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与舒适、凤凰的合影
舒适与凤凰二位老师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电影明星,而我却出生在二十世纪末。如此大的年龄悬殊,使我自知道他们的名字以来从未想到过会与他们产生接触。
2013年岁末,央视电影频道播出了纪念刘琼、舒适两位中国电影第二代演员的专辑。久未露面的舒适老先生在镜头前“侃侃而谈”,其实当时舒老的思维并不十分清晰,言语间经常是说到哪儿是哪儿,但从他说话的音量,与之配合的肢体动作来看,老人的精神状态还是很不错的;尤其是他在镜头前还自己拧开罐子,一颗又一颗地品尝着新鲜的橄榄。而凤凰老师,则是淡淡地化了妆,在镜头前细细地诉说着往事,只是时不时地会被舒适老师那一句句“妈妈!”打断。
正是在这档节目里,我了解到了二老一直居住在复兴中路上的一座老派西式公房里。在纠结犹豫了大半年后,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我贸然地来到了这一座诉说着往事的住宅。
虽说找到了房子,但我还是不知道具体的楼间,因此我在门口等了很久,希望能从来往的居民中找到答案。可惜,这栋房子的老居民都差不多搬走了,年轻人压根不知道这里住着一位近百岁的老电影明星……因为这里没有电梯,我想二老一定是住在一楼,于是我便在大门前的台阶上坐着。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总算等到了一位大约50多岁的阿姨,当我向她诉说来由时,她说道“跟我走吧!”没想到的是,阿姨带我走上了三楼,我不免有一丝心酸。看来二老一定是长远没有下楼来看一看这个日新月异的城市了。
原来这位阿姨便是舒适老师家请的阿姨,当她推开未上锁的门的一刹那,我便看见了那一张我在电影中见过多次的脸,我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幻的,《红日》中英气逼人的张灵甫就坐在我的面前!我激动地向凤凰老师自我介绍,并说自己是上戏的学生,也是舒适老师的影迷。凤凰老师点了点头,清澈的眼睛里露出了惊奇,她热情地说“进来吧!”
凤凰老师对着舒老大声喊道“这里有一个你的小影迷,你和他说几句话吧!”适才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的舒适老师一听这话,赶紧说道“你叫他过来!我跟他说几句!”这句话掷地有声、字正腔圆,我不禁为如此高龄的老人发出如此洪亮的声音感到敬佩,同时也注意到老人手里一直握着一支笔,在空中随意划动,桌上也铺着一张白纸,纸上没有写任何字,只有一些划痕。我便问凤凰老师这是何意?凤凰老师笑着回答我:“他在想象自己在写剧本。”凤凰老师回答得很随意,我却感到很吃惊,一位近百岁高龄双目失明且思维并不十分清晰的老人竟一直沉浸在电影创作中,这是多么热爱电影事业啊!怀着敬仰的心情,我坐到了老人的身旁。
“舒老师!我看过您演的《红日》《水上春秋》《鸡毛信》……”
“哦!我演爸爸!”舒老补充道。
“我还看过《情长谊深》,您和项堃演的。”
“那你说说,《情长谊深》的编剧是谁?”
“徐昌霖?”
“不对!”
……
在与老人的交谈中,我感到非常幸福,因为能与自己的偶像近距离接触。当我握着老人的手时,我感到老人的手非常软。
“舒老!您精神真好!”
“唉,我年纪大了,都六十多了!”
我一怔,随即立即答道,“错,您就六十!”心里想着,如果老人一直觉得自己还是六十倒也不错。没想到,舒老紧接着又回答我,“六十?我都快一百岁了!”说着拍着自己褪去了白发的脑门。我又感到一阵心酸,只能接道:“您就像六十多岁!”
当我起身时,舒适老师突然对我说:“你看电影多提意见,回头我们再改进!”我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眼前的这位老电影人比我大近八十岁,他说话是那样谦和,这多么值得年轻的电影人学习啊!
