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炜:中国足球哪怕是再多人的痰盂 也还是我的圣杯

贺炜:中国足球哪怕是再多人的痰盂 也还是我的圣杯

7月23日凌晨，央视著名主持人贺炜通过他在新浪的微博发表长篇文章，提出六大问题：1，足球是什么？中国足球是什么？2，中国足球怎么样，为什么会这样？3，中国足球该不该骂，能不能骂？4，谁该为中国足球的现状负责？5，中国足球需要什么？6，我们能做什么？

具体文章如下：

不管因为什么，足球在中国毕竟又火了，这是好事。在大家都愿意谈论足球的当下，作为一个以此为饭碗的媒体人，我想起那些爹不疼娘不爱的日子，那些大多数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时光，那些在黑暗里坚守的岁月。如今，既然有了些许关注度，我也有必要把自己的想法拿出来，与诸君分享：

1. 足球是什么，中国足球是什么？

足球是这个星球上普及程度最高，影响力最广的体育项目，说他是最受欢迎的运动，也许并不过分，在世界杯举行期间，数十亿计的观众收看足球比赛，谈论赛事和球员，整个世界的目光焦点集中于此，这已经不单单是一项体育比赛，而是全球范围内的社会文化活动。足球之所以让亿万人为之疯狂，因为他可以充分展现人类精神中正面的能量，任何人类社会中必备的素质，都能在足球场上得到体现，比如团队精神，契约精神，专注精神，牺牲精神，反过来说，他也能暴露出人类精神中负面的力量，那些欺骗狡诈，那些粗鲁野蛮，那些狭隘仇恨。因其参与人数众多，技战术演化复杂，历史悠久，所以几乎可以成为最佳的人类社会沙盘模型，球场小社会，社会大球场，因小见大，人们在社会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忠诚与背叛，执着与放弃，都可以在这里找到映射。中国足球，理应是世界足球的一部分，但和中国二字沾边，情况又变得特殊，中国足球某种意义上异化了足球这项运动的内核，成为极具中国特色的一种事物，华夏文明具有强大的包容性，同化能力也甚为惊人，足球投入这块土地，被我们的民族文化特点覆盖交融，足球二字于是被弱化，中国足球，不再单纯是足球，成为中国的一部分。

2. 中国足球怎么样，为什么会这样？

中国足球实在不怎么样。这么多年找不到发展的方向，不清楚自己的位置和风格，水平不高，脾气不小，因为没有方向而无法发力，因为无法发力而焦虑暴躁，技不如人还且罢了，很多从业者还自甘堕落，同流合污，虚假丑恶阴暗无处不在，公信力下降，口碑崩盘。如果说足球能代表人类精神的善与恶，那中国足球简直就是恶的形象代言人，只有负极，逃不出生天。那么，作为中国一部分的中国足球，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那就要从举国体制，奥运金牌战略说起。在特殊的历史时期，举国体制发挥了巨大地作用，他让初生的人民共和国有了一条证明自己展现实力的路，他给全民自信心的凝聚和自豪感的建立做出了无以伦比的贡献。但举国体制下的奥运金牌战略，强调突击西方普及度较差，比较冷门的个人项目，也给集体制项目的发展，埋下了阴影。在举国体制奥运金牌战略的大背景下，各地体委(后体育局)目标明确，发展小冷项目，确保资金以及人才的专项汇集，大幅度削减人数众多耗资巨大周期长的集体项目，比方说足球。各地体育系统一时间跳水乒乓举重竞走中长跑等项目人才济济，而足球队基本处于无人经营的状态，没有资金，人才断档，无人关心，球场荒芜，自此开始。此后，作为体育市场化改革的实验品，中国足球开始探索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改革之路，他的改革甚至肩负着为国家体制改革探路的任务，当然，在其他行业领域改革步伐不能完全跟上的大环境下，足球的市场化改革也进行的举步维艰，改革无法脱离整个社会环境，改得不对不彻底，伪市场化改革遮蔽了人们的视野，人们却对足球寄予改革成功水平大幅度提升的不切实期望，两相比较下，心态的期许和实际情况产生落差，足球成为社会情绪的众矢之的。

