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贵州 · 王阳明谪黔期间的三位“随从”
作者 姜秀波
王阳明谪黔两年期间(1508—1509),著有《居夷集》一书和其他零散诗文。其谪黔期间行迹、交游等事迹,多可考见于这些诗文之中。其间,王阳明曾多处提到三位随从,其中包括从浙江老家带来的两位,以及在贵阳龙场新收的一位。三位随从陪伴王阳明度过了人生最艰难、最低谷的时期,也见证了他在逆境中完成的“龙场悟道”。
值得一提的是,来自浙江老家的一位名叫王祥的随从,在王阳明离黔后还曾滞留贵阳一段时间。在王阳明的晚年,王祥成了他的“小管家”。检索王阳明诗文中有关“随从”(称谓不一)的文字,发现诸多“点点滴滴”,亦可窥见王阳明谪黔期间一些鲜为人知的人和事。
王阳明画像
二书童随行
王阳明“忤刘瑾,谪贵阳”。他抗疏被贬,纵然心怀忠愤悲凉之情,但其并非充军,大小也还是一个最基层的官员,因此其带着随从,在万里谪戍路上好有个照应,实属正常。何况王阳明平生嗜读书,在漫长的谪居生活中多靠书籍排遣苦闷、打发时间。因此,王阳明入黔时即带有少许书籍,故有僮仆随行挑书,以及文房四宝等。
随从,即跟班,主要指“旧时跟随在官员身边供使唤的人”。于当时的王阳明而言,又可以说是“随行书童”。
王阳明初到贵阳龙场,即“困处中”,最迫切需要解决的是住和吃的问题。
当时的“龙场驿”这个驿站常设机构,是真正的“一穷二白”,或者说是形同虚设。没有房子住,王阳明一行露宿简居,“始予至,无室以止,居于丛棘之间”或“初至龙场无所止”,先居“玩易窝”,后“迁于东峰,就石穴而居之”。在《始得东洞遂改为“阳明小洞天”》诗中,王阳明有句“童仆自相语,洞居颇不恶”。其借童仆之言,以表达发现适居山洞时的喜悦之情。
三个人吃饭,也是个大问题。在《谪居绝粮请学于农将田南山永言寄怀》一诗中,王阳明有句“从者有愠见”,说的就是缺粮(断粮)时两个仆从的表情。王阳明在《夏日游阳明小洞天喜诸生偕集偶用唐韵》诗中,再次提及初到龙场时“绝粮”的情景,有句“绝粮每自嗟尼父,愠见时还有仲由”。
在龙场驿当时极其艰难的生活环境下,面临“绝粮”,随从显露出惶恐、不满的神色,说明艰难程度,已经超出了他们生理与心理承受范围。但王阳明显然不为眼前困难吓倒,而是带着随从“学农”,开荒辟地,耕种生产,以自给自足。
他们身处西南,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但很快,王阳明一行三人就在龙场站稳了脚跟。但问题也接踵而来,气候湿度不适应,水土不服又或心情郁闷等原因,在龙场,两个随从都生病了。钱德洪所辑《阳明先生年谱》记载:“而从者皆病,自析薪取水作糜饲之,又恐其怀抑郁,则与歌诗;又不悦,复调越曲,杂以诙笑,始能忘其为疾病夷狄患难也。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
王阳明与从浙江老家带来的两个随从相依为命,抱团取暖。作为“主人”,或者说年长尊者,王阳明对两个未成年随从可谓关怀备至,照顾有加,完全没有主仆、尊卑之分。
在王阳明的悉心照料、安抚下,两个随从不久即病愈。
在著名的《瘗旅文》中,王阳明还讲述了到龙场次年秋天所经历一件事,即正德四年(1509)秋七月三日,有一“自京来”的年迈吏目,携一子一仆过龙场驿,命丧蜈蚣坡。王阳明感同身受,不忍见其三人暴尸荒野,于是说服二随从同往埋葬并致祭之。
