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往上看”的美国景观：娱乐化的政治和政治化的娱乐丨美国向何处去⑬

发布时间：2024-12-27 18:15

文丨李晋（思想史学者）、马丽（社会学家）

法国思想家居伊·德博 (Guy Debord)在其1960年代出版的《景观社会》(The Society of the Spectacle) 中指出，现代资本主义是一种景观社会，它通过图像（如新闻、宣传、广告和消遣）的直接消费来构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这样一个社会中，被拜物教所遮蔽的感性，主导着对这个世界的理解。

景观社会中的生活不再将目光转向天空，而是对生活的一种绝对回避。居伊对这种场景的描述是，“影像之流可以带走它面前的一切，而其他人也以同样的方式在任意摆布这一简化了的感性世界；这些人决定影像之流朝向何方，并决定那些应当被呈现事物的节奏，其方式正像那些永不消失、反复无常的突然袭击一样，不给人留有任何的思考余地，完全置观者的理解或看法于不顾。”

在2021年圣诞季假期这几天，网飞（Netflix）上线的新片《不要往上看（Don't Look Up）》无疑是最热档的电影，也占据了各社交媒体讨论的热点头条，几天内在IMDB评论就有近9万人打出了7.3分的成绩。略有讽刺的是，正是这部电影，将居伊在半个多世纪所描述的景观社会，通过影像的方式表现得淋漓尽致。

《不要往上看》是一部讽刺科幻题材的电影，它的看点不仅在于巨星云集（如《泰塔尼克号的》李奥纳多·迪卡普里奥（小李子），和《饥饿游戏》的大表姐杰尼佛·劳伦斯），更是一部映射美国政治和社会乱象的黑色幽默片。

有意思的是，电影剧组在2019年11月开拍时，新冠疫情还没有开始，电影主旨也在于警示人们关于全球变暖的危险。但自2020年春季美国成为新冠疫情中心之后，很多演员在访谈中说，越拍越觉得片中现象与现实太接近了，好像这部电影预言了美国政治在危机处理的现实面前，会怎样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可能也因此，此部影片虽然没有绚丽的特效，却仍旧成为美国社交媒体近来最被关注的电影之一。很多人都认为，这部电影真正反映了美国社会一些深层的问题。一些影评人认为，这部电影本身就已经指出了美国无法应对危机、控制疫情、枪支和毒品泛滥等一系列社会问题的根源。尽管每一个社会问题涉及很多复杂的参数，但整个美国社会的景观性、消费性都难逃其咎。

藤校“权威崇拜”和娱乐至死的“反智主义”

电影一开始讲述了密西根州立大学天文系的教授兰德尔（Randall Mindy）和博士候选人凯特（Kate Dibiasky）在常规监测太空数据时，发现了一颗来自外太空最远处的彗星。在短暂惊喜之后，兰德尔测算出这颗彗星的走向和速度，面色瞬间变得苍白。原来，根据天文测量公式，这颗彗星将在6个月以后撞上地球，形成比恐龙灭绝时更大的冲击波，其毁灭程度相当于10亿枚广岛原子弹的量投射在太平洋里。这两位主角意识到，这是一颗“灭绝级别”的彗星。

自此，他们不得不开始一段不可思议的旅程，那就是要说服美国政府采取行动。美国太空总署对这种情况曾有预警计划，就是迅速用非载人的飞船，向彗星发射武器，从而改变其原有轨道避开地球。然而此时，现任美国女总统正为不让自己党派提名的大法官人选丑闻影响中期选举而忙得焦头烂额，完全不愿听取两位天文学家的紧急建议，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在这一期间，女总统和白宫工作人员还顺便给一位职员庆祝了生日。这位女总统的儿子，就是现任白宫主管，在听说兰德尔和凯特来自不太知名的州立大学而不是哈佛这些常春藤的名校之后，则坚持要先找哈佛及其他常春藤名校的教授查证数据再做决定。本应按部就班发生的预警计划，就这样被耽误了1个月时间。

影片中有个细节：一个白宫的官员问到两位主角从哪里来，主角们说是从密西根的州立大学，那位官员马上说到，“ Spartans（斯巴达）”。Spartans是这所州立大学的美式橄榄球队，在美国大学里，美式橄榄球教练的工资通常是教授10-20倍甚至更多，大多数学校也认为是这些球队而不是教授会让学校赢得更多的声誉和生源。

