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谈《傅雷家书》中的中国古典文学

发布时间:2024-12-25 09:27

傅雷(1908-1966),中国著名文学翻译家、文艺评论家,早年留学于法国巴黎大学。傅雷对于世界艺术的认知是全面且深入的;身为一生爱国的艺术家,他始终不忘记中国古典艺术。傅雷涉及的艺术范围是广泛的,在绘画、音乐、雕塑、文学等方面均有造诣。傅聪从小耳濡目染(书中有一版傅雷为傅聪编辑并手抄的古诗词读本书影,傅雷对儿子的中国古典文学培养是极为重视的,这影响了傅聪的一生),同样开阔了眼界,不时踏出音乐的范畴。此文便对于《傅雷家书》中的中国古典文学作简要分析。

傅雷

《傅雷家书》中直接提及中国古典文学的有至少十三处,列举如下:

1. “阿敏和恩德一起跟我念诗,敏说你常常背‘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二句,现在他也背得了。”(傅雷,一九五四年二月十日)“朝回”二句出自杜甫《曲江二首》。杜甫和李白一样嗜好饮酒,但他不像李白的“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那般洒脱。他穷,又逢安史之乱,无钱买酒,只可把自己的衣服拿去典当,换钱来买酒。每天在曲江头,总是醉酒而归。傅聪常常背,说明他对此二句之喜好,亦反映出中国古诗对傅聪的深远影响。此信写于傅聪离家不久,是一个傅雷生活中的小场景,然而他记着,甚至还要千里迢迢地把这个细节送给傅聪看,占据了这封短信近三分之一的篇幅,这足以说明中国古诗对父子二人的重要性。

2. “今天初到阳台上一望,柳枝上一星星的已经有了绿意,想起‘蕉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两句,不知北地春光是否已有消息?”(傅雷,一九五四年三月十九日)“蕉草”二句出自李白《春思》。原意是写闺中思念丈夫归来。诗中的“蕉草”二句属于描写春景,傅雷此处借指他所见到的初生柳芽的美好春光。此信作于傅雷病时,好不容易能到阳台上一赏春色,而傅雷一下子想到了古诗中语,仿佛自己的心思早已被古人道尽。这是一种研究中国古诗的极高境界。

3. “在外好好利用时间,不但要利用时间来工作,还要利用时间来休息、写信。别忘了杜甫那句诗:‘家书抵万金!’”(傅雷,一九五四年七月四日晨)“家书”一句出自杜甫《春望》,属于夸张的手法,极显家书的珍贵和求之不得。杜甫作此诗于至德二载,此时杜甫为安史叛军困于长安,而妻小仍在鄜州,两者相隔而不可见。安史之乱纷飞的战火下,杜甫独自一人用笔墨来哭泣。《月夜》也为此时之作。傅雷在此处引用此句,恰到好处,既应承了他想收到傅聪回信的急切心情,同时两人身居异地,虽不为战争所困,但仍倍感思念。

