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新刊|李珂:被制造的“诗歌女神童”

发布时间:2024-10-21 20:45

编者按

苏联后期,文坛曾出现一位“诗歌女神童”图尔宾娜,让人震惊于她早熟的才华,也映射了公众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某种普遍的心理。但图尔宾娜不幸英年早逝,在众多传记资料和纪录片的记载下,人们渐趋发现,这并不是简单的“伤仲永”的故事,而是一个被“制造”出来的天才神话。这代表了一位少女不幸的人生,也写出了苏联最后时刻文坛中的某种氛围。

被制造的“诗歌女神童”

文|李珂

(《读书》2024年10期新刊)

苏联后期,曾经有一个“诗歌女神童”尼卡·图尔宾娜(Ника Турбина)。她在八岁出版第一本诗集《草稿》(Черновик),十二岁获得威尼斯金狮奖,闻名国内外。但是,这个“神童”成年后再也没有写过诗,最终在二十七岁死于非命。

在图尔宾娜生前,她获得金狮奖的消息曾被《苏联问题参考资料》报道。在她死后,《阅读与写作》分析了她的三首诗,认为她的“自杀”是“天才对现实的突围”。《半月谈》名下的《品读》刊发了《尼卡·图尔宾娜:一个天才女诗人之死》。第二篇文章曾被多家媒体转载,作者是诗人晴朗李寒(原名李树冬,本文引用图尔宾娜的诗歌时,经授权使用了他的译文)。

二〇二二年,关于图尔宾娜的电影《尼卡》(Ника)在俄罗斯上映了。像那些纪念文章一样,电影把她刻画成与世俗格格不入的天才。然而,经过多年采访和调查,传记作者亚历山大·拉特纳(Александр Ратнер)出版了关于她的两部传记,书中揭露了一个更大的秘密……

2022年俄罗斯电影《尼卡》海报, 该电影以图尔宾娜的故事改编

制造“女神童”

一九七四年十二月十七日,一个女孩出生在克里米亚半岛的雅尔塔。她的外婆柳德米拉·卡尔波娃与作家阿纳托利·尼卡诺金生下了她的母亲玛雅·尼卡诺金娜。玛雅是一个失意的诗人和艺术家,与演员格奥里基·托尔宾生下了这个女孩,取名“尼卡·图尔宾娜”。

尼卡是私生女的私生女,成长在一个纯女性的单亲家庭,家里只有母亲和外婆。她的母亲身材修长,相貌出众,外婆年轻时是克里米亚出名的美女。幼年的尼卡,长着金色的头发和可爱的圆脸,继承了她们的美貌。外婆在家里安排了一个沙龙——雅尔塔创意之家。作家们经常光顾,一坐就坐到深夜,外公也会偶尔来这个“行宫”坐坐。母亲风流成性,对她疏于照管。尼卡患有支气管哮喘,还对猫毛过敏。但是,家里养了三只猫,大人们毫无顾忌地抽烟,高谈阔论,她被吵闹得彻夜不眠,还经常陷入窒息……

大人声称,尼卡从三四岁就开始作诗,是一个“女神童”。在不眠之夜,她与上帝交谈,如果她不把上帝的声音传达出来,它们就会压倒她,使她窒息。尼卡写道:“祝福我吧,诗句/以利剑和创伤祝福我/即使摔倒,我也会立刻从那爬起/祝福我吧,诗句。”

一九八一年,苏联作家尤里安·谢苗诺夫在雅尔塔度假。在酒店工作的外婆向他展示了尼卡的诗。谢苗诺夫起初并不相信这些诗是一个孩子写的,但是他与尼卡的外祖父结识,决定卖熟人一个顺水人情,向《共青团真理报》推荐了这些诗。

黑海海滨城市雅尔塔,曾为沙俄权贵的度假胜地

诗歌初次发表时,她的母亲给她取了笔名“图尔宾”,与本名有一个字母之差,后来又用这个姓氏签署多个文件,在她的护照上也用了这个姓氏。根据布尔加科夫的小说《图尔宾的一家》改编的电视剧《白卫军》,一九七六年已经在苏联上映。剧中,苏俄国内战争期间,贵族家庭“图尔宾”的两个儿子加入“白军”阵营,在与红军的作战中惨败。

用沙俄贵族的姓氏冒充女儿的本名,并非母亲临时起意,而是有家庭和地域原因。尼卡的外祖父是白军的支持者,最爱喝的酒是末代沙皇喜爱的里瓦几亚红波特酒。尼卡的出生地雅尔塔,还是沙俄权贵的诸多行宫所在地。为了让女儿打入莫斯科文坛,玛雅还在莫斯科文坛找了一个新的情人,这个人才华横溢,政治嗅觉更是敏锐。