3. 中国足球该不该骂，能不能骂？

能骂、该骂。理由有千千万万，阻碍关山重重，但所有的艰难都不是同流合污的借口。中国足球人很努力，但还不够努力，或者不够聪明智慧，不够坚定清高。他们在错误的道路上前行，又被共和国的体育航母所抛弃，懵懂地摸索生存的方法，于是，和一个失去家人关心流落街头的少年一样，他学坏了。从业者对自己的职业不够尊重，没有现实目标，周围社会风气又不好，他们中的不少人自甘堕落，开始放弃自己当时踢球的梦想，金钱成为唯一的目标，没有道德和法律底线，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足球成为敛财的工具，我们看到那些虚假丑恶，那些匪夷所思的无耻，大多源自于此。足球本应是人们找寻正能量的沃土，为何变得如此肮脏丑陋？当大众的情感寄托在此，却一次又一次被忽略和玩弄，他们怎能不愤怒，伤心？在信任遭背叛之后，批评和抨击都是正当的选择，人们有权利为他们心中美好的事物遭到亵渎而愤怒，因为所有声嘶力竭的背后，都有撕心裂肺的代价。

4. 谁该为中国足球的现状负责？

每当中国足球出现让人心酸的表现，舆论的愤怒浪涛都想要找到一个准确的着力点。作为理论上中国足球事物第一负责人的中国足协，自然是首当其冲。没错，中国足协在很多方面做得确实不到位，不专业，犯了很多错误，他们也无法推脱身上的一切责任，可要明白中国足协在整个中国体育系统的位置之后，我们或许应该思考的更多。中国足协在常规事务之上，确实有执行总裁的权力，但涉及到中国足球道路性纲领性战略性事件时，他们的权限或许比我们普通的球迷也高不了多少，他们最终只能成为执行者，而不是决定者，但决定者做出的决定无论对错，都由他们来承担后果，这就是他们的悲哀。

那么队员呢，糟糕的精神意志力，糟糕的团队精神，他们是不是应该为这一切负责？他们应该负责，但他们似乎又不应该负责。他们和你我一样，都是社会孕育出来的一份子，他们也是儿子、兄弟、学生、父亲和朋友，他们也是工作中的同事，他们并不是出生在一个格外邪恶的乌托邦，他们正是从我们之中走出的普通人。面对同样的生存环境，同样的社会氛围，他们会做出跟我们一样的选择。他们也孝敬父母，努力工作，热爱家庭，当面对困难时，他们或许会勇敢战斗，但也可能会退缩，会逃避，一切反应都源自他们的成长环境，那环境，和我们一样。最后，他们在聚光灯和摄像机以及我们的注视下，站在球场上面对来自外部世界的挑战，他们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面临着亿万人反复的品评，那决定当然有可能正确，有可能错误，不过我们日常生活里的每一次失败，都会被很好的掩藏，伤口得到遮蔽和保护，他们却不能享受这样的优待，他们的一切对错，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想及此，实在不寒而栗，我认为我如果到了他们的位置，也无法比他们做得更好。他们实在就是我们，他们的勇敢和懦弱，就是我们的勇敢和懦弱，他们的担当和逃避，就是我们的担当和逃避，他们是从我们当中选出来的代表，我不认为我比他们更高尚。

媒体和球迷，是中国足球不可或缺的部分，也是足球的外围组织。毕竟我们不是亲自到球场上去拼杀的战士，我们所能够起到的作用，也仅限于环境建设。但环境建设也具有决定性，一个充满善意包容的环境，会有利于事物的成长，而一个充满恶意敌视的环境，则加快事物的灭亡。媒体和球迷对于足球的诚挚情感，如果被从业者侮辱亵渎，那么尖利的抨击批评是最好的手段，让犯错者在舆论压力下改正，是我们能够给他们最直接的帮助。独立的监督体系，也能让系统内部人员端正行为，保证体系的健康发展，就如同一个人无法给自己动手术，足球从业者也需要这样的监督，媒体和球迷就是中国足球的观察员，即使不能亲自主刀，也会陪伴他到康复的那一天。

基础呢？中国足球由于成绩糟糕，体育精神缺失，已经成为社会痰盂很多年。这样烂到底的口碑，又会阻止更多的人喜欢他。人们知道中国足球的基础欠缺，可并不知道欠缺到了何种程度。2009年的统计数据表明，中国青少年球员注册人数，尚不及越南的1/5，不及日本的1/20，家长视足球如洪水，学校视足球如猛兽，孩子们从小就被灌输足球是低等人才会从事的运动，足球的美感和魅力丧失殆尽，体育和教育系统之间的矛盾，身体健康和升学率之间的冲突，又使得占青少年人口绝大多数的学生远离了足球。当一个孩子一周要上5种不同的补习班，向贝多芬鲁班毕加索海明威进发时，他又怎能有时间享受在绿茵场上驰骋的快乐？学校体育教育的弱势，职业体育改革的不成熟，使得学校和职业运动员之间没有通路，孩子要么选择考大学，要么选择弃学踢球，几乎没有其他的方向，这从根本上断绝了中国足球青少年人才的来路，于是我们只能从少数选择足球道路的孩子中选拔人才，羸弱的基础，自然建不起高耸的金字塔，对于那些放弃学业选择踢球的孩子来讲，社会给他们的人生留下了太残忍的选项，他们和那些枯坐在教室里补习却梦想着能到球场飞奔的同龄人一样，都有追逐自己梦想的机会，可他们有这样的机会吗？