4. “你说到李、杜的分别,的确如此。写实正如其他的宗派一样,有长处也有短处。短处就是雕琢太甚,缺少天然和灵动的韵致。但杜也有极浑成的诗,例如‘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那首胸襟意境都与李白相仿佛。还有《梦李白》《天末怀李白》几首,也是缠绵悱恻,至情至性,非常动人的。但比起苏、李的离别诗来,似乎还缺少一些浑厚古朴。这是时代使然,无法可想的。 汉魏人的胸怀比较更近原始,味道浓,苍茫一片,千古之下,犹令人缅想不已。杜甫有许多田园诗,虽然受渊明影响,但比较之下,似乎也‘隔’(王国维语)了一层。回过来说:写实可学,浪漫底克不可学;故杜可学,李不可学;国人谈诗的尊杜的多于尊李的,也是这个缘故。而且究竟像太白那样的天纵之才不多,共鸣的人也少。所谓曲高和寡也。同时,积雪的高峰也令人有‘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之感,平常人也不敢随便瞻仰。词人中苏、辛确是宋代两大家,也是我最喜欢的。苏的词颇有些咏田园的,那就比杜的田园诗洒脱自然了。此外,欧阳永叔的温厚蕴藉也极可喜,五代的冯延巳也极多佳句,但因人品关系,我不免对他有些成见。”(傅雷,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七日深夜)“风急”四句出自杜甫《登高》。杜甫此时患病,重阳之时独自登台远望,看到的是疾驰的风、渺茫的天、清淡煞白的水陆、飞回的鸟雀,听到的是悲苦的猿啼。严中丞既逝,无所依傍,妻小离散,抱病在身。此诗可为杜甫晚年悲戚情感的总汇和升华。“隔”字出自王国维《人间词话》:“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阙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销英气’,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作诗词,假如场面近在眼前,便是不隔;若须思索一番,方可大致想出,便是隔之语。有的用典之诗,须先知其典,才可解其意,便是隔。此处傅雷评价杜甫的田园诗,言其“隔”了一层。杜甫一生四处奔波许久,终于能在成都建起一草屋,稍作小憩。杜甫的所谓“田园诗”,大抵作于此时。《江村》《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春夜喜雨》《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田舍》《水槛遣心二首》《绝句漫兴九首》《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皆作于此时,大多为短小之诗,尽言自然春光之美、日常生活之趣,闲情雅致跃然纸上。傅雷之所以这样说,后文有相关解释:“苏的词颇有些咏田园的,那就比杜的田园诗洒脱自然了。”也就是说,杜甫的田园诗不洒脱、不自然。我以为,这和杜甫当时所处的时代背景及个人身世有关。上元元年(760),杜甫四十九岁,在友人的协助下,于成都浣花溪畔建草堂,得到了暂时的栖息之所,长期的漂泊生涯告一段落,然而从天宝十四载开始的“安史之乱”仍在持续。杜甫一生对国家怀有无限忠诚,面对社会乱象,他不堪忍受。从安史之乱开始,杜甫创作了很多为苦难人民悲哀的诗作,典型的有《哀王孙》《悲陈陶》《悲青坂》《哀江头》、“三吏”“三别”等。杜甫建草堂后,尽管得到了严武的帮助,表面上写的是“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内心里想的还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杜甫并没有像陶渊明那样,把自己隐居起来,做到“心远地自偏”。他的田园生活,只能算一种较为安逸的生活而已。既然如此,杜甫的田园诗自然不可能如同苏轼那般深入。傅雷自也说了:“这是时代使然,无法可想的。”谈及尊杜的多于尊李的的原因,这正是一点。然而傅雷说杜甫诗“雕琢太甚”,也许并非如此。艺术作品的雕琢,是为情感作铺垫或者升华的。未经雕琢的艺术品的价值不大。杜甫诗雕琢,但不“太甚”,原因在于这些诗作给人或喜或悲的扑面而来的浓郁感受,能使人们更为深刻地体会到杜甫当时的处境。退而言之,杜甫的很多诗使用的是口语化的表达,如《见萤火》:“却绕井阑添个个,偶经花蕊弄辉辉。”这就丝毫不雕琢了,然而其情感犹在。

