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钢琴带到首尔的半地下
在韩国文坛,金爱烂已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字,代表着韩国文学的新生力量,她获得了年轻作家奖、李箱文学奖、东仁文学奖等韩国文学重要奖项。她的小说不动声色地洞察和咀嚼都市中人的人生,冷峻、精确地展现生活的悲凉,但又在百转千回中呈现生活的温暖。本期“花城译介”刊登金爱烂的小说《滔滔生活》。
在家里生意红火的时候,妈妈给我买了一台钢琴,像大部分课外兴趣一样,我慢慢停下来不学了。几年后家道败落,妈妈却不肯卖掉早已不用的钢琴,让我把钢琴带到了首尔。在贫穷的生活中,我突然生出了弹琴的冲动。在一个暴雨夜里,我意识到泡了水的钢琴将再也发不出声音。在没膝的雨水里,我最后一次弹起钢琴来……
本文系节选,约3400字,阅读时间7分钟。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即可购买《花城》新刊。
滔滔生活
【韩】金爱烂 著 徐丽红 译
金爱烂,1980年出生,韩国作家,作品有小说集《老爸,快跑》《滔滔生活》《你的夏天还好吗?》《外面是夏天》和长篇小说《我的忐忑人生》。
......
饺子馆里进了些萝卜干。萝卜干泡水之后,妈妈再用粗布包起来,放进“脱水机”里旋转,就是只有脱水功能的苗条的金星牌甩干机。甩干机的水管很长,从库房连到厨房下水口。每隔两三天,妈妈去库房转一次甩干机。只要妈妈进库房,水管里就会涌出大量的水。我还以为那就是哭声发出的房间。懂事之后,我知道自己理解错了。然而几年后,妈妈真的在库房里抱着膝盖哭泣。那是我去首尔之前,高三的寒假。妈妈和往常一样正在挤压萝卜干,电话铃响了,她去了厨房。妈妈好像对着话筒解释和恳求什么。我在卫生间里看到了这一幕。中午的生意刚刚结束,饺子馆里只听得见甩干机的轻微震动声。妈妈又回到库房,蹲在甩干机旁,稀里哗啦地哭了起来。爸爸去雪岳山赏枫叶了,姐姐写了休学申请。望着水从通向黑暗的水管里流出,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家完了。
那段时间我考上了首尔的大学,四年制的计算机系本科。关于计算机,我也只是会打字,但是我心里怀着茫然的期待,觉得毕业后或许能找到好工作。当时,我的朋友们大部分都是这样上的大学——茫然地考上国语系,茫然地去了私立大学;带着茫然的自卑感或优越感毕业,上大学。尽管我们通常不是根据“专长”,而是根据“成绩”填报志愿。我们大都不知道什么是人生规划,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年长我两岁的姐姐在首尔某专科大学学习“口腔技工”,主要学习假牙的制作技术。姐姐说,直到填报志愿的前一天,她都没想过要一辈子为别人做牙齿模型。很长一段时间,我连自己考上大学的消息都没来得及说,只是练习迎新会上演唱的歌曲。
妈妈决定在贴封条之前变卖值钱的物品。爸爸和我点头,努力寻找值钱的东西。不过十分钟,我们就发现家里能够卖上价钱的只有钢琴,而且也只能卖上80万韩元。妈妈想了想,决定不卖钢琴。我摆摆手说,如果是因为我,那大可不必。我已经很久不弹琴了,而且真的没有任何留恋。钢琴上的玩偶睁着圆圆的眼睛。那都是爸爸从娃娃机里抓来的。经过深思熟虑,妈妈还是决定先把钢琴留下。
“怎么留下?”
