圣华女士是香港中文大学的翻译系教授,除了翻译多本文学名著,也写过很多人物随笔,大部分都是文化圈中人,如傅雷、傅聪父子,翻译家杨绛、杨宪益、乔志高,作家白先勇、林文月,还有学术大师季羡林、饶宗颐等。但一位学者,为何要写一本有关电影明星的书呢?金教授告知,起意写书,并没有明确的目的。“我和青霞是认识十八年的老友,几乎每天聊天,甚至一天好几通电话。有一次,我对她说,很多记者写你,基本上都是八卦、传闻,跟事实有距离,不如我来写一本真实的你吧!”
除了告诉大家一个真实的林青霞,金教授也想分享她与林青霞之间关于阅读、写作、生活的心得体会。于是她们商定,由金教授动笔,多年累积的材料,足够写一本书。“我所写的故事,是关于青霞十八年来如何不停步地向上追求,从一个明星,蜕变为一位作家。这本书的读者应该是比较广的,只要追求上进的,希望提高写作、提升修养的人,都可以从中获得启发,但追逐明星八卦的人,可能会失望。”
真心的朋友
林青霞是“大明星”“大美人”,但在金圣华女士的眼里,她只是一个知心朋友。“我认识青霞的时候,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正在寻找人生的新方向。我最愿意结交的朋友,就是那种无论在生命的哪个阶段,都在不断追求进步,开拓新领域的人。她给人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永远在努力上进,不停步。”林青霞是影坛一个传奇,拍过百部电影,如今身居价值十几亿的豪宅。跟这样的人交往,有压力吗?“我跟她交往的时间越长,越是发现她是个非常真诚的人。她跟我们交往,摘掉了一切‘大’的头衔。对我来说,她就是一个非常真心的朋友。”
林青霞,Swkit邓永杰摄,林青霞提供。
明星或名人,因为身份,难免凡事自我中心,那金教授眼里的林青霞是怎样一个人呢?“根据我跟她十八年的交往,正好相反,她是一个乐于付出,从不计较得失的人,总是替朋友着想。她说,她发现原来爱是用不完的,越爱,越付出,爱就越多。她不仅对朋友关爱,对家人关爱,对她的影迷‘爱林泉’也是充满关爱。她原来是不上网的,自从两年前她开始跟影迷们学习如何在网上交流,我就发现,原来她这么关注别人。她现在不只是他们的偶像,而是他们真正的朋友。他们的喜怒哀乐,她都知道,而且她是关切的。对每一个人的事情,她都放在心里。”
读过林青霞的三部曲可知,金圣华与林青霞的关系,日渐亲密。在林青霞的第一本书里,只有一篇文章关于金圣华;到了第二本书,已增至四篇;而第三本书,则达五篇之多。《谈心》是两人合作的结果,各擅胜场,取长补短。我问金教授,你们之间为了这本书,有过争吵吗?“从来没有。不仅这本书没有,不瞒你说,十八年来,我们就从来没有争吵过。我要送青霞八个字,一是从善如流,只要是对的,她就听。还有一个是择善固执,只要她认为是对的,就会坚持。我和她讨论写作,从来没有吵过架。有人说我们是亦师亦友,我不承认,我们只是一对真心的朋友而已。”
读《谈心》,林青霞和金圣华似乎生活在五彩的肥皂泡里:她们出入半岛酒店,高档会所,谈笑有精英,往来无白丁。她们的世界与普通人的生活如此疏离,她们的文字又如何与普通读者联结呢?“任何一个人,都只能写自己熟悉的环境,有来往的人。我没有下过农田,如何写种地?半岛酒店是向所有人开放的,我们并没有老是泡在那里。疫情期间,哪里都不能去,我经常待在家里。那什么叫接地气呢?对林青霞来说,我发现她接地气的地方,就是跟那些‘爱林泉’的小朋友谈论他们的生活。只有高高在上,不愿走下神坛的人,才不接地气。我觉得真正可以跟普通人联结在一起的,是当你看到社会上一些不公道的事情,你要有那种恻隐之心,经常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一个可怜的人而心痛。我们的心要能容得下所有的东西。为什么有人喜欢看青霞的文字呢?因为她真,而且她有一种独门武功,能幽自己一默,我相信你读了,也会会心一笑。”
不只是赞辞
金圣华教授出版过一本《荣誉的造象》,收录了近二十篇她为香港中文大学颁授荣誉博士学位所写的赞辞。获赞的杰出人士,包括李嘉诚、白先勇、田家炳、蒙民伟、费孝通、余光中等。白先勇表扬这些赞辞,“篇篇如行云流水,不卑不亢,跌宕有致,是极尽风雅的颂体”。《谈心》中的二十二篇文章,是否也是林青霞的赞辞呢?“我先说说,我如何写赞辞的。写赞辞的对象,其中有些我并不认识。我一般在撰写之前,如果有著作的话,先将他们的著作看了。即使如季羡林,著作太多,一时看不完,也要看完几十本。然后,一定要有一个采访,在写之前跟他本人有一个交流。但写青霞的文章就很不同。写赞辞的对象,我不认识他们,只有短暂的接触,但我跟青霞是十八年的朋友,从彼此欣赏到完全信任,这些文章是对我们共同走过的岁月的纪录。写赞辞只是大学交给我的任务,很神圣,但只是工作而已。”
林青霞(后中)与白先勇(前右一)、金圣华(前左一)及两位《青春版牡丹亭》男女主角合影,金圣华提供。
