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粉集资:被代理的投票行为?

发布时间:2024-12-26 1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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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4月17日,创造营2021南京见面会现场。(视觉中国/图)

2021年4月6日,一则“家里存款两万,为爱豆(注:偶像)打投花了三四千元”的消息冲上微博热搜。一位粉丝收到母亲借款2000元以供春播的短信,但她已将此前母亲给自己的钱全部投入偶像集资中,而此时家中仅剩两万元存款。这条消息迅速在互联网流传,再次撕开饭圈集资乱象的冰山一角。

2018年,选秀节目《偶像练习生》与《创造101》在内地网络平台播出,至今已播出四季。这两档节目源自韩国选秀节目《produce101》——选取101名来自不同经纪公司的练习生进行竞争比赛,最终票选出前11名组成限定团体,进行为期一年的演艺活动。

“秀粉”至此在中国出现。他们游走于各档选秀节目中,选取pick(注:支持)的选手,为选手出道贡献力量。粉丝自发形成的后援会成为集中粉丝力量的工具,粉丝通过参与后援会集资,将资金用于打投、应援,助力偶像成团出道。

四年来,后援会集资一直备受争议。后援会管理层获利买包、后援会会长喜提海景房等消息成为秀粉中口耳相传的故事。后援会管理层依靠后援会集资牟利也被一批秀粉默认为“行规”。普通粉丝也难以对后援会集资的每一笔花费进行监督与核查。

在缺乏监管的情况下,后援会集资的过程与用途无法完全透明。资本与平台在选秀过程中的介入使集资资金的流向更加扑朔迷离。掏出真金白银的粉丝,毫无疑问是被动的。

随着两档男团选秀节目《创造营2021》《青春有你3》分别于2021年4月24日、5月8日收官,2021年内地选秀节目也暂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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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选秀节目的升温催生了秀粉群体,粉丝集资为偶像打投也渐成饭圈文化的一股潮流。图为《创造营2021》选手在节目现场。(资料图/图)

“battle的当下,每个人都热血沸腾”

2021年年初,巴瑞的偶像塌房(注:偶像人设崩塌,无法继续喜欢),正巧《创造营2021》和《青春有你3》开播。她急需转化痛苦,于是转投男团选秀,试图用一个新偶像抚平失落。很快,她被吴宇恒和周柯宇吸引。

24岁的吴宇恒皮肤白皙、娃娃脸;19岁的周柯宇身高1米88,一度在节目中排名第一。

“吴宇恒长得太好看了,性格也可爱,像一只可爱的柯基,跟谁都能做朋友。周柯宇可爱又聪明,在《异次元笨蛋》(注:《创造营2021衍生节目》)里逻辑分析能力很强,胜负欲不算强,又能展现自己的聪明才智。”

26岁的巴瑞毕业于国内一所211大学传播系,出于兴趣研究偶像文化多年,曾是内地偶像女团SNH48的忠实粉丝。

她参与了几次集资battle(注:两方偶像的粉丝比拼集资力量,一般以一个时间段为期限,大家购买周边或通过其他方式集资,最后统计集资数量多的一方胜利)。后援会在桃叭(注:粉丝社区平台)上发布链接,在微博宣布battle的时间、对象、目标和主题。一次是《创造营2021》的选手吴宇恒、胡烨韬、甘望星、张嘉元四家联合与《青春有你3》选手余景天battle,六小时过去,余景天粉丝集资超过4475537元,《创造营2021》四位选手集资3759189.06元。

巴瑞加入了battle的微博群,六小时群内“群情激昂”。不停有人在群里扔战报:多少人参与、集资金额达到多少、大佬请拔旗。旗指目标集资金额,插旗立下挑战金额,如集资达10000元或人数达到500人,氪金“大佬”则追加投入1000元;或每条评论一元,评论多少条大佬就投入多少钱。拔旗则指兑现插旗内容。“用不同的方式刺激粉丝花钱,battle的当下,每个人都热血沸腾,身处这样的氛围中,很多人会忍不住打钱。”

这次集资,吴宇恒方集了785218元,在四个人中排名第三。巴瑞觉得很虐:“差距还挺大的,吴宇恒哪怕在创造营这边都不是很理想。其实输了也不会怎样,就是丢人。”

但她在吴宇恒那里感受到的失落都在周柯宇身上补回来了。周柯宇方几次跟人battle,都以胜利告终。《创造营2021》播出期间,巴瑞一直在开心与难过之间摇摆,她自认是理智的粉丝,开播到现在用于集资的钱不到四千元。

从《创造101》开始,26岁的白领沈枫已经连续追了四年,参与过不同选手的多次集资。《创造营2021》播出期间,她已为pick的选手投入超过七千元。她pick的不是热门选手,参与过的几次battle数目都不到百万元。“这个世界上富婆那么多,为什么不能有一个人来救救我的小孩?”