妈妈慢慢地开口了,她说我可以把钢琴带到首尔。
“……”
“那是半地下啊,妈妈。”
妈妈不可能不知道。我继续劝说妈妈卖掉钢琴。其实对我们来说,钢琴已经毫无用处了。妈妈好像把钢琴当成了某种纪念碑,说不定情况会好转呢,所以……说到这里就含糊了。最后我不得不带着钢琴去首尔。我离家那天,爸爸把摩托车的减震调到最大幅度,一边在路上飞驰一边哭泣。车速达到最快的时候,爸爸抬起前轮哽咽着说,孩子们,千万不要给人做担保!爸爸在塑料大棚旁边点头哈腰地被开了罚单。罚单如数送到在饺子馆干活的妈妈手里。
姐姐很不情愿的样子,趁着舅舅抽烟的工夫,我努力解释清楚。我以为妈妈都告诉姐姐了,没想到姐姐什么都不知道。她郁闷地说:
“这里,是半地下。”
我小声回答:
“我也知道的。”
我们坐在卡车前面,抬头看着钢琴。钢琴像是没落的俄罗斯贵族,自始至终保持着体面,优雅而淡定地站在那里。舅舅的卡车挡在路中间。我们急忙戴上棉手套。舅舅抓住钢琴一角,我和姐姐抓住另一角。舅舅发出信号。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猛然抬起了钢琴。20世纪80年代产的钢琴在世纪末的城市上空短暂地飞翔。那个场面太美了。我几乎要赞叹出声。我们一步步挪动。双腿瑟瑟发抖,身体直冒冷汗。人们对我们指指点点。一辆轿车在后面鸣笛,似乎在催我们让路。不一会儿,住在二楼的房东穿着运动服走了下来。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圆滚滚的身材,看长相是那种按部就班做晨练的人。他站在门前哑然失色,似乎很难相信眼前的一幕。我托着钢琴,尴尬地点头微笑。姐姐也用眼神向男人问好。钢琴慢慢地把头探到又窄又陡的楼梯下面。不是洗衣机,不是冰箱,竟然是钢琴。我们的尴尬又多了三分。突然,咣的一声!可能是舅舅没抓住,钢琴唧里咣当地滚下楼梯。我和姐姐急忙抓住钢琴的腿。在嗡嗡的共鸣中,发出多个同时在乐器里重叠的声音。钢琴上面的藤蔓图案在摇摆,像坏掉的弹簧,好像是撞掉了。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原来以为的浮雕其实是用胶水粘上去的图案。我们看了看舅舅的脸色。舅舅做个手势,示意没关系,然后继续下楼。我并不担心舅舅受伤,也不担心钢琴的状态。相比之下,那个“咣——”的声音,回荡在我初到的城市里,这个真实、巨大而露骨的声音让我红了脸。房东明显看不惯,却又很无奈,轮番打量着姐姐、我、钢琴和舅舅,最后又去看钢琴。
“同学。”
房东叫住姐姐,姐姐麻利地上楼。我看到姐姐在出口方向,方形的阳光下努力解释着什么。姐姐同时向轿车司机寻求谅解。最后我们多付了管理费,并以绝对不弹钢琴为条件打发走了房东。房东转身离开时又说,既然不打算弹,为什么要带来呢?
那天晚饭我们吃的是饺子。妈妈放在冰桶里带给我们的。热腾腾的饺子滑入食道,姐姐说,终于感觉身体安定下来了。她说每咽下一个饺子,感觉都像是在吞咽妈妈。我用双手掰开一个大饺子。粉丝、韭菜、豆腐和猪肉做成的馅儿像爆竹似的弹出来,吐出白茫茫的热气。突然,我的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二十多岁的姐姐和我,我们的肉体会不会是用妈妈卖过的几千个饺子做成的呢?
“可是爸爸,为什么会那样呢?”
姐姐喝了口雪碧,问道。我根据自己了解的情况简单做了回答。爸爸的朋友要开自助烤肉店,贷款时请求爸爸做担保。从几年前开始,小镇周边就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工厂。爸爸的朋友自信地说,只要这些人在我这里聚餐一两次,盈利就不成问题。那段时间,爸爸的前辈也开了一家练歌房。他的说法是,人们聚餐的时候,难道吃完烤肉就回家吗?爸爸做了双重担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工厂接二连三地关门,自助烤肉店倒闭了,练歌房也摘了牌子。担保,担保的担保,担保的担保的担保,犹如多米诺骨牌似的坍塌,一环扣一环,最终停在饺子馆前。整个小镇都彼此欠债,可是这笔债就像谁也不曾碰过的幽灵。姐姐吮着筷子问道:
“那是谁的错呢?”
