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视人类灵魂质量的魔幻之约

发布时间:2024-11-05 09:18

谷海慧

《大师与玛格丽特》剧照 王小宁 摄

无论是出于对生前困厄、死后荣耀的作家布尔加科夫的崇敬,还是对艰难面世的名著《大师与玛格丽特》的仰慕,抑或对俄罗斯戏剧的热情,总有一个理由让观众选择在首都剧场坐上8小时,观看圣彼得堡马斯特卡雅剧院的长河式戏剧《大师与玛格丽特》。这是正在举办的“2024北京人艺国际戏剧邀请展”中一部重要的参演剧目。在导演格里高利·科兹洛夫的带领下,穿越到上世纪20年代的莫斯科和一千年前的耶路撒冷,在魔幻与现实之间,去赴一场审度和评判人类灵魂质量的“撒旦”约会。

魔幻与现实交织

这是一次尊重原著的改编,情节结构、故事线索、基本场景、主要台词都来自经典的魔幻现实主义巨著,是在有限删减基础上对原著接近完整的再现。全剧分四幕,由充满魔幻的莫斯科现实故事和古耶路撒冷的彼拉多故事两大板块构成。

因为撒旦沃兰德的参与,现实故事的魔幻感产生了,形形色色莫斯科人的生活和灵魂都在难以置信的情境下受到了检验。在对“普通人的内在发生了怎样的改变”的考察中,现实故事以轻俏的喜剧手法实现了布尔加科夫对撒谎者、贪婪者以及僵化者的讽喻。两位书面意义的主人公——大师与玛格丽特的爱情发生在魔幻化的现实故事中。当两个孤独灵魂在人群中彼此看见,爱与拯救就此开场。之所以说大师和玛格丽特是书面意义的主人公,是因为爱情只是这部厚重作品的一部分。两人出场也都很晚,尤其玛格丽特,她真正入戏时,戏已过半。虽然剧作以闪回的形式三次重现了他们相遇的时刻,但他们真正相遇的那一刻才是两人故事的开端。

而在彼拉多的故事中(布尔加科夫将自己的小说《本丢·彼拉多》拆散后重新镶嵌的部分),剧作沉静地演绎了耶稣被审判的过程和彼拉多的悔悟,突出了耶稣充满怜悯的启示——“怯懦是人类最大的恶习”。这让一千年前的故事与莫斯科的现实建立了关系,耶稣对人性的透彻认识,成为对撒旦想了解的“人的内在”的回应。有意思的是,本该写实的现实故事借助魔幻手法完成,而彼拉多的“神话故事”却始终以极为现实的方式推进。这种错位当然是布尔加科夫巧妙的设计,在现实与魔幻的交织中,他虚化了难言的现实,让魔幻更魔幻,现实更现实。

多个叙事人

说起来故事似乎不难,但两大故事板块如同俄罗斯套娃般嵌套在一起,故事时空并置交错,叙事逻辑就复杂起来,如何讲述也就成了一个重要问题。

这是一部由多个叙事人讲述的故事。且不提隐含的叙述者——作家,原著中的撒旦、讲故事的诗人“流浪者”和大师已经为故事提供了多个叙事视角。演出中,玛格丽特也会充当叙事人,并且,舞台上还增加了布尔加科夫本人和他第三任妻子的叙事视角。撒旦既是现实中的预言者,也是一千年前审判耶稣时的在场者。作为彼拉多故事在场者时,他的潜在视角就与大师重合。这时,大师与撒旦存在一种隐约的同构关系。诗人“流浪者”是上半部分的讲故事人,讲述的是遇到撒旦的故事;大师出现后,“流浪者”的角色功能发生了变化,变身听故事人,倾听大师的写作经历、爱情故事,以及大师的小说彼拉多的故事。也是从这时起,大师就成了主要的讲故事人。原著给予玛格丽特的表达机会并不多,舞台上,当她开始飞翔,才常常跳出自己的故事,成为中性叙事人,以第三人称视角旁观世界、旁观自己。

增加布尔加科夫夫妻做背景叙事人,是舞台版《大师与玛格丽特》的独创。戏一开场,最先出场的是布尔加科夫的第三任妻子。她安坐舞台一角,以作家妻子和秘书的身份一边整理文稿一边概述布尔加科夫的一生,在她的介绍中,作家第一任、第二任妻子也分别上场。而在故事展开过程中,布尔加科夫本人则多次登上舞台,说明自己的境遇、作品的遭遇,解释自己的创作心理。这种对作家生平和创作状况的传记式补充,明确了布尔加科夫本人与大师的同构关系,对于了解作家遭际的时代语境、感受作家创作状态、理解正在上演的作品具有相当的帮助。同时,这一设计应该还包含了创作者另外一个意图:向布尔加科夫本人致敬,向他的遗愿完成人致敬——大师的作品已经“让人知道”。

从文字到视觉

为了实现从阅读到观看,在用幕布分区的魔盒一样的多层舞台上,导演几乎调动了所有能用的手段:电影分镜头式的分区表演、魔术与观众的互动、幽默的时装秀表演、表达情绪的舞蹈音乐、制造氛围的光影……多元的视听觉形象、富于想象力的魔幻感、活跃的剧场气氛,让8小时的剧场时间并不显得漫长。

舞蹈和音乐是剧作重要的感官化手段。诗人舞会、剧场魔法表演、沃兰德晚宴……几乎所有盛大的聚会,都有舞蹈的参与。在欢快的爵士乐或抒情的圆舞曲中,舞蹈代替语言,呈现了不同情境、不同人物的存在状态。而音乐,除了配合舞蹈,还兼具叙事与抒情功能。热恋中的大师与玛格丽特不是靠对话,而是凭热烈的音乐表达情感;焚稿的大师也没有一句台词,急进的音乐表达了他的绝望。在这部长河式作品中,旋律、节拍、雷电、风雨、喘息、静场,声音塑造的听觉形象不胜枚举,它们与视觉形象一起重塑了经典。

在众多舞台手段中,光与影的使用几乎是令人惊异的。无论视频投影中明亮的圣殿墙、粼粼波光、熊熊烈火、浩瀚星空,还是台唇处人工手持光源照射下投在后景的或大或小、或浓或淡的演员身影,以及幕布后逆光投射的时动时静的人物剪影,或神秘,或浪漫,或唯美,形成对作品魔幻色彩的阐释和补充。譬如玛格丽特在满天星光的夜空飞翔时,突然俯冲向河流,伴随一个快速跃入动作,灯光迅速一黑,同时舞台两侧的幕布霎时铺满水波,随即左侧幕布出现一个从水底向上浮游的女性身影。这些光影之间的转换迅速、流畅,一气呵成,与玛格丽特的自在、快意相互映衬。

在光影的使用中,还有这样两个富于意味的片段。彼拉多故事里,彼拉多在宣判耶稣死刑时,双臂撑在T形讲台上,这个与讲台合一的身影被放大变形投射在后景幕布上,像极了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在这个改写了犹大结局的故事里,彼拉多因受良知折磨,秘密授意警卫队长暗杀了出卖耶稣的犹大。而让大师复活后的沃兰德,也撑着同一个讲台,以同样的姿态,将自己的身影留在了幕布上。恍惚中,彼拉多、沃兰德、耶稣、大师、布尔加科夫,诸多形象在不同的关系里模糊、重叠起来。于是,新的问题产生了:观众奔赴的这一场“撒旦”的约会,到底是谁之约呢?(作者为文艺评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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