5. “上星期我替恩德讲《长恨歌》与《琵琶行》,觉得大有妙处。白居易对音节与情绪的关系悟得很深。凡是转到伤感的地方,必定改用仄声韵。《琵琶行》中‘大弦嘈嘈’‘小弦切切’一段,好比staccato【断音】,像琵琶的声音极切;而‘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几句,等于一个长的pause【休止】;‘银瓶……水浆迸’两句,又是突然的attack【明确起音】,声势雄壮。至于《长恨歌》,那气息的超脱,写情的不落凡俗,处处不脱帝皇的nobleness【雍容气派】,更是千古奇笔。看的时候可以有几种不同的方法:一是分出段落看叙事的起伏转折;二是看情绪的忽悲忽喜,忽而沉潜,忽而飘逸;三是体会全诗音节与韵的变化。再从总的方面看,把悲剧送到仙界上去,更显得那段罗曼史的奇丽清新,而仍富于人间味(如太真对道士说的一番话)。还有白居易写动作的手腕也是了不起:‘侍儿扶起娇无力’,‘君王掩面救不得’,‘九华帐里梦魂惊’几段,都是何等生动!‘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写帝王逃难自有帝王气概。‘翠华摇摇行复止’,又是多鲜明的图画!最后还有一点妙处:全诗写得如此婉转细腻,却仍不失其雍容华贵,没有半点纤巧之病(细腻与纤巧大不同)!明明是悲剧,而写得不过分的哭哭啼啼,多么中庸有度,这是浪漫底克兼有古典美的绝妙典型。”(傅雷,一九五四年二月八日午夜)傅雷的信是写给傅聪看的。既然傅聪是一位钢琴家,傅雷运用音乐术语来为傅聪解释中国古诗之美,或许能让傅聪更容易理解。傅雷读白诗,着重地关注到了诗歌的音韵特点。音韵是诗歌艺术的一种表象特征,但又是连接其内涵的桥梁,是了解其内涵的一条可行途径。傅雷并没有具体展开地说两首诗的细节,只是概括性地列举了几句,其本意或是如此来引导傅聪自己去读白诗。倘若信中全部道明,傅聪只需看懂这封信即可,没有了自己体会诗歌情感的时间。傅雷也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调节傅聪的高强度的钢琴训练模式。白居易从小刻苦学作诗赋,一首《长恨歌》震动大唐诗坛,甚至在西域都广为流传。尽管白居易要以汉代唐,说汉武帝来说唐明皇,说“汉皇重色思倾国”,同时他不可脱离“为尊者讳”的限制,不可把君王的丑闻拿来直说,一定要更换说法,说是“一朝选在君王侧”,但这丝毫不妨碍全诗颇高的影响力及其艺术价值。

6. “每天我吃饭时总带一本书看,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太好了,文艺欣赏能写得如此动人,许多话真使人豁然开朗,好像认识了一个新的世界,而每次重读,仍然是新鲜而动人心魄的,它给了我多少启发和灵感。诗词常在手边,我越读越爱它们,也越爱自己的祖国,自己的民族,中国的文明。那种境界,我没法在其他欧洲的艺术里面找到。中国人的浪漫,如李白、苏东坡、辛弃疾那种洒脱、飘逸,后主、纳兰那种真诚沉痛,秦观、欧阳的柔媚、含蓄、婉转等等。我说应该让学艺术的人都熟读《人间词话》,那里面深刻的教训,高超的见解太多了。读这样一本文艺批评,就像是受了一次深刻的艺术家的修养和人格的教育。”(傅聪,一九五四年十二月十五日)王国维先生的《人间词话》,不是一般人能真正读懂、读透的。首先需要读大量的古诗词,并且深刻地品析体味。当然,想更深入地体会诗词人的写作情感,须要自己有丰富的创作经验。傅聪说他“每次重读,仍然是新鲜而动人心魄的”“越读越爱它们”,说明傅聪在读的过程中,自己的境界不断提高,对古典诗词的理解不断深入,也印证了傅聪的文学底蕴是比较丰厚的。傅聪身在异国他乡,学的也是外国乐器,而他能始终持有一颗爱国心,中国古典文学功不可没。傅聪读中国古典诗词,仿佛梦魂归故土,自有一种民族自豪。这是几千年来的独特的中华文化积淀。这正是傅雷让傅聪读诗词的原因之一。艺术是相通的,钢琴和文学也不例外。在不同的艺术领域里,呈现出了相互促进的巧妙关系。

7. “你现在手头没有散文的书(指古文),《世说新语》大可一读。日本人几百年来都把它当做枕中秘宝。我常常缅怀两晋六朝的文采风流,认为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高峰。《人间词话》,青年们读得懂的太少了;肚里要不是先有上百首诗,几十首词,读此书也就无用。再说,目前的看法,王国维是‘唯心’的;在此俞平伯‘大吃生活’之际,王国维也是受批判的对象。其实,唯心唯物不过是一物之两面,何必这样死拘!我个人认为中国有史以来,《人间词话》是最好的文艺批评。开发性灵,此书等于一把金钥匙。一个人没有性灵,光谈理论,其不成为现代学究、当世腐儒、八股专家也鲜矣!”(傅雷,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此处傅雷再次向傅聪推荐了《人间词话》。这本书寥寥几页,其语言朴实却深富内涵。王国维能在二十几岁时写出这部著作,其对诗词的理解是常人更深刻,个性更鲜明突出。他理性地、客观地分析了各个词人、各类词、各种词风的优劣,坦率地说出了他内心中所认为的好词人和次者。也许是时代的原因,傅雷把此书推为“最好的文艺批评”。我读《人间词话》,至今读了两遍,第一遍真无甚感受,而当我对古诗词有进一步认知后,再读第二遍,却确实能起到“开发性灵”的作用。于是我便认同了傅雷的观点。

