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产应归谁：亲属不谅解吴谢宇背后

吴谢宇上诉案开庭当日，一男子在法院门口拍显示屏的开庭公告。南方周末记者柴会群摄

2023年11月10日，吴谢宇在会见辩护律师郑晓静时，曾交了一纸写给外婆、舅舅和姨妈的道歉信。他在信中表示，决定把从父母那里继承来的两套房全部给外婆、舅舅、姨妈。

这是吴谢宇父亲的朋友王晓东给律师出的主意，他想通过此举打动吴谢宇的舅舅和姨妈，为吴谢宇争取到谅解，从而帮其保命。

然而，道歉信没能起到作用，舅舅和姨妈始终没有谅解吴谢宇。事实上，早在吴谢宇被抓之前，被吴谢宇诈骗的三方被害人，就曾围绕其父母遗产处置问题商谈过一次，结果两边亲属产生争执，后来变得“水火不容”。

最终，在吴谢宇被执行死刑前，两边亲属接到法院通知后，都没有去会见他。而在吴谢宇死后，遗产究竟如何处置，仍将是一个难题。

想让他们“出点血”

吴谢宇父母去世后，所留下的遗产主要是两套房子，其中之一就是案发地那套，是吴谢宇母亲单位所分；另一套位于福州市马尾区，案发前对外出租。

吴谢宇所涉罪名，除了故意杀人罪，还有一项是诈骗罪——他在弑母后，曾以出国留学为名，诈骗了两边亲属和父亲朋友共计144万元。其中父亲朋友共有5人，王晓东是其中之一，所涉金额合计61万元；舅舅和姨妈分别为56万元和20万元；大姑妈则有7万元。

吴谢宇受审时表示，他是出于报复才骗钱。他认为，在父亲重病期间，这些人没有提供帮助，对不起他们家，于是想让他们“出点血”。

此外他还提到，母亲生前对两边的亲人都有怨气。

不过，在把钱骗到手后，吴谢宇的看法有了改变。他认为，两边亲人和父亲的朋友如果真像自己想的那样，就不会借钱给他。

一审宣判后，吴谢宇曾分别给舅舅、姨妈、大姑和王晓东写信，向他们认错、道歉、忏悔。

法院除了判决吴谢宇死刑，还责令其退赔各个被害人相应钱款，此外还对其处罚金十万三千元。

然而，吴谢宇被抓时，144万元几乎挥霍一空，其全部财产只有八千多元。

一审阶段，吴谢宇曾给法官写信，提到父母遗产的处置问题。他表示，如果自己对这些财产还有处置权利，那他自愿放弃，分给亲人和父亲的老朋友们，用以弥补对他们的伤害。在上诉状中，吴谢宇又做了同样的表示。

在写给舅舅、姨妈、姑妈和王晓东的信中，吴谢宇也表达了放弃父母遗产的意愿，并表示如果需要他协助办理相关法律手续，他会全力配合。其中在写给前两者的信中，吴谢宇还特意强调，自己放弃遗产与他们是否谅解自己没有关系，就算不谅解，他仍会配合处置遗产。在写给王晓东的信中，吴谢宇还提出，希望他也能帮自己“过问”一下遗产处置问题。

不过，不论是两边亲属还是王晓东，都没给吴谢宇回信。

“肯定是没法原谅的”

吴谢宇被抓之后，警方曾就其诈骗罪分别征求各被害人意见，其中，吴谢宇父亲的5名老友均表示谅解，并出具了谅解书。根据王晓东和吴谢宇父亲另一朋友的说法，他们相互之间没有通气。

除了谅解吴谢宇，王晓东还为其能保命多方奔走，他还成为律师联系吴谢宇两边亲属的中间人。

然而，案卷材料显示，三方被害人当中，只有吴谢宇父亲的朋友们出具了谅解书。吴谢宇舅舅在笔录中表示，“肯定是没法原谅的，希望法律公正判决”。

吴谢宇刚被抓时，有媒体曾报道称，吴谢宇舅舅主动给媒体打电话，表示已经原谅吴谢宇。但该报道后来撤销。事实上，一直到死刑复核阶段，舅舅亦没有为吴谢宇出谅解书。

王晓东与吴谢宇舅舅也是因这起案子结识。在王晓东看来，在谅解问题上，舅舅其实持中立态度，但他做不了主。王晓东称舅舅经常说的一句话是：手心手背都是肉。

吴谢宇舅舅原本做红木家具生意，他被吴谢宇骗取的56万元中，有一部分是借的高利贷。

王晓东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曾就谅解问题多次找过吴谢宇舅舅，后者有一次在电话里哭了，说这个事情别再找我了，你看我现在家庭已经沦落到这个样子。