这二十二篇文章中,她和林青霞最喜欢的是哪一篇?金教授脱口而出:“是最后一篇《绿肥红不瘦》,那是全书的一个总结。这一题目来自李清照《如梦令》中的一句词——‘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一个明星,很难红这么久的,从1994年息影到现在,多少年了,为什么青霞总是让人念念不忘?直到今天,在影视圈还是受人瞩目。那就是我说的‘红’,它是一个象征。那‘绿’是什么呢?就是文学、文艺之路,当然还有长青的意思。她从红地毯,转而踏上文学的绿茵。这是一个努力向上的人,如何孜孜不倦、发愤图强的故事,也是一个作家如何诞生的故事。所以,青霞做到了‘绿肥红不瘦’。”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明星通常追逐名利,而林青霞似乎很特别,喜欢结交文化名人。不是为了附庸风雅,而是真心热爱。她去见季羡林、白先勇、董桥、余光中、饶宗颐,虚心请教学问。她对写作绝不是持玩票的态度,认真执着,反复修改,劲头仿佛“拼命三娘”。她其实完全可以做她的阔太,为何愿意吃这份苦呢?“我在跟她交往中看到,她对文学的兴趣越来越浓。她原来就是一个文坛素人,跟文学界没有联系。以前她也很向往,但一直没有写过什么。很多大部头的文学名著,她也都没有读过。现在通过自己的努力,取得了那么大的进步,你说我多高兴啊!她现在不仅写作,她还学京剧、画画,还有摄影,在艺术上多方面发展。”
林青霞作画,Swkit邓永杰摄,林青霞提供。
金圣华教授声称,本书要写出“一个传奇人物不为人知的真实面貌”。林青霞读完文章后,竟然声称“那个林青霞不是我”,这又如何解释呢?“因为她老是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老是问,我有你说的这样吗?她觉得这不是她。她想了半天,又会说,你说的那些事情,又都是真的,都是有根据的。然后,她又高兴了。”
豪宅着火之后
今年7月初,林青霞的香港豪宅失火,损失惨重。火灾发生时,主人还在国外。金教授说自己最早也是从新闻上得知这一消息的。但火灾发生后,林青霞的表现,再次让金教授赞叹不已。“青霞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处之泰然。当然,有人会说,她买了保险,不用担心。但是,你想一想,任何人碰到这种事情,人又不在香港,心里会烦躁到什么程度?青霞完全是一种安然接受的态度。因为事情已经发生,无论如何着急烦恼,都没有用。她的态度就是感谢、感恩。家人都在一起,没有一位雇员受伤。因为要搬家,那些没有烧掉的衣服,她就干脆送掉,让朋友来挑,很快就处理完了。对青霞来说,钱财乃身外之物。她最珍惜的倒是一条当年穿的花裤,后来她妈妈改为一条小花裤,大女儿穿了,给小女儿穿,再给大孙女、小孙女穿,穿了三代。青霞告诉我,回港的时候,那条花裤劫后余生,就摆在面前,像是欢迎她回家。我说这个故事也太动人了,赶紧写下来,于是她写了一篇题为‘一条花裤穿三代’的文章,9月会发表。”
金耀基先生曾跟我讲过,林宅失火后,他发讯息问候。林青霞说,她最牵挂的,就是金先生的书法作品是否安然无恙。“是的,青霞的大屋里挂的,是一幅字《将进酒》,就是我的本家大人金耀基教授写的。青霞在国外一直念叨,她那幅《将进酒》,不知道是否烧掉。回来一看,居然还在。那幅字似乎也有无限的威力,那个大屋里,那幅字前面的东西全烧了,那幅字后面的就都还在。于是青霞把这幅字重新装裱了一下,放在她现在的住处,还邀请金校长来家里做客,在那幅字前合影留念。”
林青霞(左)与金圣华(右)合影,背后是经历火灾却仍完好的《将进酒》字画,金圣华提供。
尊重文字
读金圣华的书,能感觉她在遣词造句上的良苦用心。余光中曾告诉林青霞,“写文章要注意音乐感、节奏感”。金教授的文字,可谓做到了“铿锵可读,掷地有声”。她如何看待中文写作,还有当下的中文教育呢?
“中文写作的问题,不仅仅香港有,内地也好,台湾地区也罢,各有各的问题。有了网络,现在写东西的人越来越少,读的书越来越少,中文程度普遍低落。中文这么复杂,可是这么优美。我们的母语就是中文,实在是太幸运了。之后,我们又学了世界上流通广泛的英语,可以在这两种文字中出入,这是很幸福的事情。我对文字是很尊重的,无论翻译还是写作,一个句子写下去,一定要知道文字的内涵、顺序、音韵,都是有章法的,需要慢慢研究。我自己写完后,会放在那里,慢慢改。大家通常以为,对有经验的作家来说,写作很容易。不是这样的。白先勇写完文章后,也要一个字一个字修改很多次。我看过余光中译诗的手稿,他也是慢慢地修改,一直改。我跟青霞现在也是这个方法。青霞写了一篇文章,刚开始有了一个模子,她就让我先看一下,接着她自己一遍一遍地改,有的时候要修改十几遍。她会很认真地改。我跟她很默契的地方,就是不厌其烦。她的稿子给我看十几遍,我也不介意。她说你现在马上给我看一下,我也会给她看。我们谈论这些东西的时候,不厌其烦,乐在其中。对于文字,只有尊重它;写东西的时候,只有从心底出发,这样才可以。”
林青霞,Swkit邓永杰摄,林青霞提供。
感受谈心
访谈初稿完成后,我于深夜传给金圣华教授,请她拨冗指教。第二天早上,金教授即回复,“我仔细看了四遍”。她订正了小文中多处事实错误,还不吝加上勉励之语,“不同凡响,写得真好!”还有惊喜:“青霞也看了大作。我们两人都非常欣赏!”我于是理解了这十八年来,她们怎样相处,如何谈心,林青霞为何愿意夙兴夜寐,推敲文字,写出三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