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终究没有活成期待的样子——从《望岳》到《登高》
原创:娜娜 来源:原乡旧事
少年读李白,老年读杜甫,我们常说李白未曾老过,而杜甫仿佛未曾年轻过。
今天我们说到杜甫,好像可以有很多标签,又好像词穷到只剩下一句“忧国忧民”。是的,杜甫的一生关注自己太少,关注民生疾苦太多,能自主的太少,时代巨变下的不由自主太多。
鲁迅先生曾在《<呐喊>自序》里说到,“有谁是从小康之家而陷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中,大概是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能不能看见世人的真面目且不讨论,而杜甫大概就是所谓的从“小康之家”陷入“困顿”的吧,不只是家,还有国——大唐王朝由盛转衰。一个人,终究是抵不过他所在的时代的。
但我们不能说杜甫没有年轻过,他也曾年少轻狂,意气奋发,是那个“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壮游》)”的杜甫,是那个意欲成为威猛锐利的雄鹰的杜甫,豪言“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画鹰》)”。而如此任侠豪气的杜甫,在他青年漫游时期才情志三者合一的代表诗作大概非《望岳》莫属了吧——
望 岳
唐·杜甫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那时候的杜甫一定是策马扬鞭踌躇满志的,尽管写《望岳》时,他刚刚科举失败。可那又如何?人生正值青春,未来充满期许。这一份自信与其说是来自于满腹诗情与雄心壮志,不如说来自于巍巍大唐的盛世气象,好的时代随时都有机会,士定有所遇。然,终究是辜负了。
那个曾经许下“会当凌绝顶”的少年一定无法想见“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的艰难吧。
《登高》作为杜甫晚年流寓西南的诗作,应该是他人生末期最为深沉悲慨且雄浑壮阔的作品了吧,历来被大家冠为“古今七律第一”。
登 高
唐·杜甫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就诗作的成就而言,在唐朝,杜甫如果排第二,大概无人能排第一了。杜甫众体兼擅,能作古体诗能作近体诗,能作《兵车行》也能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大笔一挥就是五百字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虽然很多人只记得了那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还不是最长的,最长的当属《北征》,通篇五言,一百四十句,洋洋洒洒的叙事之中亦有平仄押韵,更不用说那些老杜那些脍炙人口的绝句律诗了,篇篇当属精品。我想他一定是个强迫症患者,才会将格律诗精工到一字而不能改的地步。他对格律诗创作的自觉性达到了疯魔的境界,才会要求自己“语不惊人死不休”,而在“为人性僻耽佳句”的自嘲之中一定是有自赏之意的。这个小老头确实是有一点可爱在身上的。
回到《登高》中来,今天我们读《登高》,单从诗题入手,就会自然地将诗分为两个层次,登高所见之景,所抒之情。以此,可推及其他格律诗的鉴赏。古人云,作诗无他端,只“情”“景”二字。格律诗讲求起承转合,一般来说,不外乎以景起兴,承以叙事,由事转情,圆合首尾,卒章显志。《登高》就是一首非常典范的格律诗,在起承转合之中以抒怀言志。
王国维先生曾言,《登高》一诗,阅罢尤觉“悲愁”铺天盖地,无一景不如此,无一语不如此,顿觉无处遁逃之感!
