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说红楼梦中人
漫说红楼梦中人
——薛宝钗与林黛玉的别样年华
文/石家庄铁道大学 聂彦美
《红楼梦》是一部写女儿的书,故在书中涌现出许多栩栩如生的女儿形象,供读者们去认识,去赏析。不同读者基于不同的审美理想,自有其不同的关注视觉与感情取向,对《红》中人物自然会有不同的感悟与解读。由于薛宝钗与林黛玉在《红》中的特殊人设与影响,人们往往会把关注与欣赏的视觉投向钗、黛二人,甚至还出现了所谓的“拥黛抑钗”派和“拥钗抑黛”派,使钗、黛形象之争论逐步演绎为红学讨论中一种特有的文化现象。
据观察,大凡“拥钗抑黛”者认为,薛宝钗宽厚和平,有仁爱之心,尊敬长辈,关爱姐妹,顾大局,识大体,能与人们保持和谐得体的人际关系。多认为林黛玉心胸狭窄,爱动小性,孤傲自许,不懂得为人处事。
而“拥黛抑钗”者则认为,林黛玉真诚重情,心地纯正,性情率真,不沾世俗;认为薛宝钗世故圆滑,虚伪,有阴谋,与黛玉争当“宝二奶奶”,甚至因“滴翠亭扑蝶”一事,就认为薛宝钗有意嫁祸于林黛玉,也因此,从《红》问世伊始,就多受评者贬骂,令其枉受许多不白之冤,给一个好端端的艺术形象染上了斑斑阴影。
类似于上述对钗黛形象的解读,固然有其道理,但不乏“情绪化”的影子,说得重一点儿,在一定程度上还残存着“政治教化的传统和近现代的意识形态”所带来的影响,也忽视了曹雪芹笔下的薛宝钗与林黛玉内心世界的丰富性与复杂性,没有完全跳出以往“恶则无往不恶,美则无一不美”的简单化审美套路(梁归智《红楼疑案》P.129)。
薛宝钗与林黛玉都有其鲜明、丰富的性格内涵。为突显钗黛不同的性格特征和特殊的角色地位,曹雪芹多以结构严谨的文本层次与性格对照方式将其展现给读者,每写到黛玉便引出宝钗,写到宝钗必链接出黛玉,彼此如影随形,藕断丝连,巧妙地勾勒出钗、黛之间一种特殊的人际关系。特别是在“十二钗”判词里(第五回),别人的“判词”都是分别来写,唯独将钗黛的判词及后续的“红楼梦曲”合在一起写,似将两人的品质、性格有意的加以强调和渲染,提醒读者辨析。给钗黛的判词是: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可叹停机德”说的就是薛宝钗,是借《后汉书˙列女传˙乐羊子妻》的典故来说薛宝钗,虽然有着合乎封建妇道标准的那种贤妻良母的品德,可惜徒劳无功。而“堪怜咏絮才”则是以晋代才女谢道韫的故事来赞誉林黛玉,如此聪明有才华的女子,她的命运是值得同情的。“玉带林中挂”,结合判词册子中画的“两株枯木”,似寓黛玉泪“枯”而死。“金簪雪里埋”,是说宝钗,本是金光耀眼的首饰,竟埋在冰冷的雪堆里。暗示宝钗婚后只能空闺独守的冷落处境。
“红楼梦曲”中,对钗黛之描述,进一步构成强烈对比: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曲子中,“金玉良姻”意指贾宝玉与薛宝钗的姻缘(书中有“金锁配玉”的说法);“木石前盟”则指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爱情(书中有神瑛侍者以甘露灌溉绛珠仙草的神话传说)。曲子从宝玉婚后仍念念不忘“泪尽”而逝的林黛玉,又写出了薛宝钗婚后境遇的冷落与难堪。
薛宝钗与林黛玉,一个是出生于书香继世、皇商之家的千金,一个是出生于书香门第、官宦世家的遗孤少女;一个博学多识,一个冰雪聪明;一个恪守妇道体贴劝谏,一个成了“叛逆者”的知己;一个富有生活智慧,一个富有诗情才华……早期的红学评论家(曹雪芹同时代的脂砚斋)就有“钗黛名虽两个,人却一身,二者合二为一”之说。资深学者俞平伯先生在其《红楼梦辨》中说道:“书中钗黛每每并提,若两峰对峙,双水分流,各及其妙,莫能上下,必如此方极情场之盛,必如此方尽文章之妙。”曹雪芹在描写钗黛不同性格时,处处互相对映,而对映的双方又各自成为很美的“一峰一水”,各尽其妙,彼此的性格都非常丰富动人,真正如“两峰对峙”,“二水分流”,不失为“千红”之巅、“万艳”之冠。曹雪芹对钗黛二人所以做出这样的文本布局,正是意在将宝玉所爱的两个女子塑造成彼此有不同特点和长处的两个仿佛对立的形象,到一定情节,再通过“兰言”交心(第四十二回 “蘅芜君兰言解疑癖”一节),消除了彼此间的误会、疑虑、隔阂,终使她们的心灵互相沟通、贴近,从而结成了“金兰”挚友(第四十五回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一节),达成了“两美合一”的理想境界。在判词中,作者并没有否定钗黛二人的差别,也没有某种倾向性,将她两人在一首诗、一支曲中并列且位于十二钗之首,除了凸显钗黛之间在小说中不分伯仲的才情品质外,还可以通过贾宝玉对她们不同态度的比较,透露出钗黛的命运遭遇虽则不同,其最终都是一个悲剧的结局。