Battle是饭圈集资的方式之一,类似的还有团建、奶票专项和日常链。集资的钱用于打投、应援和后援会日常开销。集资通常在桃叭或owhat两个App上进行。App实时更新打投金额,每一笔入账都会显示明细。粉丝能够看到自己的钱投进去,数字增加。这类App帮助粉丝集资、制作贩卖明星周边、提供应援设备、与公益组织对接等。

偶像后援会从集资app提现,用于打投、应援等开销。桃叭当天到账需付1%的手续费,选择第10天到账大约是0.9%的手续费,如果想要免费提现,则需选择排队,最长要40天以后才能到账。

除了桃叭,巴瑞还用过淘宝、往会长银行卡账号打钱等其他方式集资,但这些方式风险颇高。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时,饭圈在桃叭上为疫情筹集资金,此后桃叭渐渐成为粉丝们集资的重要app。桃叭推出的安心应援功能,要求粉丝在投钱多付1%,如果粉丝会会长跑路,粉丝的损失将由桃叭承担。“对粉丝来说,这类似为自己投进去的钱上了一道保险。”巴瑞说。

打投界的“卷”

然而,桃叭只显示每一笔打投的金额,后援会将一次集资的金额提取,投入到下一次集资中,账面金额数字增加了,实际资金却没有变化。这是粉丝口中常说的“倒灌”。

“这就是虚假繁荣。”沈枫说。依据前几届选秀节目的结果,粉丝集资与偶像出道呈一定的正相关,“前面几届选秀的经验让粉丝们感觉如果集资进到了出道位,这个人的出道就是堂堂正正的,不存在做票,不存在压票。现在你灌我也灌,互相攀比。没办法监督,大家只能看看数字觉得很离谱,很难确定真的倒灌了。现在创造营排名最高的集资已经超过两千万元了,我们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

北京大学艺术学院艺术理论博士韩思琪研究粉丝文化多年,将这种现象喻为“打投界的‘卷’”。“这就像薇妮斯蒂说过的‘剧场效应’,本来大家都坐着,有一个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了,后面的人就觉得大家都得站。”

支撑巴瑞和沈枫持续打钱的,是选秀节目中出现过的“逆天改命”的先例。《青春有你2》里的陆柯燃最后成团、蔡徐坤以个人练习生的身份C位出道都让她们看到了希望。“有时候会觉得需要为他做点什么吧,毕竟对我自己来说只是小钱,我也不想只从他身上得到快乐却不付出。”巴瑞说。

据巴瑞观察,如果将集资数字作为粉丝多寡的判断标准之一,那确实会为选手带来实质性的好处。“今年刘宇粉丝那么多,就很强势。没那么容易被拿来当工具人,或者被拿去给皇族让位。粉丝不行,爱豆就会被恶剪、祭天。正片没镜头,故事线一剪没。”

沈枫pick的选手属于此例。这位选手会编曲,此前她从豆瓣小组、微博上得知了这位选手在比赛中参与多个小组的编曲工作,对当期节目充满期待,结果正片几乎没有镜头,只在歌曲字幕上标注了编曲人。“时间很短,一秒不到,谁会去看?”

比赛结束前,是否倒灌只存在于粉丝的猜测中。后援会把控资金的使用,提供打投策略。每场选秀都有不同阶段,每过一阶段票数就会清零。选手能否出道,看的是决赛的排名,而能进入决赛则需要在之前的每个阶段都不被淘汰。这就涉及集资的钱在每一阶段的分配,粉丝无法控制甚至无法判断自己投入的钱能否用于当次打投。

事后一些后援会会出开销明细供粉丝核查。沈枫此前追过《创造营2019》的一位选手,最终低位成团出道。后援会在决赛后第一家发布了资金使用明细。那是沈枫见过的后援会明细里最无懈可击的,“他们甚至连余额宝的收益都算进去了”。

但仅靠明细并不能得出后援会所有金额的用处。沈枫现在已经不相信任何集资。2020年,她追《青春有你2》,看到赛后一个成员公布的明细明显对不上,“约等于承认自己倒灌了”。但她和其他粉丝也无能为力。“之前也有过后援会账对不上报警的情况,后来就没消息了。其实如果有人愿意去扒,总扒得出东西来,但这都是饭圈恩怨。”

沈枫透露,出道的选手即使账目有问题,自家粉丝也不会去扒,即使被对手扒了也无法改变结果,“都出道了,挨骂也无所谓”。

沈枫对一眼看上去很帅的选手无感,更喜欢有故事的选手。2021年,她pick的选手会乐器,而且仅靠每天练习两个小时就考上了顶级音乐学院。视频中,这位选手初中时就加入了几乎只有高中生参加的乐团,因为个子太矮,坐上琴凳后脚都够不着地,演奏时,跳下来翻完琴谱再蹦回去。沈枫被这种阳光、元气的魅力吸引。