二随从年幼无知,显然不具备王阳明的悲悯情怀。为此,王阳明写道:“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往瘗之,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嘻!吾与尔犹彼也!’二童闵然涕下,请往。”
后来,见王阳明洞居“又阴以湿”,当地民众“以予穴居颇阴湿,请构小庐”,遂“相与伐木阁之材,就其地为轩以居予。予因而翳之以桧竹,莳之以卉药。列堂阶,辩室奥,琴编图史,讲诵游适之道略具……”
这就是今天龙场大名鼎鼎的“龙冈书院”“何陋轩”“君子亭”等的由来,以及王阳明龙场论学讲学之始。 新增一“苗僮”实际上,王阳明在龙场的心境是复杂的、矛盾的,既迫切期待“速归”,又常常忘却“居夷”之苦,乃“安而乐之”“久而乐之”,甚至还不时流露出“就此终生归隐于贵州”的念头。
当然,王阳明在病中也有郁郁寡欢的时候。其离黔后,在《药王菩萨化珠保命真经序》文中就直言“予谪居贵阳,多病寡欢”。
但思念故土、想念亲人,却从来不曾间断过。谪黔期间,王阳明曾作有一首诗歌,可见其“游子怀乡”之深之切。
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寓兮,奚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居黔第二年(1509)元宵节,王阳明作《家僮作纸灯》,有句“蛮奴试巧剪春纱”,说明在龙场期间,王阳明又收纳了当地一苗家孩童为家僮(为便于区分,今姑且简称“苗僮”)。
“每逢佳节倍思亲”。王阳明挂“纸灯”,主要是为增添节日氛围,一抒思乡之苦。其从浙江带来的两个随从不会做纸灯,但那位苗僮却是一位“作纸灯”的巧手。苗僮巧手善作灯,让王阳明对其另眼相看。
从王阳明作《家僮作纸灯》一诗的时间,以及诗中所言,可大致推断出那位苗僮追随王阳明的时间当在1509年元宵节之前。
入黔后,王阳明的随从,从两人增加到三人。其增加随从人员特别是身边有个本地人,至少可能是基于几方面的考量。其一,解决与当地人语言沟通交流问题。其二,解决劳动力问题。其三,解决出行所依赖的向导问题。
在《来仙洞》一诗中,王阳明有句“壶榼远从童冠集”,说的是游览来仙洞时,随从携带酒菜远随而来。当时携带酒菜远随的,就应包括“苗僮”在内。实际上,就是便于尽快适应、融入当地生活。这可能也是王阳明处逆境中的生存大智慧。
通过接触和深入了解之后,王阳明一度认为,当时黔民“若未琢之璞,未绳之木”,是可以加以教化、改造的,用其原话说就是“椎斧尚有施,安可以陋之?”
或许,收纳“苗僮”即为此间王阳明所作的一种尝试,一种努力。当年那位苗僮姓甚名谁,今已不得而知。当然,王阳明离黔时,是否带走那位苗僮,又或那位苗僮在追随王阳明期间是否得其所教,今亦已不可考。
一随从暂留贵阳
1509年秋,谪戍期满,王阳明宦途迎来了转机,获授江西庐陵知县。年底,王阳明即匆忙离开贵阳。从其诗文《舟中除夕》来看,王阳明当年春节,即是在赴任路途中度过的。
当时,贵阳至镇远,数百里“凡十日程”,无水路可走,王阳明“舟中除夕”,说明其过除夕时,已经在出镇远后的湘湖途中。
“所买锡,可令王祥打大碗四个,每个重二斤,须要厚实大朴些方可……”离境贵州前,王阳明在路途中写给贵阳门生时有言。王阳明还在《与惟善书》中叮嘱门生李惟善:“祥儿(王祥)宅上打搅,早晚可戒告,使勿胡行为好。写去事可令一一为之。”弥足珍贵。
王阳明《与惟善书》片段(资料图)
从中可看出,王阳明匆匆忙忙离黔赴任,但在贵阳还有一些事尚未办理完毕,因此把随从王祥暂留在贵阳打理“打大碗”等事宜。
王祥滞留贵阳多久,今已不可考。但可知其寄居在贵阳李惟善家,王阳明且委托门生李惟善代为监护,严加管束(“早晚可戒告”,“使勿胡行”)。此间,王阳明亦称王祥为“祥儿”,可见作为未成年人的王祥,其孩童的顽劣本性,尚未完全泯灭消退。