论及钗黛二人的性格,笔者曾看到过一些学者的精彩评述,深受教益。已故红学家蒋和森先生曾说,曹雪芹笔下的这两个少女,给我们留下一个相同印象:都长得非常美丽;但她们又在我们面前,极为清晰地呈现着不同的个性,不同的风采与气质:一个重理智,内心是冷静的,一个重感情,内心是热烈的;一个随分从时,崇尚实际,一个孤高自许,赞美性灵;一个是深含的,但容易流于做作,一个是率真的,但容易失之任性。因而,自从《红楼梦》问世以来,这两个女性形象,总是引起人们热烈的讨论。为了品评这两个人物的高下,常常由讨论又转为激烈的争辩。姜和森解释说:“林黛玉和薛宝钗是两种美,两种难以调和的美。”(《薛宝钗论》载《红楼梦论稿》P.94)这两种美,都是典型的性格美,都带有难以用概念语言加以确定的丰富的性格内涵,因此,总叫人争论不休。这也告诉我们,钗、黛二人各代表着人生或个性的某一个方面,有着独一无二的广阔的性格内涵,故不能仅以低级的性格对照方式来品评彼此高下、长短,不然,就难以触及到她们品性与性格的本质内涵。
薛宝钗与林黛玉,作为《红楼梦》的两个女主角,寄托着作者丰富的审美理想,是曹雪芹笔下两个不同类型的审美意象,均是作者“追踪蹑迹”写出的“真”人物,不能以简单的“好人”“坏人”的概念来定论。
首先说薛宝钗,她是一个性格立体的人物,她代表了一种文化,是她所处时代的社会主流文化。《红楼梦》中,她是作为一个标准的传统淑女形象出现的,在德、容、工(旧时特指“女工”)、貌、才,无所不备。红学家聂绀弩先生曾点评薛宝钗:宝钗岂止不是“坏人”,而且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美;有文才,博学多识;不爱搽脂抹粉、穿红着绿;豁达大度,别人说什么也不计较;善于体会尊长意旨,贾母叫点戏,就点贾母爱看的戏,在王夫人面前,说金钏儿不一定是自尽而是失足落井,以宽解王夫人的心;把自己的衣服给金钏儿做殓衣,也不忌讳;善于避祸,如对红玉之事;也善于避嫌,常远着宝玉,看见宝玉进潇湘馆了,自己就不进去;慷慨而能有助于人,送燕窝给黛玉,替湘云做针线,替岫烟赎衣物;随和,看见人家针线好,就帮着绣几针,看见蚊子叮宝玉也赶赶;有时也玩玩,如扑蝶;幽娴贞静,对婚姻听天由命……如此等等,真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
宝钗从小就接受封建伦理道德的严格管教,中华传统文化之精华在薛宝钗身上得到全方位的诠释与展现。由于那个时代的主流文化在一些人看来又像是虚假的,所以,薛宝钗身上所体现出的“仁爱”、体贴之举,因岁月磨砺逐渐步养成的隐忍包容的性格特征,又多被一些人凭着主观臆断给贴上“虚伪”的标签。但翻遍全书却看不出曹雪芹是把薛宝钗当作一个伪善者来看,从具体践行来看,薛宝钗也从未做过伤害他人、对不起他人的坏事,至少从主观上看,宝钗并无害人之心。
宝钗素日行为豁达,随分从时,思维缜密,富有生活智慧和生存能力。她为人温和体贴,被大观园姐妹们称其为“好姐姐”,被贾母、王夫人等长辈视为懂事的“妥当人”(刘再复《红楼人三十种解读 P.142》)。她素日谨言慎行,从不轻易表达感情,把自己控制得丝毫不露,一切事情都力求尽善尽美,让人觉得在她身上很难找到疏漏之处,简直无懈可击。周汝昌先生在一次央视演讲答疑环节就曾风趣的说:“要问薛宝钗最大的缺点是什么,我觉得,她最大的缺点,就是‘没有缺点’。”可殊不知,正是宝钗身上的这种“无懈可击”,“没有缺点”,却容易令人生疑,找到“可击”之“懈”。可以想象,如果谁有这样一个爱人、配偶或者朋友,在她身上几乎找不到任何缺点,各个方面总是比你强许多,天天教你如何做事,处处规劝你如何做人,天天要求你有所进步,说不定也不是一件多么令人开心的事。这也让人不无感叹:人啊,真要想做个完美的好人,其实也很难。
对于薛宝钗,曹雪芹的审美态度则是双重的。一方面,虽然钗黛都在他的审美意象之列,但从思想感情上则是更多的倾向于林黛玉,对宝钗身上所体现的传统道德并不完全认同而有批评的成分,写出了传统道德在宝钗身上所投射的某些阴影。但应说明的是,曹雪芹主要是写那个时代主流文化在客观上给宝钗带来的思想影响,而不是写(宝钗)主观上怎么“坏”。另一方面,曹雪芹对宝钗无疑也是非常欣赏的,对她的命运充满了同情与悲悯,也有着至深的怜爱与寄寓:“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群女孩儿玩“占花名”游戏时,让宝钗抽取“花中之王”、“艳冠群芳”的牡丹;在“十二钗”判词中,将钗黛并列为十二钗之首,来突显钗黛之间“双峰对峙”,“二水分流”的特殊地位,使钗黛“两美合一”并称《红》中女儿之最。在《红楼梦引子》中无限慨叹的说“因此上演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在《终身误》曲子里称宝钗为“山中高士晶莹雪”,又描写她吃的“冷香丸”是用四季的白花蕊做成,让她住进幽雅冷静的蘅芜苑,等等,无不表现对宝钗这一人物形象的珍重、赞赏、同情与悲悯,而绝不是当成一个伪君子或“小人”“坏人”。
