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见 | 英歌，中国舞蹈史的缺席者

文 | 郭小东

英歌舞，为何缺席“中国舞蹈史”？深层症结是学术认知的时空错位。

中国舞蹈史编纂长期存在“三重三轻”范式：重宫廷轻民间、重文本轻身体、重北方轻岭南。1930年，吴晓邦《中国舞蹈史》确立的书写框架，将“雅乐-戏曲-新舞蹈”作为主线，导致英歌舞这类未进入文人书写系统的民间舞蹈成为学术盲区。直至1980年《中国民族民间舞蹈集成》出版，潮汕英歌舞方获官方命名，但此时舞蹈史教材体系已固化多年。

舞蹈史书写中心长期位于中原-江南文化圈，对岭南舞蹈存在双重误读：或被视为“百越巫舞余绪”，或被判作“中原文化支流”。其实，英歌舞兼具军傩武舞特质，与水浒叙事外壳的复合形态，超出了传统舞蹈分类体系。其“击鼓而舞、双槌破阵”的阳刚美学，更与20世纪主流推崇的“优美和谐”审美范式相抵牾。

另外，学科建制的结构性局限。舞蹈学界长期将“舞蹈”狭义定义为“专业舞台艺术”，民间仪式舞蹈被归入民俗学范畴。英歌舞在祭祀游神活动中的展演方式，使其陷入学科归属困境——舞蹈史家视其为“民俗表演”，民俗学者则关注其仪式功能而非身体语言。这种学术夹缝导致其舞蹈本体价值长期被遮蔽。

必须在历史的地位和意义上，重新定义并重构英歌舞，视其为超越“水浒叙事”的舞蹈本体。这里，至少有三重基因需要解码。

傩文化基因：英歌舞“画脸谱、驱邪祟”的核心功能，可追溯至先秦“乡人傩”传统。其“蛇蜕皮”阵型实为傩仪“九宫八卦”阵的变异，与《周礼》记载的“方相氏掌蒙熊皮”形成跨越两千年的呼应。

军事武舞基因：双槌击打技法源自宋元士兵“击鼓传令”演化成的战阵舞蹈。明嘉靖《潮州府志》载“兵民习武于槌”，佐证其与卫所武备制度的渊源。

戏曲基因：清代潮剧武生功架，如“拉山膀”“云手”，被吸收转化，形成跨腿击槌，探海翻身等标志性动作。

英歌对水浒叙事的文化嫁接，也非常可观。水浒英雄叙事并非英歌舞本质属性，而是宋元时期民间智慧的文化策略，是一种合法性建构，借助朝廷默许的水浒忠义观，将可能被禁的军事训练舞蹈转化为“替天行道”的道德展演。而且，底层民众借梁山好汉形象，宣泄对现实秩序的抗争意识。

英歌舞的演化轨迹，至少折射出三大文明的碰撞。

海陆文明碰撞：潮汕“耕三渔七”生态孕育的舞蹈，既有陆地战阵的严谨，又含海洋文化的狂放，如“浪槌”动作模拟破浪动态；雅俗文明碰撞：士大夫将水浒叙事雅化为“忠义大戏”，民间则保持“游神驱傩”的原始巫性；族裔文明碰撞：畲族“招兵节”踏步与客家船灯舞韵律被有机融合，形成超越族群的共同体艺术。这种多元特质使其成为研究中华舞蹈文化层级的典型样本。

这里，已经比较清晰地呈现出，重写舞蹈史的方法论突破。其一是，从“舞蹈史”到“身体史”。英歌舞提示我们：中国舞蹈史不应止于记录动作形态，更要揭示身体如何成为文化斗争的场域。

今天重估英歌舞的价值，不仅是补写舞蹈史的缺失章节，更是对中华文明传承机制的重新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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