上个世纪1960年代，历史学家霍夫·施塔特 (Richard Hofstadter) 写了一本《美国生活中的反智主义》(Anti-intellectualism in American Life)，指出美国社会弥漫着各种形式的反智主义，具体体现在，大众对知识分子有着敌视。而到了1980年代，与霍斯施塔特立场不同的阿兰·布鲁姆 (Alan Bloom)写了《封闭的美国心灵》(The Closing of the American Mind)一书，对美国大学和知识分子圈进行了尖锐的批判。在他看来，大学不再是一个思想自由，追求智识的地方，而是淹没在“社会问题”之中，全神贯注于名利双收。在这两个看似矛盾的观点中，其实都关注到了美国社会、政治和学术之间的某一个面相，但是在《不要往上看》这部电影中，却是将自己讽刺批判的大炮瞄准了所有的目标。

尽管不像《纸牌屋》那样显得阴森，但是影片不时就会嘲笑白宫和常春藤这些在美国社会占有各种权力的机构。在白宫里，有位五角大楼的三星将领，表面上热情地帮忙给主角们买水和零食，要了他们几十块钱，但事后主角才发现，这些在白宫都是免费的。凯特不断在脑中重放三星上将骗钱的步骤，觉得难以理解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与此人打过交道的一位美国太空总署(NASA)官员泰迪博士（Dr. Teddy Oglethorpe）说，他之前也领教过这位三星将领的傲慢，此人曾在他面前好不掩饰地大肆放屁，来彰显自己的权力。

发现彗星危机的兰德尔和凯特，他们虽然是天文领域的专业人士，但在这些政客面前，没有获得任何的尊重。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时NASA的主要负责人根本就不是天文专业出身，而是麻醉师出身。为了向公众解释为什么推迟做决定，女总统让这位明显是关系户的麻醉师引咎辞职。而电影中那位女总统的设定也很有深意，她似乎是真实世界中两党候选人的合体，在桌上放着与克林顿亲密拥抱的相片（隐喻她是一度可能成为女总统的民主党人士希拉里），而从为选举造势的民粹主义口号，到把家族成员送到白宫的做法，又活脱脱成了一个女版的特朗普（尤其是旁边站着她作为白宫主管的儿子）。

两位天文学家尊重“同行匿名评审”规则，虽然不是出于名校，仍心心念坚持让业界“同行匿名评审”来佐证怎样的策略更可行。结果却是兰德尔眼睁睁看着几位大牌常春藤名校教授们随意绕过“同行评议”规则，自愿被资本操控。这些种种的隐喻似乎都告诉我们当下美国疫情和社会问题缠绕的根源之一就是——资本和权力绕过专业性，可以走到为所欲为的地步。

技术社会的“愚人统治”

美国是一个娱乐化的景观社会。在另外一位天文国防协调官员的建议下，两位对政客失望的主角决定通过媒体，将这一紧要消息，传播给大众。他们在一个名叫“每日开撕”（The Daily Rip）的脱口秀节目上镜，被制片人安排，把他们关于彗星的报道，穿插在明星恋爱分手和其他娱乐新闻之间。因为节目主旨是把任何严肃新闻都娱乐化，主持人把他们传递的“灭绝版彗星撞地球”新闻，以嬉笑幽默的方式呈现在镜头前。严肃紧张的凯特终于受不了他们这种风格，朝着镜头大声疾呼：“每个人都会死！”

然而，这次借用媒体发力的结果是，起了反效果，此新闻的收视率远远不及娱乐界的花边新闻，连她的神态都被网友做成了歇斯底里的表情包。令两位天文学家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不仅美国总统不重视这一事实，连大众也完全不予理会。唯一的变化是，男教授兰德尔出镜后，从几位网红那获封 “美国最性感天文科学家”称号，一夜之间涨粉到几十万。

在人们“吃瓜”的同时，各种阴谋论刷爆网络、互蹭流量，却忘记他们面对的是一次毁灭性的灾难。这是电影对消费社会一个无情的嘲讽，一切，包括死亡，都可以变成为一种流量经济，这其实非常值得人们反思。法国思想家让·波德里亚 (Jean Baudrillard) 在《消费社会》(The Consumer Society)中就警告过我们这点：尽管“媒介即信息”，但这些信息并非都是真实的。人们越接近“直播”的方式来追求真实的世界，这个真实的世界就会离我们越远。真实的世界的缺席这一问题，会随着技术的日臻成熟，让人们越陷越深，因为技术已经对这个完整的世界进行了剪辑。

不久之后，当女总统自己深陷性丑闻，她转而再次邀请两位天文学家到白宫谈论彗星一事。美国政府终于决定发射飞船，用弹药或撞击来改变彗星的轨道。但就在发射当天，仅凭一个科技巨头BASH富豪总裁彼得的决定，所有飞船都掉转方向，整个计划被停止了。电影似乎有意让人们很容易发现这位总裁身上有着现实中几位科技巨头——贝佐斯、马斯克、和扎克伯格——的身影。

