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张九龄 周九良 秦霄贤,“90后”相声演员进化论

发布时间:2024-12-24 19:15

「本文来源:人民文娱」

| 本刊记者:余驰疆

相声之于今天的年轻人,是一门传统艺术,但从中国文艺的历史长河看,它又相当年轻。从张三禄、朱绍文这些创始者的年代算起,相声艺术迄今不过150多年。

然而,很少有一种技艺像相声一样,能在一个半世纪内经历那么频繁的变革,并随着时代传承至今,依然深受大批年轻人追捧——大概20年前,谁都不会想到今日买票看相声演出的,一大半都是十几二十岁的新生代。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如今的相声演员越发年轻化,一群“80后”“90后”活跃在全国各地的小剧场和大剧院。他们不仅让传统相声和曲艺在“Z世代”(指1995-2009年间出生的一代人)中仍然保有市场,还让这些老艺术与流行文化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五环之歌》出圈,《探清水河》爆红,“盘他”成为年度热词……都使年轻的相声演员也有了庞大的观众基础。

新媒体时代走红的相声演员,尤其是“90后”演员,身上大多有两种鲜明特质。一是传承,他们在小剧场里穿着大褂,弹着三弦,讲着《拴娃娃》《黄鹤楼》《五红图》等传统段子,这是在电视相声时代不多见的;二是时尚,在相声舞台之外,他们上综艺、演戏剧,善用社交平台收获人气和关注度,呈现出了独树一帜的现代形象。

就像郭德纲早前接受《环球人物》记者采访时说的:“相声需要角儿,他们要做现代的角儿。”

如今,相声演员甚至还有了自己的团综——《德云斗笑社》。德云社的演员们齐聚一堂,向观众全面展现他们的舞台和日常。节目也因此分为两部分:真人秀和作品竞演。前者让人们看到他们个性的一面,后者则将一段相声演出从构思到完成的全过程记录下来。

· 《德云斗笑社》宣传海报。

在《德云斗笑社》第二季的录制现场,《环球人物》记者见到了3位正在成角儿路上的“90后”:张九龄、周九良和秦霄贤。他们穿着帽衫T恤,讲述从艺经历,也倾吐困惑和理想。3个不太相同的年轻人,恰恰构成了“90后”相声演员的3个面向:朝气、稳健又现代。

他们,俨然已成为相声这门老艺术里新生的力量。

张九龄:每次专场都要有新活

张九龄是以一种卡通人物的热闹形象走进采访间的。娃娃脸搭配标志性的锅盖头,一身明黄卫衣,手里盘着两颗核桃,坐下来就比了个大拇指:耶!

· 张九龄。

他身上有孩童式的烂漫色彩,又不乏北京人特有的“贫”。为什么13岁就考了德云社?张九龄回答道:“这能说吗?因为那天如果参加考试,就不用去上奥数班了。”

他也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般的进击者姿态。考德云社时,候场区满满千号人,穿大褂的、拿胡琴的、练快板的都有,他“赤手空拳”走到了郭德纲面前,表演的才艺是讲笑话,没想到一考就中了。

“也许师父不在乎说什么展示什么,在他眼里可能更需要白纸,从头教学这种状态,没准备反而还占便宜了。”

分字时,同期的小伙伴大多分到了“鹤”字辈,张九龄因为年纪太小分到了“九”字(德云社按入门顺序以“云鹤九霄,龙腾四海”起名),他也因此成了“九字科”的大师兄。身为大师兄,自然不敢怠慢专业:开正式专场前,张九龄在德云社的小剧场里锻炼了近10年。他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每次演出的包袱都能有些变化,或者多加一些年轻人能听得懂的台词。比如《对春联》这样的传统段子,他替换了不少老先生的原词,加入时下流行元素:“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流向那万紫千红一片海”——《最炫民族风》插入得刚刚好。

2018年,潜心学艺多年的张九龄和搭档王九龙终于有机会开启第一次专场。他在微博上写道:“保证每场专场都有新作品。”

· 2021年,张九龄(左)和搭档王九龙表演相声。

看似孩子气的“海口”,实则是张九龄对创新的强烈执念。他对记者说:“因为我们在小剧场的舒适圈是传统相声,但是现在也会有新创作的需求,我必须要往这方面再努力一把。”

很多人等着看他会不会自己打脸,这也让张九龄铆足了劲儿想故事、写文本。接下来的半年,他几乎以每月一个新作品的频率登上舞台,内容、形式都不断翻新。2019年3月在北京,他表演相声《穿越》,是用“穿越公司”的概念包装传统段子;5月的天津场,他的创新已经从表演方式升级到作品立意和叙事。那是个没有名字的新作品,张九龄围绕娱乐圈的创作现状展开了一段有趣又具深意的探讨,“娱乐圈现在谈创新,都不谈节目创新,作品创新,而是营销创新”“不要创新了,应该包装自己、推广自己,不包装自己,哪来的观众?要找社会上有名气的人给咱写评论!”辛辣又有趣。