我说不知道,只感觉这像某种极度透明的不幸。我又补充说,让人感觉不真实。就好像我从明天开始就要出去打工,忍受巨大的疲劳,现在却无法想象多米诺骨牌的尽头,也不能埋怨什么。
“姐姐,你为什么休学?”
姐姐望着气泡渐渐消失的雪碧,说道:
“家里的情况在那儿摆着,我也不知道这条路是不是应该继续走下去。”
我对于这种情况下还在考虑“专长”的姐姐感到失望。我希望有人快点儿找工作,减轻家里的负担。姐姐说她后悔因为听说好找工作而匆忙填报志愿,后悔没能考虑好自己的天分以及职业环境。学习室发生煤气爆炸事故后,她就开始感到恐惧,腰间盘和咳嗽也让她受了很多苦。我对姐姐心生歉疚。
“我听学校里的前辈们说,现在划分阶层的不是房子和汽车,而是皮肤和牙齿。”
“真的吗?”我反问。不过转念一想,似乎也有道理。
“不过,是不是有点儿恶心啊?牙齿代表阶层。”
我怔怔地在脑海里想象着上等牛在市场上张大嘴巴的情景。
“自从听到这个说法以后,我会不由自主地看别人的牙齿。一方面是专业的原因,还有就是明星艺人的牙齿都洁白整齐,所以我误以为这就是普通的标准。”
我摇了摇头,“完全整齐”的牙齿或许根本就不存在吧。姐姐说起了她的男朋友。因为年龄差距太大,直到他们分手,妈妈都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几天前那人喝得酩酊大醉,来找姐姐。他们彼此的情分没有断,心里应该很痛苦。姐姐一开门,他就跌倒在地了。
“然后呢?”
“我帮他脱掉鞋子,想把他挪进房间,可是他一动也不动。我只好蹲在他面前。突然,我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到他的脸上,掰开他的嘴唇。我在观察他的牙齿。”
“牙齿?”
“嗯,我讨厌自己的做法,也很抱歉,可是我真的想看看他的牙齿。我认识他两年多了,还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观察他呢。从张开的嘴唇间,可以看到十几颗小小的牙齿,黄色,不整齐,又小又旧的牙齿。”
我盯着姐姐的脸。
“我蹲在他面前,盯着他三十年来嚼东西用的牙齿。那个瞬间,我莫名其妙地感到悲伤。”
“失望吗?”
“不是。”
姐姐迟疑着,像是在选择合适的说法。
“有时候在学校做假牙,我会觉得人和动物真的没有区别。那天,怎么说呢,我觉得自己拥抱的不是恋人,而是和自己最亲近的动物。”
“……”
我们铺开被子躺下。地板上的空间勉强容得下两个人。电吹风、收音机和电熨斗等杂物摆到了钢琴上。房间像个二手店。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地上的路像电线一样长长地铺开。每当行人的脚后跟碰触地面,路面就会轻轻颤抖,像落下的鸟儿突然飞走。猛然间,我觉得自己的天空还不如别人的天花板高。我翻了个身,小声对姐姐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这里,不像首尔。”
姐姐睡意沉沉地回答:
“首尔都这样,你知道的首尔只是其中几个地方。”
姐姐很快就睡着了。我平躺在城市的地下。汽车灯光朦朦胧胧地映在窗户上,钢琴的影子在我头上忽隐忽现。我不时在黑暗中摸索自己的牙齿,迷迷糊糊睡着了。
全文刊载于《花城》2021年第4期
责任编辑 李嘉平
译者简介
徐丽红,毕业于黑龙江大学,曾留学于韩国牧园大学。多年来坚持韩国文学的翻译和介绍工作,代表作有《请照顾好妈妈》《单人房》《外面是夏天》《我的忐忑人生》《她的名字是》等数十部,荣获第八届韩国文学翻译奖,曾应邀出席第四届世界翻译家大会,并做主题演讲。
《花城》202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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