“写去事可令(王祥)一一为之”。此句则说明,李惟善等贵州弟子当时已经酝酿为王阳明写“谪贵阳事略”或者“居黔行迹”等,且王阳明也正有此意。“令一一为之”,则说明王祥识字、能书写,而且还可能是三位随从中年纪最长者,某种程度也可看出王阳明对王祥的信任,或者说信王祥可堪所托。
从王阳明书信的口气不难看出,其并非急于让王祥随后追赶他,而是希望王祥把所托之事一一办妥后再离黔。当然,王祥在完成王阳明交办事宜后,即离黔追随先生,又或直接返回浙江老家。今未见记载,不便猜度,但还可考见归浙后的王祥。
王阳明出身于浙江书香世家,其父亲王华更是高中状元。到阳明先生晚年,王家则已经成为当地一个赫赫有名的大家庭。众所周知,王华1522年去世后,王阳明又在外“立功立德立言”,其“国事在身”,家事则主要靠门生主持打理。晚年,王阳明在家书或给门生的书信中,有“王祥、王祯务要替我尽心管事,但有阙失,皆汝二人之罪”,“王祥等早晚照管如何?王祯不远出否?此等事,我方有国事在身,安能分念及此?琐琐家务,汝等自宜体我之意,谨守礼法,不致累我怀抱乃可耳”等句。
不难看出,多年跟随王阳明的王祥,在十多年后(王阳明晚年时),已经成了王家的“小管家”,负责照管某一个方面的家庭事务。
王祥是王阳明谪黔期间三位随从中唯一留存姓名、见载于史料的一位。其留贵阳事体,可补王阳明离黔时的诸多缺载。譬如,王阳明离黔前的“去事”,所记于何时,又《居夷诗》首次刊刻于何时何地等等,都可借此找到些许线索和痕迹。
见证“龙场悟道”
王阳明谪黔诗文中,在提及随从时,多用“童仆”“从者”“童子”“家僮”等多种称谓,又或者干脆直呼其名,如“祥儿”等。
对那位贵阳本土的随从,则用“蛮奴”一词。这,显然难脱那个时代根深蒂固的成见或者说偏见。
其实,遍读王阳明谪黔诗文,不难发现,其对贵州民众的了解认知,从生疏、偏见到友好善待,也是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譬如,其离黔后在《药王菩萨化珠保命真经序》一文中,言及龙场当地民众时,则一改此前居高临下的“夷”称,转而采用了“父老”这一平等、亲切的词语。
姑且不论其兴讲、传道、授业等,王阳明居黔期间,与当地民众唱歌交流,在当地倡修寺庙(“药王寺”或“保命寺”,今姑且这样暂名)、命名“佛箧峰”,等等,处处都体现了一位心学宗师胸怀的宽广和人格的伟大,以及博爱苍生的情怀。而当地官民则对之爱戴有加,既有官宦士林阶层对其风骨、才学的仰慕推崇,也有普通民众与之和谐善处(如为其建书院、驱赶上门闹事的恶吏等)。
按其所言,“童”字,又或“僮”字,都说明当时三位随从均还是未成年人。以至王阳明在1510年所作的《与辰中诸生》一文中,曾大发感慨“谪居两年,无可与语者。归途乃幸得诸友(辰中诸生)”。甚至“悔昔在贵阳举‘知行合一’之教,纷纷异同,罔知所入”。一句“无可与语者”,足见王阳明谪居贵阳两年,其内心和灵魂深处的孤独和落寞。
毋庸讳言,谪黔期间那三位随从与王阳明如影相随,都是陪伴王阳明度过其人生“至暗时刻”的人。尽管历史上他们的身份低微,兼又年幼无知,不可能与王阳明同坐谈学论道,但他们却是为数不多的“龙场悟道”的现场亲历者。他们见证了那个照亮历史长河的瞬间,以及振聋发聩五百年的伟大时刻——龙场悟道!
「本文刊于《文史天地》2023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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