叶夫盖尼·叶甫图申科是苏联的著名诗人,年纪轻轻就声名鹊起。他为人精明,惯于见风使舵,曾被中国报纸调侃为“苏修小文痞”。与玛雅结识时,他五十岁左右,正处在第三段婚姻里。妻子爱尔兰人简·布特勒是他的忠实粉丝,把他的许多诗歌翻译成英文。在八十年代初,他已不复年轻时的盛名,与妻子也是貌合神离,只在翻译上还利用着她。他曾说,他自认为最可怕的缺点是对别人的疾苦无动于衷,最大的优点是能感受别人的痛苦。这是他为人的缺点,也是他诗歌的特点。

叶甫图申科选择栽培图尔宾娜,不只因为她是新欢的女儿,还因为她能引起公众关注,为自己的名望再创高峰。他注意到了这个小女孩背诵诗歌的方式——稚嫩的脸庞,窒息的表情,夸张的悲剧性,造成了一种奇异的恐怖感。例如她的成名作《草稿》:“我的生活就像草稿。/我的一切成功,我的不幸都保留在上面/仿佛被射中后非常痛苦的叫喊。”

正在朗诵诗歌的尼卡·图尔宾娜

在叶甫图申科的支持下,图尔宾娜进入了莫斯科文坛。一九八三年,她年仅八岁,第一本诗集《草稿》由青年近卫军出版社出版,前言由叶甫图申科亲自撰写。随后,该书被翻译成十二种语言。她自称是“被人抱在怀里的女王”,在广播、电视台和剧院公开朗诵诗歌,往往获得满堂彩。这位“神童”收到了数千封信,大多数是粉丝的赞美,但也有一些医生的信件。医生们担心,她的精神过于紧张,在成功的重压下可能会崩溃。

正所谓“不疯魔,不成活”,苏联晚期对图尔宾娜的追捧,与沙俄末年遥相呼应。叶甫图申科敏锐地意识到,八十年代的苏联社会里弥漫着一股躁动不安的氛围。比起让他成名的“解冻”时代,这时的氛围更像是沙俄末期。在叶甫图申科的推荐下,图尔宾娜参加了在意大利威尼斯举办的国际诗歌节“诗人与地球”,获得金狮奖。那时,她才仅仅十二岁,而女诗人阿赫玛托娃在六十岁才获得这个奖项。媒体惊呼:“又一个阿赫玛托娃诞生了!”此外,尼卡留着齐眉刘海,齐肩头发,与茨维塔耶娃的发型一样,经常被媒体称为“茨维塔耶娃第二”。

从高处坠落

年幼的图尔宾娜被大人当作赚钱的工具。出版诗集《草稿》的报酬是一千五百卢布,去意大利领取的奖金是两三千美元,一次公开表演的价格是一百五十卢布。当时,苏联工程师一个月的工资才一百卢布。由于利润可观,母亲和外婆带着图尔宾娜四处表演、应酬。这个女孩得不到休息,哮喘反复发作,后脑长了一个良性肿瘤,精神也很不稳定。每次表演前,为防止她在台上哭闹,母亲和外婆会为她注射镇静剂。

她的健康被忽视,学业也被耽误下来。母亲玛雅曾经向媒体标榜,自己的女儿在雅尔塔就读的小学是一所名校,自沙俄时代就被文化名流认可,还是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的母校。但是,她的女儿忙于诗朗诵表演,没有在这个学校里上过几天课。图尔宾娜十一岁时,母亲玛雅结了婚,她随母亲一起搬到莫斯科。图尔宾娜后来承认,自己学习成绩不好,经常顶撞老师,从学校里逃课。

一九八七年,图尔宾娜访问美国,特地去拜访约瑟夫·布罗茨基。布罗茨基是苏联诗人,后来移居美国,获得了这一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名声如日中天。他很忙,只留出二十分钟与她交谈。然而,当图尔宾娜无意中提到叶甫图申科的名字时,布罗茨基变得怒不可遏。他与叶甫图申科素有仇怨,历数后者可能做过的种种恶事,滔滔不绝地讲了四十多分钟,才宣泄完心中怒火。

