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斩《水浒传》的勇气从何而来？
原标题：腰斩《水浒传》的勇气从何而来？
楚先生的星光名人录
给孩子受益终生的人文底色
文｜楚怡
博雅小学堂文史主编
在星光璀璨的文坛上，金圣叹这位清代文论家的身影，独树一帜，颇具传奇。出身平民，却因才华横溢而声名远扬，他不仅深谙扶乩之术，更是文学批评的先驱。然而，金圣叹的生命轨迹却充满了跌宕起伏，从扶乩师到文学巨匠，再到身陷囹圄的悲剧英雄，他的故事如同一部古典文学作品般扣人心弦。究竟是什么使得这位才子最终步上了不归路？他的点评又如何影响了中国文学的发展轨迹？
今天这篇推文，我们就一起揭开金圣叹传奇人生背后的神秘面纱。
大家好，我是楚先生，欢迎来到《楚先生的星光名人录》。
今天我们讲白羊座的最后一期，聊一聊清代文论家金圣叹先生。金圣叹是大师级的文论家，在整个中国古代的文论史上，都有很重要的地位。文论文论，论的就是文学或者文艺。我们之前在摩羯座讲周作人先生的时候提到过，文学家包括两个内涵，一个是作家，一个是文论家。由此可见，有没有文学理论，能否对当时或后世的文学发展进行高屋建瓴的指导和影响，是衡量一个人是不是文学家的重要指标。金圣叹先生，就是一位典型的以文学理论成就著称于世的文学家。
金圣叹，原名金人瑞，字圣叹，于大明万历三十六年，生于苏州的一个平民家庭。我们讲过很多大文人、大艺术家，一般不都生于书香门第嘛，要不然也得是个商人家庭啊，例如摩羯座的徐志摩、水瓶座的木心先生、双鱼座的唐伯虎，家里都是做大小买卖的。然而金圣叹这个大才子，却是从苏州的平民家庭出身的。
苏州一带自古是文化昌盛之地，湿润适宜的气候，再加上靠近大运河的地理因素，明清时期的苏州，经济极度繁荣，不单是全国最重要的粮食和丝绸产地，商业贸易也数一数二，文化艺术更是极为发达，包括唐寅在内的“明四家”，就都生活在苏州一带。虽然金圣叹童年孤苦贫困，9岁才入了私塾，但有苏州这么好的文化环境，再加上他勤奋好学，经常手不释卷，刻苦诵读，因此二十多岁就有很大的学问，闻名遐迩了。
然而金圣叹跟别的小孩不一样，他从小就有独立思考的精神，喜欢的是李卓吾、徐文长这类离经叛道睥睨众生的文坛前辈，就和那些循规蹈矩，只读四书五经，一心奔着考试做官的榆木脑袋自有分别。相比于八股文，金圣叹更喜欢读佛经，读小说，读那些被“正经人”视为“闲书”的东西。不仅如此，青年时期的金圣叹，还喜欢结交江湖人士，对扶危济困的侠客和云游四方的高僧很是神往。这样的一个金圣叹，性情豪爽，快人快语，平时醉酒放歌，恃才傲物，半僧半俗，又写得一手好文章，就干起了扶乩的买卖。
那么什么是“扶乩”呢？
这是旧时代的一种民间习俗，严格地说算是一种迷信活动。就是在一些重大的集会上，例如办丧事啊、庙会啊，请一位能让鬼神附身的人，在沙盘里扶着一根木棍儿，现场做法，并写下文章来传达鬼神旨意的一种仪式。扶乩盛行于古代的乡土中国社会，1949年新中国建立后，在全社会破除迷信和普及教育的浪潮之下，才渐渐退出历史舞台。在扶乩仪式上，写的文章叫做乩文，写文章的人叫做鸾生。金圣叹就是一位非常敬业非常优秀的鸾生，他写的乩文，文笔优美，感情真挚，往往能说中事主的心事，催人泪下，因此在十里八乡广受好评。
漫画中的“扶乩”
现代乡村“扶乩”
当然装神弄鬼并不是金圣叹的主要业务，毕竟搞这些，只是为了挣点儿饭钱。金圣叹还开堂招生讲学，所授内容亦是包罗万象，奇谈怪论，旁征博引，并不局限于科考八股文，因为讲得实在幽默生动，深受学子们的欢迎。
此外，金圣叹还有一件堪称终身事业的大活儿，那就是点评古典名著、小说戏曲。