这一首七律第一,不只是句句工对,更在于悲景悲情浑然一体。这无处遁逃铺天盖地的悲令人不忍卒读。
且看一二两联之悲景。读诗必寻意象,世间万物均可起兴,唯独诗人笔下之物为意象,看似客观撷取实乃有意为之。首联意象密集,急风、高天、哀啸的猿,清渚、白沙、徘徊的鸟,词性相对,物象相对,天与地相对,天地之间是贫病交加华发稀疏的杜甫 。开篇之景已然为全诗定下了悲伤的基调,羸弱之躯如何能对秋风之急,又是江上秋风,还是高处秋风,杜甫输了;渺小如斯怎能对抗寥廓高天,秋日高天复云淡,遥看红日迫西山,杜甫又输了;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声声催泪,哪里不悲?首联首句从触觉从视觉从听觉,将人全然带入悲伤之境,可谓“铺天盖地”!而水中沙洲,洲上白沙,色调清冷,更添伤感,此时的杜甫所见的定是那一只“飘飘何所以”的沙鸥,而非春日里的“沙暖睡鸳鸯”,飞鸟盘旋,日暮尚可归林,那么,诗人呢?离家万里,客死他乡。
颔联较之于首联,只出两个意象——落木与长江。风飒飒兮木萧萧,落木承急风,萧萧而下,有声有色,无边落木写尽萧瑟;滚滚长江东逝水,江水无歇,奔涌不息,不尽二字写尽壮阔。一“下”为落,一“来”为起,起落之间是生命的不复与时空的永恒。我们之所以生出“人生几何”的感慨,一定是有所及而未至的理想,才会生出“盛年不重来”的无奈与感伤。所以,我们读《登高》,不能只定义为悲,悲中自有一番“老骥伏枥”的壮志在,还有未竟之事业,也就愈发为自己的“百年”和“多病”而心有戚戚。
再来看三四两联。其中颈联历来为文人所反复解读,其中以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的“十四字之间含八意,而对偶又精确”为后人津津乐道。诚然,“盖‘万里’,地之远也;‘秋’,时之凄惨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迟暮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罗大经《鹤林玉露》),一语道尽。如果说一二两联写尽自然之秋,百年多病写尽了人生之秋:年老,体弱,孤独。此时的李白已经去世了,高适也去世了,最霸道也最仗义的严武也去世了。生活怎么可以如此折磨一个人的一生呢?而这样的一个人,如此不顺意,却高喊“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我想,这大概才是真正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吧!
尾联。惟有“艰难”二字,除了艰难还是艰难,人生艰难,时事艰难,国运艰难,明明是这个时代辜负了满腹才华的诗人,而诗人却独独“恨”自己“繁霜鬓”,这又是一个多么至善至纯的灵魂啊!遗憾自己又添华发,遗憾自己残躯羸弱,遗憾自己不能“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想要“老当益壮”却害怕“时不我待”,真的是要泪目了——潦倒如杜甫,不遇如杜甫。尽管我们知道酒未必能解真愁,但酒一定能解一时的愁,而此时的杜甫却“新停浊酒杯”。我们也许觉得李白是酒仙,但杜甫也爱喝酒啊,只是李白喝清酒,杜甫只能喝浊酒,甚至于喝不起,“酒债寻常行处有”,李白喝酒用金樽用玉碗,而杜甫只能用葫芦用瓦盆,模糊到“樽酒家贫只旧醅”。
杜甫的一生少有快乐,快乐时“白日放歌须纵酒”,杜甫的一生多是坎坷,坎坷到“潦倒新停浊酒杯”。无人可诉衷肠,无酒能解千愁,惟有这铺天盖地的愁包裹着这个悲情的诗人。
杜甫不是生来就忧国忧民,也不是动则“感时花溅泪”“凭轩涕泗流”“长使英雄泪满襟”,杜甫也曾经豪气干云,登临泰山时的他一定是翩翩少年,一袭白衣,眼里有光,出口成章,许诺“会当凌绝顶”,只是后来的他终究是成了那个“浑欲不胜簪”“老病有孤舟”的杜子美,客死舟中。望岳终究成了“望”,而无法“凌”。
从登泰山到登长江,从二十五岁到五十五岁,三十年间,是一个人的生命,也是一个时代的转弯。今天的我们要读李白,更要读杜甫,李白在天,杜甫在地,托举着世世代代文人士大夫处世价值——“达者兼济天下”,“穷者”依然要不忘天下。
登高,登夔州之高,登现实主义诗风之高,登杜甫忧国忧民济世苍生人格之高。
读秋,读自然之秋,读人生曲曲折折之秋,读世道艰难时事艰难国运艰难之秋。
图片摄于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博物馆,陈振濂教授的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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