不知不觉已过了四十分钟,我不能再打扰这一对耄耋老人了,走之前我向凤凰老师表示感谢,感谢她接待我这位不速之客,凤凰老师也拿出她的本子,让我写下名字,并说我是小影迷,非常难得。我也对她说:“舒老师年轻的时候真俊。”凤凰老师微笑地点头,我又紧接着说:“你年轻的时候也很漂亮。”“一般一般。”凤凰老师谦虚地回答。“很漂亮!《长虹号起义》里真漂亮!”凤凰老师露出了微笑,神情间可见其对往事的回味。
凤凰老师又对舒老说:“这个小朋友要走了,你和他说再见!”舒适老师说道“走啦?我送送他!”我听了这话赶紧上前说:“不用送!”凤凰老师笑眯眯地说:“他不会站起来的。”话还没说完,舒老两手撑着椅子,身体就快要起来了。凤凰老师赶紧对我说:“真的站起来了!你自己走吧,我得扶他坐下……”
这一次的拜访短暂而又美好,了了我一直以来的一个心愿。因为二老年纪大了,我并未想到会再度登门,直到几个月后遇见了一位北京的从事电影资料的朋友。
那天,我与那位朋友又一次走进了两位老人的家门,时隔半年,我欣喜地看见二老变化不大,身体还是非常硬朗。由于北京的朋友与二老交往多年,因此我并没有与凤凰老师作过多交流,舒老依旧是坐在椅子上,听着我们讲话,时不时地会询问我们在说什么,就像是一个大男孩那样充满好奇。临走之时,我出于礼节向舒老道别,因为我知道舒老一定不记得我了,因此我没有向他作自我介绍,而是直接说道:“舒老师,我们要走了,祝你身体健康!”“谢谢谢谢!”之前还在神游的舒老一听这话立即双手合掌,向面前这位不知道模样也不知来历的人表示感谢。这大概就是舒适老师一直以来的谦和吧。
第二年的六月份,舒适老师去世了,他刚过完自己的一百岁虚诞。我想,老人并未留下遗憾,他走之前一定是非常安详的。
2016年春节前夕,我和一位同凤凰老师相交多年的影迷朋友再一次看望老人家。凤凰老师并未有太大变化,眼神依旧还是那样清澈,只不过行动有所不便。说实话,快九十岁的人腿脚不便很正常,而且是外科病,我觉得凤凰老师还是能健康地活很多年的。谁知道凤凰老师告诉我们说,自从去年舒老师走了以后,她得了一场大病,身体大不如之前了。我却仍觉得凤凰老师并非大不如前,只是因为之前身体太好了,现在哪怕身体稍有不适,也无大碍。因为那天凤凰老师还亲自弹钢琴给我们听,伴随着优雅的琴声,我仿佛看见了这栋房子几十年前发生的事情——舒老师手拉京胡,哼着京剧;凤凰老师弹着钢琴,写着书法。身后还是满屋的花香……“这些花喜欢吗?喜欢的话摘一些回去。”凤凰老师慈祥地对我说。“那不行,我一摘不就破坏了吗?”“没关系,明年还会长的,这些花我就是留着给别人摘的。”此刻间,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赠人玫瑰手留余香,只是这些花还会再开,而凤凰老师却在半年后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最后一次拜望老人是今年的五月份,我和那一位影迷朋友为舒适老师的传记出版向凤凰老师表示祝贺,并请她为我们在新书上签名。凤凰老师在写毛笔字时手有点抖了,但字的整体效果依然挺拔,不像是出自一位女性。那天,我赶时间回学校,因为晚上有课。
谁料到了学校,突然接到影迷朋友的电话,说是凤凰老师打电话给他,我的学生证拉在老人家里了。我感到非常感激,同时又非常抱歉,因为我还得去老人家里一趟。当我来到凤凰老师家中时,老人已经把我的学生证放在一个袋子里了,一同交给我的还有一包奶糖。老人看我不解的样子,对我说道:“你每次来都带点东西,可你还没工作呢,这包奶糖你拿回去吧,以后可千万别再带东西啊!”见我有些迟疑,凤凰老师又加了一句,“给你爸爸妈妈吃!”
现在,这包奶糖还在我的书桌上,糖还没有吃完,可送我糖的那位老人,已经在另一个世界和她的丈夫团聚了……与之相伴的,还有一个时代的记忆。
(本文原载于《上海采风》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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