自从雕版印刷技术推广之后，听评书读小说，成了市民阶层的主要娱乐之一。早在宋朝，说书人走街串巷，或在城市街角支个小摊儿，向大众演说故事，就成为中国城乡一景。他们这种行为，当时叫做“说话”，而说书先生说话的底本，叫做话本。话本的特色就是分章节，有回目，而且很多长篇的话本，为了吸引观众，常常在关节紧要处设置一个悬念，做个扣子，顺便说这么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清明上河图》里，就有说话的场景。张岱的《陶庵梦忆》里，也记载了柳敬亭说武松打虎的故事。说话这门艺术流传到了明朝，已经算是家喻户晓了。所以当时的文人，也开始写一些仿照话本但并不用来表演的小说，统称拟话本小说，篇幅特别长的也叫章回小说。中国第一部长篇小说《三国演义》、“神魔四游记”、“三言二拍”、包括《封神演义》，都是这类作品。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里的说话场景
拟话本小说流行于中国各地，往往良莠不齐，大部分只是图个乐儿，以赚钱为主，为了迎合受众，商业性很强。但也有个别拟话本，艺术水平奇高，行文相当扎实，文学性简直强到逆天。而成书于元末，刊刻于明初，在明朝后期开始流行起来的《忠义水浒全传》，就是这么一部奇书。当然，在金圣叹之前，《水浒传》的文学价值并没有被发现，这本书也不受大家的重视。更多的人喜欢的是骑马打仗的《三国》、宣传忠义的《杨家将》，奇幻热闹的《西游记》，还有凄美婉转的《牡丹亭》。
为了使这些书卖得更好，同时市场上也需要有人帮忙甄别，书商往往邀请文人对这些小说戏曲进行点评，相当于有了名人的推荐和背书。点评就是圈点加评论，王世贞、袁宏道、钟惺、冯梦龙，都是当时的点评名家。明朝后期的李卓吾先生，更是点评界的大师。
然而金圣叹觉得，前辈大师固然有其优点，但他们点评古书，往往只是稍作议论，寥寥数笔，应付了事，并没有真正下辛苦，没有深入原文肌理进行剖析，很多的评论既不精准，也不细致，无法曲尽其妙。于是金圣叹就着手自己点评，想要在这个领域，开辟一条新路。
崇祯十四年，33岁的金圣叹开始点评《水浒传》。点评看起来简单，其实是个技术活，没有广博的知识和浩瀚的学问，这事儿是没法儿干的。金圣叹的学术背景和广泛的涉猎，使得他点评起来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他不光从《水浒》中读出了来自于古文的章法和笔法，并一直追溯到了《左传》和《史记》。此外，金圣叹因为不满《水浒》后五十回好汉们被招安，被朝廷当成工具人，四处征讨凋零殆尽的情节，于是删去后面的情节，推出了71回本。这就是文学史上有名的金圣叹腰斩《水浒》。这个版本，成为了此后300年间最流行的《水浒传》版本。《水浒传》也正是在金圣叹的力推之下，才从一部随便看着玩儿的娱乐闲书，真正成为了一部老少咸宜、全民喜爱的经典作品，最终于民国初年，跻身于“四大名著”的行列。后来，金圣叹还点评了王实甫的杂剧名作《西厢记》，称之为“第六才子书”。这个版本的《西厢记》，也马上成为了全国畅销书。经他点评的杜甫诗集和《楚辞》《史记》，还被推荐给了顺治帝。皇帝看完非常惊叹，当场给了他“古文高手”的赞誉。金圣叹的名气也越来越大，赣南淮北、江左江右，没有人不知道这位潇洒倜傥的大才子。
金批《水浒传》封面、扉页及内页
然而俗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时候名气大了也不是件好事。正所谓“枪打出头鸟”。顺治十八年二月，对中华文化情有独钟、对汉人学士爱护有加的世祖章皇帝崩于北京。5岁的玄烨即位，满洲贵族开始重新掌握权力，对各地的汉人恢复了多尔衮时期的残酷统治。在南直隶的苏州，新任的吴县县令任维初盘剥乡里，鞭挞百姓，激起了苏州人民的愤怒。三月初，金圣叹联合100多位苏州名士，以悼念顺治帝的名义，前往南京，聚集在夫子庙前，放声痛哭，以此发泄心中不满，并在这场示威活动之后，上书江苏巡抚朱国治，控诉任维初的野蛮行径。
