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景亮:闪光的金凤凰——瞻仰一代宗师马金凤
豫剧一代宗师马金凤离开了我们,留下了她的艺术和艺术精神。有人说她是“洛阳牡丹”,也有人说她是“闪光的金凤凰”。两个称谓,我更喜欢后者,因为后者与她的名字有关,而且,当我们怀着崇敬的心情瞻仰这位艺术大师时,看到的正是她闪光的艺术人生。
年轻时的马金凤
一、闪光的艺术道路
马金凤4岁跟随父亲学戏,7岁登台,人称“七岁红”。2019年,她97岁高龄,仍参加了新中国建立70周年庆典演出,这是她最后一次登台,前后90个春秋,舞台生命之久,在河南戏剧界绝无仅有,在全国亦闻所未闻!幼年,她学习和演出的是河北梆子,8岁又开始学唱豫剧祥符调,师承马双枝、管玉田。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15岁的马金凤到了豫西的太乙新班,学习豫西调,师承燕长庚。1950年底马金凤成立中原剧团,1951年中原剧团转为商丘专区人民剧团,与豫东调艺人一起探索豫剧艺术。1956年,马金凤调到洛阳,成为洛阳市豫剧团的一员,再次面对豫西调观众。像她这样,既以河北梆子为底色,又对豫剧的祥符调、豫西调、豫东调多个地域流派都认真学习过、实践过、探索过的艺术家,实属罕见。
新中国成立之前,她经历过兵荒马乱的折磨,饥寒交迫的困顿,面对过日本兵的刀枪,忍受过地痞劣绅的压榨,两次被卖,两次改姓,她对戏曲的执着从未动摇过,孜孜不倦地学戏,一丝不苟地演戏。解放后,她接受过无数次鲜花、掌声,得到过党、政府、人民给予的许多荣誉,她对艺术的敬畏、对前辈艺术家和同行的尊重从来没有改变过,在学习中创造,在创造中学习。这种苦难不改其志、显达不变其心的定力难能可贵。90年来,她演出了500余出剧目,有不少剧目演了一辈子,修改一辈子,不断提升,深受赞誉。她确立的“帅旦”这一新行当,在全国戏曲界传为佳话。其艺术阅历之丰富、艺术成就之显赫,令人惊叹,令人仰慕!
马金凤拜师梅兰芳(1957年)
二、闪光的艺术语汇
闪光的艺术阅历造就了她闪光的艺术语汇。马金凤丰富的艺术阅历和执着认真的心理素质,必然使她占有超越常人的艺术语汇。长期的舞台实践,反复地与观众交流、磨合,加上自己不懈的探索、感悟,她对戏曲语言的运用逐渐进入自由王国,唱腔表演脱尽人为痕迹,不矫强,不做作,自然而然,“随心所欲不逾矩”,在遵守行当规范的同时,跨行当,化行当。《穆桂英挂帅》中的穆桂英,就是化合了青衣、刀马、武生等诸多行当之后创造的“帅旦”新行当。《花打朝》中的七奶奶,在彩旦的表演中融入了花旦、刀马、武生的艺术语汇,使人物性格丰满而生动。《花枪缘》中的姜桂芝,在遵循老旦行当规范的同时化入了刀马旦和闺门旦表演手段,为白发人添加了适度的“少女之媚”,更加可亲可爱。这些跨越或借用都做得自然天成,犹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这是她艺术语言运用的高境界,达到了传统美学十分看重的“自然美”。如果进一步分析,我们看到,就在她自由演唱、自然跨越行当的同时,其艺术语汇的运用又“无为无而不为”地契合了许多传统美学原则。