较之于薛宝钗,人们对林黛玉的态度似乎要温和、亲近许多,当然,这也与黛玉的特殊身份有关。因为黛玉是贾宝玉最心爱的人,更容易引起读者的关注与共鸣,为黛玉,连宝玉都痴情难舍,爱的“死去活来”,作为读者,自然会涌现出更多的“粉丝”来。
林黛玉是作者审美意象的突出代表,她以生命自然流动的轨迹展现在读者面前,让读者看到的是一幅幅纯洁的灵魂与人文精神交织辉映的美丽画面,生动的诠释了人的生命本身及其价值。在现实生活中,她洁身自爱,不为世俗所左右;她活的自我,活的真诚,想爱就爱,想恨就恨;悲伤时,想哭就哭,可哭得“落花满地鸟惊飞”(第二十六回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一节);开心时,想笑就笑,不加思考,调笑雅谑信口即来(第四十二回 “潇湘子雅谑补馀香”一节)。秦可卿出殡时,贾宝玉路谒北静王,北静王水溶将“前日圣上亲赐”自己的一串鹡鸰香念珠从腕上卸下,赠与宝玉“权为贺敬之礼”。当黛玉料理父亲丧事从扬州回京后,宝玉心存欢喜来见黛玉,“又将北静王所赠鹡鸰香串重取出来,转赠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遂掷而不取。宝玉只得收回。”(第十六回)。看看,当朝郡王将皇上刚赐予的香串赠给自己的恋人,恋人再转赠与她,无论从哪一角度说,都可谓弥足珍贵之物,至少包含着宝玉的一片真情,但因此物经过其他男人之手,她就不要,在她看来,除了宝玉,其他男人哪怕是天王老子,他们的手都是臭的,本是当朝皇上赐予郡王的物件给她,她也毫不在乎,绝不染指,其纯洁的个性,令人叹为观止!
与宝钗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黛玉与人相与,心直口快、态度真诚,但却有些不谙世事,缺乏生存技巧。素日里,为人处事往往显得过于单纯,很少顾忌他人感受,缺少对自己情绪的把握和控制,甚至有点儿不识大体。譬如,周瑞家的受薛姨妈之托给姐妹们送宫花,送到黛玉跟前时,不说声“谢谢”也就罢了,反而无端猜疑,质问对方“是光给她一个人送啊,还是给别人都送”,当得知姐妹们都有时,便说人家是把挑剩下的给她的。这让周瑞家的情何以堪!(第七回)。再说宝玉挨打一事上,当宝钗从袭人处听说可能由薛蟠告密所致,遂回家质问哥哥,受冤枉的薛蟠以粗言回击妹妹,让宝钗哭了一夜,次日一早,哭红了眼睛的宝钗出来瞧母亲,恰被躲在树荫下的黛玉碰见,随以酸言酸语嘲讽:“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宝钗却装作没听见匆匆离去。如此等等,让笔者感觉,黛玉不像是现实生活中的常人,倒像是一个不思“柴米油盐”、不识人间烟火的纯粹人,是一个完全沉浸在文学里专门来诠释审美理想的人。
综上所述似可印证,宝钗与黛玉是作者审美理想中两种不同的审美意象,代表着人生与性格的两面;她们是人世间的两种美,是两种难以调和的美。然而,“美中不足今方信”,在她们身上,无论待人还是对己又皆有明显的缺憾,不免让人疼惜。笔者感觉到,曹雪芹似乎要通过钗、黛两个形象告诉读者:现实生活中的人们,在文化与性情之间,在理智与感情之间,在真诚与礼貌、礼仪之间,确实存在着人性、性格的这样一种两难的选择,提醒人们去思考、去反省,以致使人性、性格得到修养,逐步达到完美之境。
附:主要参考文献:
1.周汝昌《红楼梦十二层》(陕西师范大学 出版总社).
2.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全解》(复旦大学出版社).
3刘再复《红楼人三十种解读》(上海三联书店).
4.梁归智《红楼疑案》(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
5.曹雪芹《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
6.王 蒙《王蒙新说红楼梦》(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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