马丽华与吴谢宇姨妈曾有联系。据她介绍，在谅解一事上，吴谢宇姨妈说过这样一句话：他（吴谢宇）是成年人了，该怎么判怎么判，我们不干涉。

马丽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吴谢宇姨妈曾让她问一下学校吴谢宇母亲的账户上还有没有钱。因为她想让姐姐“入土为安”，但殡仪馆说谁处理谁出钱，当时遗体保存费用已经是很大一个数目，吴谢宇姨妈无力承担。马丽华问了学校，学校说账户上有钱，但暂时不能动。

南方周末记者曾联系吴谢宇姨妈采访，其在听到是记者后当即挂断电话，此后不再接听。吴谢宇舅舅的电话则始终无人接听。

王晓东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己谅解了吴谢宇，并为其奔走，除了是想帮老友留个后，还想弄清楚吴谢宇究竟为什么会弑母，“我们这一代人的孩子都是独生子女，大家都想把孩子培养好，所有努力都是为了让孩子有出息，他（吴谢宇）应该都达到了，可是成了这个样子，为什么？”吴谢宇二审开庭期间，他曾对南方周末记者这样说。

大姑的7万元

吴谢宇骗取的144万元当中，有7万元来自大姑，根据大姑的证言，她先前曾向吴谢宇母亲借过7万元，吴谢宇当时是以还钱的名义向她要这笔钱的。

不过，和舅舅、姨妈一样，大姑也没有就诈骗罪为吴谢宇出谅解书。

在接受警方询问时，吴谢宇的大姑父提到，吴谢宇父亲去世时，其单位曾补助吴谢宇祖父母10万元“养老费”，这笔钱由吴谢宇母亲保管。不过他表示，不清楚大姑向吴谢宇母亲借的那7万元是不是来自那笔“养老费”。

但是，据吴谢宇母亲好友马丽华介绍，吴谢宇父亲去世时，单位确实发了一笔抚恤金，但这钱是给吴谢宇和他母亲的。吴谢宇母亲考虑到以后回家替丈夫尽孝的机会会少，就主动从抚恤金中拿出10万元给婆婆作为弥补。婆婆担心自己“守不住”这笔钱，又交回吴谢宇母亲保管，吴谢宇母亲每年从中取出一部分给婆婆。

至于大姑借钱一事，马丽华也听吴谢宇母亲说过。谢当时手头没有钱，老人那10万元又不能动，只好把车卖了，凑了7万元借给吴谢宇大姑。

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吴谢宇大姑和大姑父分别向警方所作的笔录中，关于当年借钱的理由有所不同，大姑说是为了“购房”，大姑父则说是为了“装修”。

多名证人在配合警方调查时，均提到吴谢宇的母亲谢天琴有洁癖。比如她不用手接钞票；关系再好，也不喜欢对方去她家里。

据王晓东介绍，吴谢宇大姑妈曾对他说过许多自己在吴谢宇家遭“嫌弃”的例子。比如，在吴谢宇小时候，她去吴家，坐不得沙发、小板凳，吴谢宇说是妈妈不让坐。在吴父病重期间，大姑妈穿了一件新衣到病房探望，后又去了吴家，谢天琴看到后很生气，说叫你扔掉这件衣服，怎么还穿过来了？

马丽华则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另一件事：吴谢宇表哥小时候，曾被吴谢宇父亲从老家接到福州，安排在谢天琴任教的学校读书，但后来谢天琴发现吴谢宇表哥不听话，她不知怎么办好，曾问过马丽华的意见，马丽华认为她既然管不了，就不要管。后来谢天琴就让吴谢宇表哥又回老家读书了。

吴谢宇父亲于2010年1月死于肝癌。在病入膏肓之际，家人商量后，将其送回了仙游老家农村，每逢周末，母亲会带吴谢宇从福州回老家探望。运回老家一个月左右，吴谢宇父亲病逝。死的时候，吴谢宇和母亲都不在身边。

后来这成为吴谢宇一个难解的“心结”。他在自述材料和写给亲人的信中，均提到一件事：父亲死后，大姑曾告诉他两句话，一句是：“你爸走得很痛苦，他一直喊疼”，一句是：“你爸走之前一直在喊你的名字，小宇小宇”。