这种迅速进步不仅来自多年日常小剧场表演的积淀,更离不开对生活的细微观察和转化。相声创作来自民间,创新的动力很大一部分也来自生活观察。早年间,相声大师张寿臣的《哏政部》抨击北洋政府,侯宝林的《婚姻与迷信》、马季的《宇宙牌香烟》都是讽刺社会风气,郭德纲代表作《论相声五十年之现状》讲述当年相声行业的困境,前辈们的理念也深刻影响了张九龄的创作。

2019年11月,开了小半年专场的张九龄又拿出了“新活”——《创业》。他把自己设定为一个异想天开的创业者,没有任何可行性却使劲忽悠搭档跟自己创业,甚至发明了一个“笑了么”APP,把外卖软件、相声行业、社会现象糅杂在一起,戏剧性和讽刺性十足。

“我看到社会中有一些人,本身能力不是很优秀,但出去谈合作时把事情说得天花乱坠,就想把这些问题表现在作品里。”他说。

但也不是每次创新都能百发百中,他也遇到过“冷场”时刻。《德云斗笑社》第二季中的一次表演并没有得到预期中的效果,师父郭德纲评价他:“想法很好,但是活儿没设计好。”

张九龄很坦诚地对《环球人物》记者说:“这对我就是一个跳出舒适圈的机会,好知道自己的不足。好的相声不应该挑观众,观众会用笑给你支持,让你进步。”

“我们总称相声行业养老,意思是你岁数越大,你说的话观众就越信。对我们‘90后’的演员来说,盲目创新肯定不幽默,不创新肯定没未来,得找到平衡点。”

周九良:传统文化的美是一种氛围

在被问到“如何看待‘90后’相声演员”这一问题时,周九良对《环球人物》记者说:“圈里的‘90后’都不能说是新鲜血液了,是主力。社会上的‘90后’什么样,相声圈的‘90后’就什么样。”

回答很是成熟,1993年出生的他也因此总被观众称为“小先生”。

· 周九良。

说到这个绰号,他又秀了一把知识量:“我最初知道‘小先生’,还是出自陶行知先生。”——陶行知于上世纪30年代提出“小先生制”,以识字的小孩子做教师。

“小先生”的另一个特点是稳。在《德云斗笑社》第二季里,他常常表现超出同龄人的稳重感。向师父们做自我介绍和成绩展示时,他都不忘把大部分成就算在搭档头上;跟师兄们探讨文本时,安静听着,然后默默自我消化;一个人无聊时,也不干别的,坐在那儿起个范,“空气弹三弦”—— 早年德云社一些商演,师兄们在台上演,他就默默在一侧弹三弦,一度被观众戏称为“首席弦师”。

周九良的三弦师从著名弦师胡子义,是在德云传习社(类似德云社的培训基地)时就练下的功夫。小时候,别的小孩都爱看动画片,他更喜欢看《综艺大观》和《周末喜相逢》,里面常有相声表演,他最爱听侯宝林和马季。后来,听郭德纲说《西征梦》,彻底迷住了,决定报考德云社。

2009年,16岁的周九良进入德云社的传习社。家里人不反对也不支持,但还是觉得当爱好挺好,没必要做专业。周九良很坚持,“因为就是喜欢”。父母对他说:“如果你想好了,就选吧,自己承担选择后的付出。”

周九良的聪明和勤奋在传习社是出名的,成绩名列前茅,一直是郭德纲和于谦眼中“稳”的代表。正式上台前,他学过山东快书、大鼓、三弦、评书、京剧等多种传统艺术,《十唱裙钗女》、叫小番、《打龙袍》都能唱,河北梆子、快板书、各种小曲小调也很扎实。总之,“十项全能”。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特别喜欢这些。对我来说,传统文化的美是一种氛围,不在于满足你的虚荣心或者任何欲望,纯粹让你感受到艺术本身。我大概就是被这种内核吸引了。”他说。

也正因为这种稳当和专业,还没从传习社毕业,周九良就被选为和孟鹤堂搭档演出。表演风格灵活的孟鹤堂评价周九良是个“学院派”,搭档之初总觉得这个年轻人严谨得有些“死性”。

但“死性”的人也有好处,就是可靠。逗哏太放飞,他会使个巧劲往回拉;现场出状况,他救场能力一流。一次在哈尔滨演出《三节拜花巷》,这是一段数来宝的传统段子,孟鹤堂一开始打板话筒就坏了,周九良立刻接上,变着花样打板,一段“万马奔腾”接一段“四驱车轮”,现场挂了个包袱顺利把危机转化为笑果。

周九良学唱功夫好众所周知,但在节目里又很少展现,本分地做着捧哏工作。偶尔几次,比如在《黄鹤楼》里,难得唱一段戏,都被观众开心地称为“巨大福利”。他对自己的角色有很明确认知:“捧哏需要有很强的洞察力,还有一种反向思维能力,专注是基本的。”

好的捧哏还需要吸收大量知识,才能在适当时候翻好包袱。周九良爱听戏,爱看《红楼梦》和《西厢记》,偶尔还研究经典。有人说他不爱人际交往,不通人情世故,他就会回一句《孟子》:“非不能也,实不为也。”