这位富豪带来几位天文学界最知名的常春藤名校教授，对自己控制的这一群白宫政客演示，如何可以将彗星解体，不造成巨大的撞击力，又可以收获这枚星体本身的各种矿物质，作为开发科技产品的原材料。他将其描述为创造就业、振兴美国经济的好机会。这些都未经过学术界的“同行评议”，就被搬到白宫，成为政要们做决策的理论依据。

民间阴谋论盛行、大资本趁机捞财、官场滥权贪腐，这些电影中的情节，到了新冠疫情爆发期，让剧组人员觉得太应景，到了几乎恐怖的地步。李奥纳多在一次访谈中谈到，他扮演的天文学家兰德尔，在现实中对应的就是美国著名防疫官员福奇博士。他因扮演电影中的角色，非常理解福奇博士要执行防疫任务所面对的来自民间和政界的双重阻力。至此，这似乎让人很难分清是现实还是电影，因为这其实和疫情时期两党之间的争论给出的理由一模一样，而资本一直左右着美国的政治选举和总统已经是司空见惯。

没有谁是安全的：狩猎者变为猎物

距离彗星撞地球近一周左右，科技巨头BASH与美国联邦政府的收割彗星计划失败，彗星继续冲向地球的光束，已经成为人们只要望天就可以用肉眼看见的不争事实。此时，女总统与其幕僚已经将竞选口号改为“不要往上看”(Don’t Look Up)。在一次竞选集会中，戴红帽子的支持者们喊着口号Don’t Look Up，但抬头一看，马上都被天上越来越清楚的“异象”吓得四处逃窜。BASH的富豪早已建了一个巨大的逃逸飞船，可以装载2000多人，这艘诺亚方舟式的飞船，当然只留给那些付得起的富人和政客使用。

在彗星撞击当天，天文学家兰德尔和家人以及凯特几位为避免悲剧发生而奋斗过的朋友们，聚在一起，享用最后一顿晚餐。然后，随着彗星撞击地球的巨大冲击力，他们身边的家具和地面开始震动，渐渐地，所有坚固的东西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甚至在这时，还有不少人在各种社交媒体上为了流量而进行直播，刷着手机，真正达到了“娱乐至死”的境界。

影片还有一段颇为科幻、耐人寻味的结尾，就是那艘载满2000人富豪政客的飞船，在22740年以后，才找到可以适合人类居住的新星球。当这些被解冻、苏醒的地球精英，从飞船下赤裸裸走出来，踏上这颗美丽绝伦的星球时，都在感叹氧气的充足和环境的美丽。女总统对一只被总裁彼得称之为布朗特罗克（Bronteroc）的彩色大鸟很感兴趣，直接走上去观看，结果被这只动物一下子啄死，成为鸟的猎物。然后，更多大鸟开始袭击这群精英，电影落幕。有心的观众会回想科技巨头彼得曾发的预言，他说自己用算法已经可以知道每个人的一切，甚至包括未来会怎样死去。当女总统好奇问他自己会怎样死时，彼得说，“你会被一只布朗特罗克吃掉。”

与美国疫情失控应景的末日电影

这部最初用于倡导关注全球变暖的电影，在上周推出之后，成了抨击美国疫情现实的黑色幽默。人们都看出，在疫情的现实中，美国社会呈现出和电影一样的镜像景观：一方面是社会不平等的加剧，另一方面则是高科技公司向人们许诺一个更好的生活。例如，“元宇宙”等等虚拟平台的出现，仿佛给人提供了一个自由和选择的幻象，被一些人视为曙光，但却毫无改变的办法。这就是居伊所指的景观社会，将人类权力流放到一个彼世的技术实现。在这样一个去中心化的世界中，我们一切的差异都消失了，同样也失去了表达和交流的能力，悲哀的是在这样的世界里甚至彗星撞地球的悲剧也成了消费的景观。

《不要往上看》其实一语双关，一方面指的是电影里的彗星事件；另一方面，其实也暗含着不要仰望那些人，白宫、五角大楼、学术圈、媒体、网红等等在这部电影中都是非常不堪，即便是几位主角在生活中也是一地鸡毛。电影谈到了美国社会方方面面的问题，也反思了科技和资本对于我们现代人所创造出的景观早已遮蔽了头顶灿烂的群星和心中的法则，好的作品无疑会让人反思，至少它在一个后技术时代里又提醒我们那个古老的问题，“人应当怎么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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