然而朝廷的腐朽黑暗远远超出这些天真的读书人的幻想。朱国治为了袒护任维初，也为了向北京政府献媚表功，立刻逮捕了为首的11人，数日后，又逮捕了金圣叹等7人，在江宁进行公开会审。朱国治仗着背后有朝廷撑腰，对这18位知识分子严刑拷问，最后以“倡乱人心，惊动先帝之灵”的叛逆罪，全部判了死刑，上报中央，秋后问斩。这，便是清朝历史上鼎鼎大名的“哭庙案”。
金圣叹这才冷静下来。身陷囹圄，他悔之晚矣。他恨自己的冲动，为什么好好的要掺和这种事呢？他对前来探监的弟子沈永启说道，自己并无意造反，怎料落得这步田地，六大才子书尚未点评完毕，自己却披枷戴罪，等候死刑，实在是有负平生之志啊。
日子一天一天逼近了，金圣叹在江宁的大牢中等着死神的降临。家里为他跑断了腿，也是杯水车薪。朝廷有意借此案打击江南士子，以削弱他们一直明里暗里“反清复明”的决心。控制朝廷的那帮满洲贵族早就对这些汉人看不惯了，顺治帝给小皇帝留下的四位辅政大臣，全是满洲人啊。我们现在以上帝视角来看，金圣叹属实是以白羊座的一腔激愤和勇猛无畏的正义之心，结结实实地撞到了枪口上。稍微早几年或晚几年，金圣叹的行为都不至于死，因为不论是顺治帝，还是未来的康熙帝，都是倾心汉化，对中华文化极度敬仰的满洲皇帝。金圣叹时乖运蹇，难逃一死啦！
然而明知死罪不免的金圣叹，这时反倒释然了，在牢中又拾起了他那疏狂放荡的才子派头，横竖是一死，最后的时光何不过得快意恩仇，给历史留一个潇洒的背影呢？于是金圣叹不再忧戚惆怅，不再耿耿于怀，而是纵情吃喝，江宁府上下也知道他是个被冤枉的名士，根本不是乱党，因此也对他不再严加看管，不论圣叹大声唱戏，还是纵情高歌，哭哭笑笑，只要不越狱，都由着他耍。
Deadline很快临近了。立秋之后的八月七日，就是行刑日。这一天，金圣叹吃饱喝足，正襟危坐，等待押解他的狱卒的到来。最后临出发时，金圣叹叫狱卒附耳过来，说有要事相告。狱卒大喜，以为这老家伙死到临头，要说点儿有关财产宝藏的秘密，于是赶紧把耳朵凑了过去。岂料金圣叹非常认真地捂着他耳朵，一字一句地说道：“告诉你个秘密——我发现，花生米与豆腐干同嚼，有火腿味。”狱卒大失所望，恼恨不已，立刻将他拉起来，游街示众，押赴刑场。金圣叹大笑不止。
顺治十八年八月七日，南京三山街刑场，金圣叹念出一句“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与儿子金雍洒泪而别后，被斩首示众，享年五十三岁。与金圣叹一同被斩的，还有“哭庙案”的另外17名读书人。金圣叹死后，他的遗骸被弟子沈永启收拾，葬于苏州郊外。他的家人，被发配到荒凉偏僻的东北宁古塔，终生不得回乡。而江苏巡抚朱国治，因为审判此案有功，受到朝廷重用，后来调去云南当巡抚，奉命监视平西王吴三桂。不过，这就是后话了。
让我们来简单总结一下金圣叹先生和他的作品吧。
首先，作为一个白羊座男子，金圣叹为人孤高自傲，率性而为，仰慕竹林七贤，以才子自居，狂放不羁，无意仕途，向往闲适平和的田园生活。他羡庄周而敬杜甫，既憧憬飘然物外，又推崇忠君爱国。在政治方面，他抨击明末暴政，同情被欺压的百姓，认为明朝灭亡是咎由自取，并不认同张煌言、冯梦龙前仆后继反清复明，同时，他也批评钱谦益毫无风骨的投降主义，陷南明于不义，陷江南于水火。他笃信佛教，推崇“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虚无思想，深感人生只不过是大梦一场，短暂易逝，却也能直面现实，常常有感而发，针砭时弊，抨击丑恶，藿香正气。金圣叹就是这么一个复杂又矛盾又能浑然一体自圆其说的怪人。