· 2021年,周九良(右)和张九龄表演相声。

他爱听传统相声,而且是反复地听,在台上时不时就会抖一些鲜为人知的“老梗”。一次,他和孟鹤堂搭弦、吉他合奏,一开始没合上拍,他立刻蹦出了马三立早年的一句老话:“咱面上不见底儿见。”

当然,喜欢逛公园的“老干部”周九良也有些别样时刻。师兄烧饼(朱云峰)就说:“不能跟他喝酒,一喝酒就哭。”

看起来很轴,内心又很柔软,这是个典型又不太典型的“90后”。

秦霄贤:我在等待开窍

时运总会厚待一些人,这在秦霄贤身上鲜明可见,他称得上是最符合新媒体时代造星模式的相声演员之一:长相帅气,唱歌好听,“低音炮”成为个人标签;能上综艺和摇滚乐团合唱,能给杂志拍时尚大片,还透过短视频平台吸粉无数。他学相声的时间很短,但因为“傻帅”的人设走红很快:他在舞台上摔掉鞋子,被话筒磕到,都成了网络流传的“名场面”。用他自己的话说,总有综艺之神降临。

· 秦霄贤。

郭德纲也不得不感慨一句:“这孩子红得太早了。”刚进德云社时,同期已经先学习了两年,他只能赶个基本功训练的尾巴;“毕业”后家中有事,他离开德云社一年,思前想后又觉得放不下相声,凭着一腔热情重新回到了舞台,从报幕做起。在短视频平台最热门的时候,观众把他在剧场出糗、唱歌和观众互动的画面传上网,逐渐吸引了目光。一开始走在街上,别人逮住他问:“你是那个‘傻子’吗?”很快就变成了观众见到他就叫:“秦霄贤!”

“红”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给秦霄贤带来了关注度和观众,另一方面也造成了一些质疑的声音:为什么他会这么红?

或许,从他在各大平台上流传的视频里可见一二——他身上有一种相声演员少有的流行特质。他会在节目表演后演唱国风歌曲,《声声慢》让许多女孩“入坑”;他熟知短视频的音乐和特效,在平台上受欢迎程度与顶级网红不相上下;他也很有综艺感,不论是唱摇滚还是真人秀,或者是采访,都能把自己真实而有趣的一面展现出来。

· 秦霄贤(左)与阎鹤祥表演相声 。

这可能就是一种所谓的“星味儿”。他跟《环球人物》记者讲述自己当下的烦恼时,那都是“凡尔赛”的烦恼。他最大的困惑就在于,他是一名相声演员,还没能在相声领域开窍就先红了,时间不允许他慢慢成长。

于谦对他说:“师兄们来德云社那么多年,你才来4年,中间差了10多年。这10多年人家天天在小剧场演出,你怎么补?拿什么补?你差的就是这些东西。”

“听完我挺绝望的,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秦霄贤说。于谦给他支了招,就演传统相声,一字不差的演,不要想往里加东西,也不要想为了迎合现在的观众创新,就按照最传统的模式一字一字地地道道地演一个星期。

于谦对他说:“你年头没人长,基本功没人扎实,你没有什么优势,但你现在最大的优势就是不怕今天的观众觉得不好笑,他们不会轻易离开你。”

这让秦霄贤恍然大悟,他下定决心回到原点,从最传统的东西重新出发,只要有时间就到小剧场演出。如今,他已经不太常发短视频了,就是为了不要沉迷其中,不要太依赖人气。

在《德云斗笑社》里,他最常演的也是传统节目。“我最开心的就是可以演传统活儿。我拿新节目肯定没法给师父看,我才学几年啊,得从头学。所以演传统节目可以让师父给我挑毛病。”

今年初,在一个喜剧比赛综艺里,他排了一出关于自己的节目,名叫《走进秦霄贤》。他邀请好友扮演自己的4种人格,在一场看似玩闹的采访中不断与这些人格对话,颇具新意。“我想说每个人格都是自己的保护色,也想让观众看到真实的我。”

· 秦霄贤参加《德云斗笑社》第二季。

这个节目帮助他夺得冠军,让许多人看到了他在舞台上的更多可能性,也让他对舞台有了更多自信。他越来越学着正视和反思自己,生活也多了许多沉淀的时刻,他说:“现在我也不蹦迪了,有时间就练技艺。我喜欢拍戏,但我知道必须先在自己的行业里出类拔萃,这样我出去唱歌、拍戏,心里才有底。”

“会怕有天不红了吗?”记者问。

“怕!当然怕!我经常问自己这种问题,我没有拥有的时候,我不知道拥有的时候会多快乐,但我拥有了,知道了这种快乐,失去的话可就太难受了。这是挺现实的一个问题。我也害怕,但是会提醒自己别无脑害怕。”

有人说,一个相声演员的黄金年龄可能是30岁,因为阅历和知识多了,创作的东西也不一样了。“我觉得自己应该再沉淀沉淀,等到30岁的时候,也许就开窍了。我不怕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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