她的艺术语汇极为丰富,她对豫剧祥符调、豫西调、豫东调都可以随心所欲地为我所用,甚至京剧、河北梆子的一些元素也可以融入演唱而不留痕迹,外省有戏曲爱好者甚至从她的发声中听出了昆曲的味道。她不仅熟悉豫剧祥符调与豫西调的区别,也深谙它们的相同,既可以让它们相互补充,也可以让它们相互对比,在互补和对比中增强表现力。丰富而有表现力,就实现了传统美学原则的“充实美”,即孟子所谓“充实之谓美”。然而,她的唱腔和表演给人的明显感觉又是“简单”的。她的唱腔和表演确实是不花哨,不“豪华”,追求简洁质朴。她把丰富的语汇,把善于使用的“小花腔”“小叠句”,以及精心锤炼、绝不滥用的拖腔、甩腔,都纳入了简洁、质朴的整体追求中。她的简单是对繁多的超越,是“冗繁削尽留清瘦”,是“寓杂多于整一”,是“大道至简”。受众既能感受到入耳入心,韵味醇厚,又易于把握,一听就懂。这正是传统美学追求的“整一美”,或者说是“得一之美”。马金凤的演唱多用中音,多用中速【二八】,即使很多演员都在脱离性格、脱离人物一味放高音、拉长音、用花腔取悦观众的时候,她依然保持这样的演唱风格。她似乎深知河南人对“中”的看重,所谓“中”就是适中、中和,就是不偏激,不过分,不走极端,而中原人对“中”的看重、对“中庸”“中和”的追求,是社会的、地理的多种因素长期作用的结果,是历史的积淀。马金凤唱腔的“守中”是与中原人偏爱“中和之美”的对应,也是与传统美学原则的对应,更是从心理结构的深层愉悦观众。有内行人说,马金凤的演唱是当今最接近传统的演唱。观众说“看了马金凤,一辈子不生病”。
马金凤在化妆
三、闪光的代表作
人们公认的豫剧“马派”代表作是《穆桂英挂帅》《花打朝》《对花枪》。这几个剧目中的人物穆桂英、程七奶奶、姜桂芝已经成为走进千家万户的艺术典型,这三部作品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中国戏曲的经典。马金凤在这些作品中采用的某些方法、原则,甚至某些具体艺术语汇也必将进入豫剧传统。在马金凤离世的日子里,我曾又一次观赏这几部作品。尽管对它们的观赏已不止一次,但在观赏过程中我仍然一阵阵泪流满面,这是我欣赏艺术作品时极少有的感觉。它并非通常的愉悦或感动,不只是听到悦耳唱腔时的欢快,不只是看到精彩表演动作时的惊喜,不只是人物的苦难让我产生了同情、怜悯,不只是人物表现的激昂情绪让我受到了鼓舞,也不只是悟到了剧中的正确观念、人生哲理让我得到了思想的满足,而是灵魂深处的亲近,全身心的舒泰圆满,就像看到魂牵梦绕的故乡,遇到想念已久的亲人。我无法说清这种亲近感,它应该来自“集体无意识”,是“高品位”的美感。只有“高品位”的作品才能引发如此的美感。
马金凤的作品之所以能够达到这样的“高品位”,一是她长久的艺术实践,二是她的先天禀赋。特别是她丰富的人生阅历,经历过被卖、被毒打、被改变姓氏,以及讨饭、逃难等困顿,体验过被逼无奈、走投无路、忍无可忍时的抗争,也尝到过被尊重、被欢迎、被授予各种荣誉时的幸福。所有这些,都是财富,使她悟透人生,思接古今,人情练达,世事洞明,使她不知不觉中带出了我们民族集体无意识的心理元素,她所塑造的人物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有根,都有魂,常常散发出一些极其精妙的东西,这些东西,也许我们“言之不可论,意之不可察”,但大家熟悉它,亲近它,甚至从小就从周边的婶子、大娘身上感受过它。大约,它才是让我泪流满面的更为重要的审美元素。能够散发这样审美元素的剧目是顶级剧目。所以,优秀剧目常有,顶级优秀剧目不常有。这样的剧目,那些热衷于铺排形式、不大在意人物性格和内心的导演导不出,艺术实践、先天禀赋、人生阅历三者缺一的演员演不出。所以,优秀演员常有,登堂入室、为祖为圣的演员不常有。
马金凤在《花打朝》中饰程七奶奶
四、闪光的艺术精神