其次，金圣叹是一位很有个性的点评家。他上承李卓吾，下启张竹坡，吸取前人的圈点法，自创了总批、夹批、眉批等诸多文学批评手法，文采飞扬，挥洒自如，有时细腻入微，纤若毫发，有时又大开大阖，一针见血，常有点睛之妙。在点评小说和戏曲的时候，金圣叹以“精严”为最高标准，以为文学应该表现人内心的真情实感。他非常讲求作品的结构，重视谋篇布局，重视起承转合，强调人物描写必须合乎人情，使读者感到亲切可信。在实际的点评过程中，金圣叹还往往借题发挥，议论政事，把自己的价值观融入其中，毫不掩饰自己的真性情。而且他的点评很有代入感，往往能使读者身临其境，不能自拔。此外，金圣叹还善于发掘隐藏在浩瀚文字背后的立意、脉络和技巧。因此，他总结了很多文学创作手法，诸如“烘云托月”、“横云断山”、“背面敷粉”、“草蛇灰线”、“弄引法”、“獭尾法”，对于后世作者的写作，往往具有实际的帮助。听众朋友们，如果你常看金圣叹点评的著作，写作技巧想不提高也难呐！
当然对于想领略金先生精彩笔法的朋友，我首推金批《水浒》。金圣叹为人侠肝义胆，喜欢痛快深沉，不喜矫揉造作，处心积虑，所以他在点评《水浒传》的时候，把武松、李逵定为上上人物，而把全书表面上的男一号宋江定为下下人物。在金圣叹之前，大家都以为宋江是个正面角色，仗义疏财，光明磊落，岂不知书中暗藏了多少伏笔，多少机关，暗示宋江其实是个阴险奸诈的厚黑小人。金圣叹指出了许许多多前人从未发现的《水浒传》妙处，往往在书中一边点评一边喟然长叹，叹息几百年来，竟无一人读懂《水浒》，想不到我金圣叹成了施耐庵老先生的第一个知音呐！
第三，金圣叹是中国白话文学的开拓者。在他之前的几千年间，文坛的主流一直是用文言写成的诗歌散文，白话文学一直被认为是下里巴人老百姓的娱乐而已，不登大雅之堂。而金圣叹先生肯定了通俗文学的价值，几乎以一人之力，使小说戏曲从此攀升到与诗文并驾齐驱的地位，被民国诸贤公认为中国白话文运动的先驱。他开创的精读、细读、还原文本的文学批评方法，影响深远，甚至波及日韩。其后张竹坡批《金瓶梅词话》、毛纶毛宗岗父子批《三国》、脂砚斋批《红楼梦》，无不参考金批，纷纷取得了巨大成就，中国文学批评也走上了新高度。
此外，金圣叹的诗作也是别有一番风味。这方面的作品有《沉吟楼诗选》。大家感兴趣的可以找来翻一翻。图文区我放了几幅金先生的书法，正所谓字如其人，大家从挥毫之中可见这位白羊座艺术家生猛无敌的性格。
最后我想讲几个关于金圣叹先生的有趣掌故。
金圣叹向来喜欢用一些对联来嘲讽权贵，炫耀才学。比如说很有名的一副对联，写来讽刺投降派大文人钱谦益，上联是：一个文官小花脸；下联是：三朝元老大奸臣。还有一副也很妙，据说是在一座寺庙里和一个老和尚一起完成的，也是流传千古，上联是：天上月圆，人间月半，月月月圆逢月半；下联是：今夜年尾，明朝年头，年年年尾接年头。
金圣叹幽默了一辈子，临死也不忘幽默一把。话说当初行刑之日，刽子手手起刀落，金先生头颅在地上翻滚，左右两耳各掉出一个纸团来，监斩官好奇，命令刽子手过去捡起来，打开一看，发现一个写着“好”，一个写着“疼”，连起来就是“好疼”。至此，金先生的人生算是落下了帷幕。这一句“好疼”，真是让人在为他难过的时候，又忍俊不禁啊！
金圣叹还写了《不亦快哉》三十三则，以抒发自己无处安放的这一腔豪迈之情。这篇小文我一直非常喜爱，它用33个具体的生活场景，来表现作者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读来真是豪气丛生，痛快淋漓，大冷天也觉得暖意融融。我挑几则给大家读一读，并以此结束我们今天的节目。
夏日里裸头赤足，看农夫踏水车，水涌而上，如翻云滚雪，不亦快哉！
冬夜饮酒，转复寒甚，推窗试看，雪大如手，已积三四寸矣。不亦快哉!
推纸窗放蜜蜂出去，不亦快哉！
作县官，每日打退堂鼓时，不亦快哉！
看人放风争断线，不亦快哉！
到这里，白羊座的部分就告一段落了。白羊座的这些人物，无不具有勇猛刚烈的显著特点，在人群中极易识别。好，亲爱的朋友们，让我们在下一个星座——金牛座，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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