傅雷家书(译林出版社)

8. “寄你的书里,《古诗源选》《唐五代宋词选》《元明散曲选》前面都有序文,写得不坏;你可仔细看,而且要多看几遍;隔些日子温温,无形中可以增加文学史及文学体裁的学识,和外国朋友谈天,也多些材料。”(傅雷,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晚)傅聪青年时就赴波兰学习钢琴,他真正全身接触中国古典文学的时间并不多。作为一个中国人,傅聪需要了解很多的中华文化,拥有很多的中华文化积淀,才能让外国人更好地体会到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傅雷也担心这一点,为他送去书籍,希望他始终不忘祖国,把自己的心融入中国,把这种文化融入心中。

9. “这儿,她的话不正是王国维的话吗:‘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傅聪,一九五五年一月十六日)“她”指什托姆卡教授,她被傅聪动人的钢琴演奏所触动,于是这样评价傅聪的钢琴演奏:“这种天赋很难说来自何方,多半是来自心灵的纯洁;唯有这样纯洁到像明镜般的心灵才会给艺术家这种情感,这种激情。”赤子之心,出自《孟子·离娄下》:“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王国维巧妙地更换了主语,而此处傅聪的“赤子之心”,成就了他独特而伟大的钢琴艺术。

10. “最近经常翻阅《人间词话》,每次都感触很多。昨天看了一场京戏,也很感动,觉得中国艺术有一个特点,能用最简单最概括、同时最有品味的方法来表现极丰富的意义,而最妙的就在于朴实,任何人都能很快地领会。王国维论词有‘隔’与‘不隔’之别,其实就是这个意思。任何艺术创造都脱离不了这样一个原则,归根结底,就是一个艺术家是不是真诚的问题。‘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第三十八至三十九两页所论尤其是学艺术的人所必读。论诗的有题无题一段,使我想起标题音乐。其实伟大的标题音乐,如贝多芬的《第六交响乐》,柏辽兹的《罗马狂欢节》,描写的固然是真实景物,但更重要的是以境寓情。‘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一段,无论学创作或演奏的人都应该熟读。把它用于对萧邦的理解上,对一切作家的理解上,都是最恰当不过的。‘诗人对宇宙对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这一段,也特别适用于理解萧邦。这一点也正是萧邦艺术最伟大的地方。舒曼比起萧邦来,就是能入而不能出的了,故萧邦作品的演奏特难。纸上写不尽我满怀的感想,可惜不能和你们促膝而谈。艺术家第一件事要‘真’。只要是真的,就没有不可理解的艺术。‘真’者忠实也。”(傅聪,一九五五年九月二日)傅聪所说的“能用最简单最概括、同时最有品味的方法来表现极丰富的意义,而最妙的就在于朴实,任何人都能很快地领会”的中国艺术,正是王国维所指的“不隔”。而那些不真实的、没有“赤子之心”的艺术,是“隔”的,或说连这作品和作者之间也“隔”着一层。以境寓情,是各种艺术表现的一大形式,使人能从景物中体会到作者的真实情感。如果能把景物与情感都充分展现出来,并且融为一体,那就做到了“不隔”。

11. “一月九日寄你的一包书内有老舍及钱伯母的作品,都是你旧时读过的。不过内容及文笔,我对老舍的早年作品看法已大大不同。从前觉得了不起的那篇《微神》,如今认为太雕琢,过分刻画,变得纤巧,反而贫弱了。一切艺术品都忌做作,最美的字句都要出之自然,好像天衣无缝,才经得起时间考验而能传世久远。比如‘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不但写长江中赤壁的夜景,历历在目,而且也写尽了一切兼有幽远、崇高与寒意的夜景;同时两句话说得多么平易,真叫做‘天籁’!老舍的《柳家大院》还是有血有肉,活得很——为温习文字,不妨随时看几段。”(傅雷,一九六一年五月一日)“山高”二句出自苏轼《后赤壁赋》。傅雷评老舍的《微神》“太雕琢”,我却不以为然,至少应把“太”字舍去。雕琢,换言之,精雕细琢。一件艺术品需要精雕细琢,需要通过这种表面上的形式进而更深刻地凸显出想要表达的情感。

