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大的能耐,就是躺着不动”
《徒步七分》
“我最擅长的事,就是一蹶不振。我最大的能耐,就是躺着不动。”这句任谁看了都会强烈共鸣的至理名言,出自现代派文学鼻祖卡夫卡。
在高中生眼里,卡夫卡只是语文课本中《变形记》一文的作者。但对于成年人来说,卡夫卡还有另一重身份——他是全体社畜的嘴替、发疯文学的鼻祖以及打工人的文学灯塔。
“起床这么早,会使人变傻的,人是需要睡觉的。”卡夫卡的文字,总是弱小又丧气。很多人喜欢卡夫卡,也是因为在阅读他的文字时,总能产生一种“弱者相依为命”的安全感和窃喜。
卡夫卡是弱小的代言人,他代表着失败、异化、孤独和残缺,意味着现世生活的默默无闻。他所传达的孤独、恐惧和焦虑,正是新世纪人类集体性的内心体验。
讲述| 许志强
来源| 看理想节目《20世纪欧美经典小说》
01.
除了卡夫卡,没有人能那样说话
美国作家乔伊斯·卡罗尔·欧茨曾在《卡夫卡的天堂》一文中,将卡夫卡的两段笔记用作题记,其中一段是这样写的:“你没有必要离开屋子。待在桌边听着就行。甚至听也不必听,等着就行;甚至等也不必等,只要保持沉默和孤独就行。大千世界会主动走来,由你揭去面具。它是非这样不可的。它会在你面前狂喜地扭动。”
卡夫卡的语言高度风格化,让人过目不忘。这是一种哲学的语言,是一种澄澈凝练的世界观,它的教导和我们平常受到的教育背道而驰。
卡夫卡想要表达的,不是向外扩张,而是向内收缩;不是投入生活,而是抵御生活,以冷峻的姿态面对这纷扰的外部世界。
这篇文章中还有另一段文字:“……有一个人说过,为什么这样逡巡不前?只要你按着寓言去做,你自己也就成了寓言,这样,日常的烦恼就会一扫而光。另一个人说:我敢打赌,这段话也是一个寓言。第一个人说:你赢了。第二个人说:但是,不幸的是,只是在寓言的意义上赢了。第一个人说:不,你在实际上赢了,在寓言的意义上却输啦。”
在欧茨看来,卡夫卡这段高深莫测的对白,几乎就是对着我们说的。青年的良知是新鲜的,正因为如此,它总是将形而上的本体论和日常生活的烦恼都端在我们面前,让人无所适从。
卡夫卡或许是想告诉我们,“寓言的意义”是永远把握不住的。你移动,你跳跃,你抵达,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然而任何抵达都指向其不能抵达的一个意义,否则意义从何处给出呢?
《写不出来~编剧吉丸圭佑的没有条理的生活~》
卡夫卡有他自己独特的表达方式,他和我们理解的作家的概念不一样,他写作不是为了稿费和功名,甚至不是为了证明自我。他是为了写作而写作,是在向表达的极限发起冲击。
卡夫卡会让人意识到,“职业作家”这种身份简直毫无意义,只有像他这样的业余写作才能在塞满手稿的抽屉里为文学保留一块纯净的圣地。
更为重要的是,卡夫卡甚至没有一个从幼稚到成熟到烂熟的发展轨迹,他好像没有文学的预备期和见习期。他一登场就是大师,风格非常成熟,极富创意。他成篇的作品或是片段文字,包括日记、书信和札记,风格和精神都纯然是卡夫卡式的。
曾经有一位名为雅努施的青年,编了一本题为《卡夫卡谈话录》的书,他声称自己是卡夫卡的学生。卡夫卡的遗嘱执行人、作家马克斯·勃罗德将书稿拿来鉴定,确认了书中记录的卡夫卡的谈话真实可信。
马克斯·勃罗德凭什么认定那些话是卡夫卡说的?其实并无物理证据。他就是基于这样一个判断:世上除了卡夫卡是不会有第二个人说那种话的,虚构是虚构不出来的。
02.
卡夫卡和他严苛的写作
说到马克斯·勃罗德,不得不提到著名的“焚稿事件”。卡夫卡在临终前交代,除了他指定的几篇作品,其他的书稿统统焚毁。
而遗嘱执行人马克斯·勃罗德却背叛了朋友的遗嘱,不仅没有焚稿,而且还将能够搜罗到的卡夫卡的文字编辑成书,悉数出版。
米兰·昆德拉有一本论著,题为《被背叛的遗嘱》,写的就是这个事件。昆德拉严厉指责这种背叛,他认为除了真正的作品,作家的边角料文字、书信日记之类都不应该出版。
但另一方面,如果没有马克斯·勃罗德的背叛,我们就无法读到中译十一卷本的《卡夫卡全集》了。那些没有烧掉的边角料文字,是如此鲜美、别致、深刻,像一道闪电镌刻在天空。
从焚稿事件可以看出,卡夫卡对创作的要求是很严苛的。对他来说,创作的成功和失败是不能以通常的标准来衡量的。真正的艺术要表达生活的良知,探索什么样的写作是好的,如何达到好的境界。
卡夫卡说,艺术必须将生活提升到“永恒、纯洁、不变的境地的喜悦”。探索生活的良知,或许就是卡夫卡艺术的根基。
《风的新生活》
卡夫卡有两篇作品——《绝食艺人》和《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二者都关乎艺术和终极目标的关系,包含着卡夫卡作为艺术家的深切自白。
在临终病床上,卡夫卡阅读《歌手约瑟芬或耗子名族》的出版清样,读得泪流满面。事实上,我们要真正理解他的内心是很难的,他是如此的深刻、纯洁和矛盾。我们要理解他就得要重新理解写作,重新理解生活,重新理解阅读。
卡夫卡说:“真理总是深渊。就像在游泳学校那样,人们必须敢于从狭窄的日常生活经验的摇晃的跳板上往下跳,沉到水底,然后为了边笑边呼吸空气,又浮到现在显得加倍明亮的事物的表面。”
这段话也在描述阅读一个真正的艺术作品的感受。艺术不是消遣,它是深渊的体验。我们从狭窄的摇晃的跳板上往下跳,为的是潜入水底,以便感受重新浮出水面时那种耀眼的阳光。
03.