因此,她奉行“赛时参与集资”策略。“比赛没有办法,没有钱是没有任何战斗力的,我真的很想把他送出道。”

“仪式性发疯,间歇性作法”

近年来,选秀投票通过买冠名商的产品获得投票机会。由于几次选秀都有牛奶厂家赞助,粉丝们开始买奶,买奶后获得投票二维码,扫码获得投票资格。

前几届选秀,沈枫试图通过买奶投票,家里堆了十几箱奶。最后发动家中亲戚才全部喝完。后援会有渠道买到奶票,用相对便宜的价格投更多的票数。“我买一箱奶都八九十块了,可能有20-30次投票机会,算下来一票是3-4块钱,但(票贩手中的)一张奶票才一块钱左右,便宜很多。”沈枫说。

巴瑞对后援会集资充满怀疑:他们从哪个渠道买到奶票?这些奶票具体价值多少?黄牛可以把奶票的价钱压到什么程度?“我能做到的就是自己买奶,掌控我投的票。但是我能买几箱呢?我投出的票也是杯水车薪。光是买奶这个过程对我来说已经很费力了。所以我直接给钱后援会,尽我一份心,我不关心后援会怎么用这笔钱,就是表明我的态度。”

除去粉丝与后援会之间的暧昧,投票规则也开始有越来越高的门槛。以《创造营2021》为例,选秀分为四个阶段,每个阶段一次投票能投的选手数量不同。冠名商提供了不同系列的产品,每个产品价格有差别,拥有的投票次数也不同。对粉丝来说,如何选择性价比最高的投票方式,计算门槛太高。

艾登从事金融工作多年,是日本偶像男团SMAP的粉丝。他以金融市场类比选秀投票规则设置,“资本故意设置规则,普通人看不懂,交给基金经理、操盘手、证券公司,最后自己当了韭菜。”

韩思琪认为,粉丝将投票的权力让渡给后援会,以集体的名义、某公用的账户进行投票,这一定程度上是为了便捷以及所谓的“集中力量办事”。“散粉让渡出的权力换了一种便捷,可以将收集和搜索信息的成本、花费的时间和精力省去。但这有时被证明存在着不透明的风险,因为投票行为某种程度上是被代理的,不一定成真。”

巴瑞将后援会比作组织机构,合适、有能力的粉丝进入合适的位置,再由他们带领普通粉丝,把爱豆送出道。“除了后援会以外,我也没有什么人可以相信了。秀粉很卑微,因为有爱,很多事情和选择就会畏惧、患得患失,不知道该做什么。这时,后援会不出来组织各种打投活动,基本就一盘散沙了。”

“参与选秀节目打投的粉丝们或多或少不是第一次追星,他们对于这些规则也不完全是蒙在鼓里。我更愿意把这叫作‘娱乐工业的两厢情愿’。这是一种制定规则和利用规则的关系,在现有规则里面,怎么把这个游戏玩起来。”韩思琪说。

巴瑞是占卜爱好者,看到有粉丝发看盘或塔罗的测算都会点进去看一眼。吴宇恒的盘显示他不在出道位,“我一般都不信,dream逆天改命。现在打脸。好在周柯宇挺好,光芒万丈,我相信他的盘。”

她现在只想比赛赶快结束。粉丝之间的竞争白热化,甚至有粉丝在日本浅草寺为某位选手祈愿抽得的“大吉”也能成为刺激投票的依据。“秀粉的情绪都很奇怪,仪式性发疯,间歇性作法,冲动型诅咒”。

为了不让自己被虐得太惨,她在赛前仔细看了这些选手的公司。不同的公司,和平台谈判的能力、组织粉丝的能力、赛时宣传应援的能力都有差别。“爱豆背后已经有公司、有资本,在进入海花岛之前世界已经天差地别。”

现在,今年的选秀已经进入决赛阶段,沈枫感觉大家都绷着一股劲。“其实我们都知道他大概率出不了道,但我们就不想留遗憾,不想以后觉得没有为弟弟努力过而后悔。大家都集了这么多钱了,不继续打投,之前打投的钱也可能被后援会私吞,还不如打投,不争馒头争口气。”

“你看《复仇者联盟3》,这是钢铁侠时代漫威宇宙的最后一部电影,它陪伴了你从小到大无数的时光,塑造了你的英雄幻想。电影落幕钢铁侠归去,你作为粉丝是不是哭了一下呢?其实不哭也不会怎样,但你就是要哭,完成这个自我感动的仪式。”巴瑞说,“对于秀粉来说,你是选秀长河中一粒不起眼的细沙,你和你的爱豆因为这个节目缔结了最没有利益勾连的情感。他的命运在一次次地被宣判,你会不会需要表达一下态度,不然你就没有参与感,感动不了自己。”

(应受访者要求,巴瑞、沈枫、艾登为化名)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柳明 张欣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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