没有好的领导者，没有格外出色的球员，没有人才来源的基础，中国足球的失败似乎是注定的。但仔细想想，领导者，球员和基础人才，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那就是中国人。他们都有一样的处境，那就是中国社会的处境。他们想要到达目的，或许会选择送礼，他们想要得到好处，或许会选择欺骗，他们左右逢源，或许能够生存的更好，但这个社会里，只是他们在这么做吗？他们来自五湖四海，显然不是格外糟糕的一群中国人，碰巧凑到一起来做中国足球，他们其实就是我们，我们孕育了他们，如果说中国足球出现的问题，需要找到一个负责人的话，你说那会是谁？

5. 那么中国足球需要什么？

纸上谈兵，请允许我做一个关于中国足球的中国梦。中国足球首先需要一个准确的风格定位，研究中国人的身体素质和性格特点究竟适合怎样的足球风格，然后上下一心，由足协牵头制订近期，中期和长期发展计划，并且保证无论人事如何更改，都要沿着制订好的计划前进，就如同中国足球的宪法一样，未来历任领导者，所需要做的就是保证前进方向的一致和不偏差，卧薪尝胆励精图治，用未来20年甚至50年的时间，慢慢经营，逐步发展。其次，中国足球需要一批又一批具备优秀素质的运动员，这不光需要队员具备足够的体育技能，也需要队员具备足够的文化素质，一个有能力思考的人才有能力解决人生路上遇到的困难，而学习文化知识则是建立思考体系的重要基础。这就侧面需要体育教育融入学校教育的大洪流助力，打通学校和专业体育运动员之间的壁垒，让孩子们不再面临非此即彼的选择，让高中和大学成为体育专业人才的储备库，让学校体育社团成为孩子们强身健体的去处，让体育不再是考不了好成绩的人才有的选项，让拥有成熟社会素质和文化知识的人，也能成为专业的体育健将，这样的基础一旦建立，人才选择面会大范围扩展，找到一些又能打仗又会打仗的战士，或许就不是难事了。

但，高考……升学……独木桥……领导任期……前人栽树……我说过，我只是做梦。

6. 我们能做什么？

中国足球该骂，但抨击批评和侮辱是两回事。足球带给人更多的，应该是爱而不是恨，我们骂中国足球，是因为我们真心热爱他，我们内心里希望他是一个出色优秀的事物，希望他能代表我们期望看到的那种正能量，一旦他表现得糟糕，我们有权利也有义务提醒他。人不愿意看见自己的软弱，所以会主动地选择遗忘它，但如果眼睁睁的看见别人表现出软弱，就如同强迫你去看自己的伤口，那会让你感到恶心，所以揭开的伤疤是每一个围观者的天敌，人们迫不及待的共同出手消灭它。这个道理，中国足球的从业者明白，他们也不应躲避。

但我们并不欢迎充满敌意和恶意的侮辱者。他们或许并不关心中国足球应该如何，他们只是想找到一个对象，可以在任意时候加以羞辱，掩盖他们自己的失败和懦弱，柿子还要捡软的捏，中国足球口碑的弱势，成就了少数这样心态的人，此外，还有个别人将对社会其他领域的不满，投射到足球身上，在别的地方不方便发表的言论，可以借着抨击足球发泄出来，他们也并非十恶不赦，只不过这样的人士，并不能算作是真正的球迷。多元社会的核心价值观，就是共存，我愿爱我所爱，也愿其他人爱其所爱，可我不愿意我的爱被别人侮辱，如此而已。

足球是我的爱，是我信仰存放的地方。中国足球并不怎样，但我没法不爱他，因为他就是我和我的同胞孕育出来的化身，他的出色与卑微，都映射出我的灵魂，中国足球应该奋起，为了这么多饱经沧桑苦痛却依旧痴心不改的人们，我很骄傲我是他们的一员。所以，中国足球哪怕是再多人的痰盂，也依然是我的圣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