吴谢宇由此认为，是自己害得父亲“死不瞑目”。他在写给姨妈的信中说，大姑那两句话让他“觉得我这一生就在那一刻结束了，跟着爸爸一起死了”。

在接受澎湃新闻记者采访时，大姑亦承认，当年确实曾对吴谢宇说过这样的话。

然而，2023年4月，面对来访的南方周末记者，吴谢宇的小姑父却否认吴谢宇父亲临死前说过上面那番话。

吴谢宇父亲死在小姑父家。小姑父是入赘到吴家的，并因此继承了吴家的祖宅。而大姑那时已经出嫁，住在县城。按小姑父的说法，吴谢宇父亲死的时候，吴谢宇大姑也不在身边。

吴谢宇出事后，老家有村民对大姑颇有非议，认为她“不怎么管”，并怀疑其图谋吴谢宇家的房子。吴谢宇小姑父则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如果大姑真这么想，他不会善罢甘休。按当地农村风俗，作为上门女婿，小姑父比姑姑们更有资格继承吴谢宇家的遗产。

南方周末记者曾先后致电吴谢宇的大姑父及其儿子，两人在得知是记者后，均直接挂断电话。

吴谢宇一家所住的楼房，位于左边第一层。南方周末记者柴会群图

被骗三方曾协商处理房产

据王晓东介绍，早在吴谢宇被抓之前，吴谢宇的姨妈就曾找过他，“说要处理房产的事”。

王晓东说，他为此喊了吴谢宇父亲的两个老友（同为吴谢宇诈骗罪被害人），找来吴谢宇的大姑父、姨妈在自己办公室一起商议。

据王晓东介绍，他们当时估计，吴家马尾那套房子卖掉的话，就足以偿还吴谢宇那144万元诈骗款。但是，在就财产怎么分的问题上，吴谢宇的姨妈和大姑父起了争执。

王晓东站在大姑父一边。见双方吵起来，他表态说，他们老友5个人的债权可以放弃，但要转给吴谢宇祖父母一边。但吴谢宇姨妈不同意。

马丽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吴谢宇姨妈曾对她提过处理房产一事。她认为王晓东等人放弃自己那份没问题，但不能把他们那份转给吴谢宇大姑一边。

按参加这次商谈的吴谢宇父亲另一好友的说法，他和王晓东等人的基本主张是：处理财产时，要先留足吴谢宇祖父母的赡养费。

最后没谈出结果，王晓东与吴谢宇姨妈的关系反而搞僵。至于吴谢宇两边的亲属，则更是“水火不容”。

至于吴谢宇母亲遇害的那套房子，由于被认为是“凶宅”，三方被害人当年商量时未加考虑，但据住在这座楼的马丽华介绍，这里近期将要拆迁了。

按王晓东后来对南方周末记者的说法，在财产处置问题上，他和吴谢宇父亲其他朋友的态度是：如果舅舅、姨妈谅解了吴谢宇，他们就不计较了；如果不谅解，那他们“该行使权利就要行使权利”。

不过，对于自己在房产方面有多少权利，王晓东其实一直没搞明白。很长时间以来他都以为，吴谢宇对父母留下的两套房子有继承权。

但根据民法典继承编规定，继承人故意杀害被继承人的，丧失继承权。这意味着，吴谢宇其实无权继承母亲的遗产。

同样根据法律，作为吴谢宇母亲惟一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吴谢宇的外婆有权继承女儿的所有遗产。

事实上，吴谢宇的另一辩护律师吴国阜一开始就对王晓东“以房子换谅解”的想法不抱希望。吴国阜他们先前为“求谅解”联系吴谢宇姨妈时，后者明确表示：吴谢宇无权处置房产。

不过，在律师杨志伟看来，吴谢宇仍拥有两套房子的部分继承权，因为那两套房子是吴谢宇父母的共有财产。由于吴谢宇父亲当年去世时，遗产没有分割，根据法律规定，吴谢宇仍有权继承父亲那部分遗产（通常为全部家庭财产的一半）。只不过，由于当时吴谢宇的母亲和祖父母均在世，而他们与吴谢宇同为第一顺位继承人，因此要由4人平分吴谢宇父亲的遗产。这样算起来，吴谢宇能继承父母遗产的八分之一。就两套房子而言，如果把吴谢宇那份折成现金，用来退赔诈骗款恐怕还不够。

至于吴谢宇被执行死刑后的遗产继承问题，杨志伟认为，根据法律，由于外婆是惟一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因此应由外婆一人继承，大姑和小姑父均无权继承。但是，由于吴谢宇需要退赔诈骗款，而且其继承的遗产价值尚不足以退赔，因此也就失去继承的意义。因为亲属若继承他的遗产，同样也要继承他的债务。遗产不足以抵债，作为亲属，可能的做法就是放弃继承。

另外，在杨志伟看来，虽然房子的大部分应由吴谢宇外婆继承，但由于外婆并不拥有全部继承权，而拥有小部分继承权的吴谢宇同时又有巨额债务，其本人死亡，债权人又无法达成一致，两套房未来如何处置，将是一个难题。

（南方周末实习生梁栋对本文亦有贡献）

南方周末记者 柴会群

责编 何海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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