聚焦马金凤的艺术精神,那就是敬业和创造精神。敬业和创造在马金凤身上紧密关联。她的敬业不仅表现为对戏曲事业的忠诚守护,更表现为不断地创造,不断地突破现状、突破自己。她的几个代表剧目都是她在少年时期就学会并且长期演出的剧目,但是,她一直在修改,在突破,在提升。例如《穆桂英挂帅》,原名《老征东》,1951年马金凤组建的中原剧团转为商丘专区人民剧团的时候,正是改人、改制、改戏的“戏曲三改”的红火时段,从内容到形式都进行了修改。1953年,马金凤带领商丘专区人民剧团到南京演出此剧,江苏省文化局为其召开了座谈会,在肯定演出的同时也提出一些修改意见。马金凤回到商丘后再次对此剧进行了认真修改,当年年底带着改后的《穆桂英挂帅》闯进上海。梅兰芳先生当时在上海休假,观看了此剧,给予了许多具体指点,又帮助她观摩了程砚秋先生的《荒山泪》和盖叫天先生的演出。马金凤由此开阔了眼界,提升了艺术素养,再来审视自己长期演出、反复修改的《穆桂英挂帅》,居然看出许多缺陷,决定还要修改。她一遍遍分析穆桂英性格,一次次体验人物情感,一句句琢磨唱腔,一个个推敲动作,为创新声忘劳累,三更灯火五更鸡。在守护豫剧个性、博采豫剧传统语汇的同时,吸纳了梅先生的建议,拿来了程先生的水袖,借用了盖先生的台步身段,让穆桂英这个艺术形象以崭新的姿态风采出现在观众面前。
1956年,马金凤调到洛阳,不久就率领新组建的洛阳市豫剧团、携带着重新打造的《穆桂英挂帅》进京演出,观众反响强烈,首都戏剧界召开了颇具规格的座谈会,肯定此剧是戏曲改革的突出成果,一些知名戏剧家在报刊撰文赞赏,她所创造的“帅旦”行当深得认同而名扬天下。从北京回到洛阳,她接到了要求《穆桂英挂帅》参加年底举办的河南省首届戏曲观摩演出大会的通知。依照常理,《穆桂英挂帅》已经进行了无数次修改,有多次是大幅度修改,而且经过顶级艺术家指导和最高层级专家肯定,一般都会直接参加省级会演,不会再作修改。可是马金凤就是马金凤,她知道艺术没有完美,但她要把完美作为攀登的目标,居然请来著名影视演员、也是知名影视导演的崔嵬为她再次加工此剧。这显然是要以“圈外视角”再次打造传统经典。崔嵬也确实站在影视导演的立足点,从人物心理、突出主题等方面进行了积极改动,让《穆桂英挂帅》的艺术品位再次提升。无需再作解释,《穆桂英挂帅》的加工过程已经把马金凤的敬业、创造精神诉说得清清楚楚,彰显得如同夜空明月。
马金凤在《对花枪》中饰姜桂芝
为了艺术的精益求精,马金凤还常常表现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气魄。《花打朝》拍摄戏曲电影时,有个程七奶奶突然摔倒的镜头,已经年过花甲的马金凤在高低不平的砖铺地上摔了一次又一次,胳膊、腿都多处摔烂出血,导演虽不满意,但已于心不忍,宣布停止拍摄。而马金凤坚信自己能够摔出一个导演满意、观众叫好的漂亮镜头。休息一夜,她调整了情绪,进一步体验了人物和人物所处情境,第二天继续摔,只见她喊了声“豁出去了!”真的摔了个相当完美的动作。为了艺术高质量,她确实是“蛮拼的”。
至于她晚年还要坚持出演现代戏《情系小浪底》,83岁的高龄还要每年演出200多场,甚至年近八旬还要把演了一辈子的《穆桂英挂帅》重新打造,我们无需去认真评价这些作品艺术成就的高低,而她的行动本身,足以让我们感受到她的敬业、创造精神衰年无改,愈老愈坚。
一代宗师马金凤离开了我们,留给了我们一份厚重而珍贵的文化财产。我们怀念她,怀念这位闪光的金凤凰,就要记住她那闪光的艺术道路,学习她闪光的戏曲语汇,传承她闪光的经典作品,弘扬她闪光的艺术精神,开创戏剧事业的新局面。
(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
作者:河南省文化艺术研究院学术委员会主任、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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