12. “最近有人批判王氏的‘无我之境’,说是写纯客观,脱离阶级斗争。此说未免褊狭。第一,纯客观事实上是办不到的。既然是人观察事物,无论如何总带几分主观,即使力求摆脱物质束缚也只能做到一部分,而且为时极短。其次能多少客观一些,精神上倒是真正获得松弛与休息,也是好事。人总是人,不是机器,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只做一种活动。生理上即使你不能不饮食睡眠,推而广之,精神上也有各种不同的活动。便是目不识丁的农夫也有出神的经验,虽时间不过一刹那,其实即是无我或物我两忘的心境。艺术家表现出那种境界来未必会使人意志颓废。例如念了‘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两句诗,哪有一星半点不健全的感觉?假定如此,自然界的良辰美景岂不成年累月摆在人面前,人如何不消沉至于不可救药的呢?”(同上)“寒波”二句,出自元好问《颖亭留别》。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这样描述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所谓无我之境,是指完全客观地描写,还是物我两忘的境界,两者不全等同。物我两忘,即让内在的心理感受与外在的所见所闻合为一体,“以物观物”。所呈现的只是一幅景象,然而作者的情感含在其中,不外显出,豁达、自然。完全客观无法达到,但陶渊明等人已成为了名垂千古的达到物我两忘境界的典范。

13. “近来常翻阅《世说新语》(正在寻一部铅印而篇幅不太笨重的预备寄你),觉得那时的风流文采既有点儿近古希腊,也有点儿像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但那种高远、恬淡、素雅的意味仍然不同于西方文化史上的任何一个时期。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文明的时候会那么文明,谈玄说理会那么隽永,野蛮的时候又同野兽毫无分别,甚至更残酷。奇怪的是这两个极端就表现在同一批人同一时代的人身上。两晋六朝多少野心家,想夺天下、称孤道寡的人,坐下来清谈竟是深通老庄与佛教哲学的哲人!”(傅雷,一九六一年六月二十六日晚七时)诗与药与酒之间的魏晋风度,有不可思议的一面,也有令人仰慕的一面。魏晋名士通过服药、行药的方式来抒发心中的怨恨,放荡自然,痛饮狂歌,然而同时也摧残了自己的身体。他们把心灵置于身躯之上,以此来发泄对统治者和战争苦难的不满。也有陶渊明一类的,“不为五斗米折腰”,杜甫也说:“此意陶潜解。”

14.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此二语可为你我写照。”(傅雷,一九六三年七月二十二日)“生年”两句,出自无名氏《古诗十九首·生年不满百》。这是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执着追求和信念。事实上,傅聪也把这两句话作为自己的座右铭。“千岁”于此,不仅指时间上的跨度,还指空间上的,即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意志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担当。傅聪尽管转入英国籍,但他一生不忘中国,不忘自己的故土。

中国古典文化对傅雷、傅聪二人的影响是极深远的。中国古典文化使得傅雷成为一个始终爱国的艺术家,使得傅聪成为一个有中国气质的中国人,使得傅聪身在异国他乡而始终不忘祖国,使得傅聪在钢琴艺术方面更具中国内涵,使得傅雷、傅聪两代之间的隔阂不至太深。中华古典文化之所以吸引人,不只在于千年的积淀选粹、博大精深,更在于其独特性,是西方文化所没有的。中国古诗始于抒情,而非叙事;抒情亦是繁多。

王国维一部《人间词话》,统概了诗词之优劣;刘义庆一部《世说新语》,成为了笔记小说的一大巅峰成就。此二部书,是傅雷和傅聪之间谈的最多的中国古典文学书籍。而古诗词方面,杜甫诗谈得最多。但二人最赞赏的,还是以李白为代表的浪漫派诗歌,苏轼也归于其列;还有陶潜的田园诗。尽管傅雷做事严谨,但这并不妨碍他心底是浪漫洒脱的——这是略达到了无我之境了。

本文所列举的十三处,并不包括《傅雷家书》中所有涉及中国古典文学的,仅重要者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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