卡夫卡:弱小的代言人
卡夫卡是一个“悲惨大师”,他的作品并没有让弱者看到希望,而只是让弱者感同身受,让人感到心心相印,并为之入迷。
事实上,卡夫卡的生平和作品都体现了他弱小的气质。他的父亲是工厂主,为人十分专横,是家里的暴君,卡夫卡的一生就这样笼罩在父权的阴影下。他还曾两次订婚,两次毁约。
卡夫卡曾在工伤事故保险公司任职,生活平淡无奇。因身体虚弱,他很早办理了病退,在疗养院度过了最后的时光,四十一岁时死于肺结核。
作为成年人,他的生活是不成功的。他的一生平凡、安逸、波澜不惊,和死后获得的巨大名声相比,他的生活平淡得几乎是微不足道。
在西方近代文学的观念中,作家这个概念大致等同于灵感、天才、伟男子。作家是人和神之间的媒介,是受到国王、贵族和大众的集体仰慕的。但到了卡夫卡这里,这个概念不适用了。
卡夫卡是一面破旗,在失败者的阴暗国度里迎风招展,将哀怨、孤寂的灵魂聚集在他的周围,让普天下的弱者以为他们自身的灰暗、疲惫和失望是别有意味的,是能够在艺术中得到完美的救赎的。
就此而言,卡夫卡的作品还是包含一些希望的,即艺术能够救赎失败,在艺术中,再弱小的存在也都具有表达的意义,甚至体现了深刻的原创性和启示性。卡夫卡展现了一个迥然不同的文学面貌。
《徒步七分》
有人说,卡夫卡的作品表达了现代人的困境。阅读卡夫卡传记和他的作品,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深陷在困境中的人,看到个体是如此无助,而困境却是无边无际,像是找不到出口的迷宫,仿佛任何挣扎和努力都是徒劳的。
新世纪的人类从这幅阴暗的图像中认出了自己,把卡夫卡视为表达现代困境的作家,从而认识到那种划时代的意义。从卡夫卡开始,文学的气质改变了,想象的方式改变了,语言改变了,叙述的语法改变了。
卡夫卡是表现主义和存在主义的代表。所谓表现主义是指卡夫卡笔下的人物,往往连人的形态都不具备,是虫子、鼹鼠、小动物等。他们比通常意义下的弱者还要弱、还要小,甚至用常规的语言和文学手段都不足以表现这种弱小。
所谓存在主义是指卡夫卡刻画孤独、焦虑、恐惧的主观心理,表达的是一种非理性体验,一种自我沉溺的封闭感。他笔下的弱者是阴暗的,是病态的。
但是,卡夫卡笔下的弱者却有着神经质的、超常的敏感,仿佛将人世间的消极病态都统统吸收到了他们身上,然后细细地咀嚼内心的孤独、恐惧和焦虑。他们通常无名无姓、无声无息,散发着某种怪异和荒诞的色彩。
《我的事说来话长》
《地洞》是卡夫卡于逝世前一年所创作的作品。该篇讲一只鼹鼠,为了获得生存的安全感挖了个地洞,逻辑上足够抵御外敌入侵。但是鼹鼠依旧整日胆战心惊,不断地建设、推翻。有一天,筋疲力尽的鼹鼠进入梦乡,梦见自己终于将地洞修缮完工,醒来时“它的胡子上还挂着幸福的泪珠”。
看到整篇故事结束,鼹鼠也没有受到外界攻击,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这篇小说把存在的不安全感写得淋漓尽致,那种对世界的陌生感和敌视感能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地洞”代表了庇护所,一种安全感的需求。“地洞”还象征着一种永远不能完成的自我确证,即永无尽头的挖掘。人在自我和绝对的确证之间跋涉,好像永远到不了尽头。《地洞》的叙述把自我确证的软弱性、不可靠性表达了出来。
事实上,卡夫卡晚期的作品,几乎都是在写这样一种东西,写那种无法解释的绝对命令,无法完成的自我确证,写那种无法确定的身份,永难抵达的终极意义等等。
卡夫卡告诉我们,孤独的人并不是一个人,人是一种自我的冲突和分裂,其内心上演着殊死斗争的剧情,很值得关注。这种对内心体验的深刻反思,就是现代小说所要挖掘和表达的。
*本文整理自看理想音频节目《20世纪欧美经典小说》第75、76集,有编辑删减,完整内容请移步"看理想"收听,点击最下“阅读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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