约瑟夫·布罗茨基

事后,外婆对三家媒体描述过这次不幸的会面,但是叙述互相矛盾。她感到心虚,不仅担心布罗茨基吓着年幼的外孙女,还因为布罗茨基熟知叶甫图申科的各种“黑历史”,可能向外孙女指责女儿玛雅和叶甫图申科的不正当关系,甚至质疑外孙女徒有虚名,是个“冒牌货”……这次会面导致图尔宾娜精神崩溃,在美国就医。外婆向媒体哀叹,如果美国之行有叶甫图申科陪同,也许会更好。

但是,叶甫图申科对图尔宾娜的赞助,也在一九八七年停止了。图尔宾娜的外婆和母亲在莫斯科都没有工作,日常开支却随意无度,还酗酒成瘾。玛雅甚至宣称,自己一辈子都不打算工作。她们找各种借口向叶甫图申科借钱,后者认为这样无异于勒索。那一年,叶甫图申科第四次结婚,迎娶了比自己小三十岁的新娘,还邀请她们参加婚礼。这是一个明确的暗示——我也有自己的家庭需要照顾。这是图尔宾娜最后一次见到叶甫图申科。一九八四年《草稿》中《致叶甫图申科》一诗,似乎是对两个成年人的畸形关系的一个预言:“您是乘务员,我却是无票乘车!另外的问题仍然是没有答案,/把我的朋友的骨灰踏入地下。您是人类的声音。我是被忘却的诗篇。”

叶甫图申科在舞台上朗诵诗歌

从美国回来后,深受打击的图尔宾娜不再公开朗诵诗歌。她尝试去做一名演员,经过一年的表演训练,在一九八九年出演了《海滨故事》。她的第二本,也是她的最后一本作品集《上台阶,下台阶》也于一九九〇年出版,但已不复当年的名气。

从十三岁开始,图尔宾娜就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酗酒、夜不归宿、随意恋爱、多次自杀。她与母亲频繁爆发争吵,关系紧张。当玛雅怀上小女儿玛丽亚时,记者问她是否希望生下第二个天才,她却恐惧地回答“上帝保佑,有一个就已经足够了”。关于大女儿,她是这样解释的:“当她满十三岁后,好像突然之间,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简直太可怕了。当时,我是这样理解的,她怕长大,不敢面对将来的生活。”

母亲试图把女儿的变化归结为青春期的叛逆,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九八四年的《给妈妈》一诗里,母女俩复杂而紧张的关系已经初见端倪:“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会有这样黑暗的痛苦?也许,因为你只有一个?”玛雅·尼卡诺金娜一生从未工作,长期依赖情人、母亲和女儿生活。这对母女并非是单纯的养育关系,而是缠绕式生长,既互相依赖又互相排斥。

玛雅·尼卡诺金娜与七岁的女儿尼卡图尔宾娜合影

在图尔宾娜的少女时代,发生了许多骇人听闻的事。母亲向传记作者表示,女儿与继父有染,自己因此婚姻破裂。十六岁那年,图尔宾娜又成为一个七十六岁老人的伴侣,跟随他去了瑞士。

《一个天才女诗人之死》里写道,“迫于生活的压力,妈妈也没有过多的精力来考虑她的问题,说什么,只能随她去吧。……然而,她并没有得到期望的幸福,他们离了婚”。这是一个善意却不真实的猜测,真相要比它残酷得多。此人名叫乔万尼·马斯特罗保罗,玛雅明知他诱骗女儿,却从他那里收取钱财。他没有与图尔宾娜结婚,而是把她当作“洛丽塔”般的玩物。一年后,他厌倦了她,有了新的玩物——一个十八岁的亚美尼亚姑娘。一九九一年,图尔宾娜被赶回国。

一九九五年,图尔宾娜接受采访时说:“我只感觉寒冷、饥饿、沉重……我曾经有一头齐腰的长发,我长得苗条而美丽。在不到十六岁时,我出嫁了,为此我失去了很多。”

定时炸弹爆炸

在苏联解体前夕,大人们召唤着旧时代的幽灵,希望它在孩子身上“借尸还魂”。或许人们以为,放飞这只以沙俄贵族命名的雏鸟,待其羽翼丰满之时,怪诞又美丽的“火鸟”就会重现人间。但是,他们错了,沙俄末年的艺术,并不是能带来万物新生的曙光,而是末日狂欢的焰火。图尔宾娜是一个倒影,映出苏联后期文坛的混乱。图尔宾娜回国时,俄罗斯社会一片低迷,诗人不再受到追捧,她曾经的赞助人也纷纷消失。叶甫图申科在一九九一年举家迁往美国,谢苗诺夫在一九九二年因中风死亡。她那人生失意的母亲更加沉迷酒精,邋遢度日,年迈的外婆不得不重新工作,养家糊口。图尔宾娜早年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教育,未能掌握正确的俄语拼写,成年后还经常犯语法错误。但是,有好心人愿意帮助她。一九九四年,莫斯科文化学院的老师阿琳娜·加利奇推荐她免试进入该学院。

加利奇试图把图尔宾娜的生活拉回正轨。当时她精神受损,记忆力和肢体协调能力都很差。在老师的帮助下,她很努力地学习,但好景不长,几个月后再次陷入恶性循环,酗酒逃课。二十岁生日那天,图尔宾娜写了一份声明交给老师:“我,尼卡·图尔宾娜,向我的老师阿琳娜·加利奇保证,我不会再喝酒了。”然而,她没有信守诺言,从学校消失了。她的老师在二〇二二年还保留着这张纸条。

成年后的尼卡·图尔宾娜

九十年代后期,图尔宾娜长期没有工作,整日酗酒。一九九七年五月,她第一次坠楼。当时,她与一个朋友争吵,假装跳楼来吓唬他,不慎坠落。虽然大难不死,但只能坐在轮椅上了。三年后,她再次有了上电视的机会,那时她几乎不记得儿时的诗了。二〇〇二年五月十一日晚,她再次坠楼,年仅二十七岁。有些人认为,她的死亡复刻了茨维塔耶娃的自杀。但目击者表示,图尔宾娜的死并非自杀,而是又一场意外。她被火化后,骨灰埋葬在莫斯科的瓦甘科夫公墓。

瓦甘科夫公墓(来源:wikipedia)

“女神童”的光环消散之后,她的诗歌开始被重新评价。尤里·博戈莫洛夫在接受《俄罗斯报》采访时说:“如果我们忽略作者的年龄,不难发现女孩尼卡的天赋并不出色。”诗人瓦伦丁·别列斯托夫则怀疑这些诗歌是“一个不太有才华的成年女人的诗”。谢苗诺夫在八十年代也表示,当读到《致叶甫图申科》里的“把我的朋友的骨灰踏入地下”时,他不相信孩子能写得出来这种句子。图尔宾娜的诗里充满了爱情、背叛和死亡,更有可能出自玛雅之手。

玛雅·尼卡诺金娜在二〇一〇年去世,柳德米拉·卡尔波娃在二〇一四年去世。她们去世后,把图尔宾娜的手稿和信件档案留给传记作者亚历山大·拉特纳。二〇一八年,拉特纳在分析了采访、回忆以及手稿后,出版了传记《尼卡·图尔宾娜的人生秘密》,二〇二〇年又出版了续集《尼卡·图尔宾娜和她周围》。他荣获欧内斯特·海明威奖。

拉特纳得出结论,图尔宾娜的大部分诗歌是她的母亲写的,其他亲属也参与了创作。“由于家里每晚狂欢,女孩睡得不好,在晚上大声哭闹。大人们记录下了她叫喊的内容,有时拿来当作打趣的诗歌开头……早上,妈妈对她说:‘那天晚上你喊出了这样一首诗。把它学会。’……打开手稿,检查了所有家庭成员的笔迹,我才发现尼卡的诗大部分是她母亲写的。很多时候,甚至第一句都不是尼卡喊出来的:玛雅写下‘为了未来’,然后让尼卡亲手重写。但尼卡是个文盲,即使抄第三遍时也会出错。……总的来说,有五个人参与了这个‘明星工厂’:玛雅,外婆,外婆的妹妹斯维特兰娜,还有她的外祖父尼卡诺金,一个非同寻常的编辑……我想,玛雅把所有的手稿都遗赠给了我,因为……她想让人们知道,这些诗实际上是她为尼卡写的。毕竟,玛雅的诗从未发表,她的女儿却闻名全国。当尼卡在‘奥林匹斯圣山’上朗诵,而人们都目瞪口呆地聆听时,玛雅并不感到高兴。她内心深处很嫉妒自己的女儿。”

尼卡·图尔宾娜,从在文坛上初次亮相,就被包装成一个“文学”商品。她的姓是假的,她的父亲是假的,她的诗歌是假的,甚至她的死亡也承载了一厢情愿的想象。也许会有人认为,为了挑战艺术的极限,“天才”可以不按常理出牌。但是,谎言只会带来不幸。她原本是个普通的女孩,最美好的东西是她的未来。为了实现大人的梦想,她的人生被扭曲,她的未来也被牺牲掉了。并非神童的图尔宾娜,更值得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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