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叛国三十年”的老头，才是真活着

2018年5月14日，骤雨初歇，滚君对着电话，和另一头的台湾音乐教父陈彼得先生，畅聊了近一个小时。

彼时，正值复出的他精神矍铄、侃侃而谈，提到了很多关于音乐、关于人生的看法。

当说起那些江湖上的恩恩怨怨、前尘旧事，电话那头的他声音洪亮、激情、而且慷慨，全然不似一个74岁老朽的模样。

而快一个月过去了，一代音乐剧将再次消匿在茫茫人群当中，不由得让人感慨唏嘘。

借此机会，滚君整理了当初沉甸甸的采访资料，完成这篇文章，也许你们能从这篇文章里重新认识那个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老侠客。

年少成名，在龙盘虎踞的台湾乐坛顾盼自雄，人到中年，植根在祖国大陆的一隅隐姓埋名，烹羊宰牛。

而今，须发皆白，却一鸣惊人，要为山河故土而歌。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小风小浪，根本就不算个事儿！

1

“台湾现在的那些歌手，基本上都是我孙子辈的。”现在国内敢说这个话的，也只有陈彼得了。

大学时代，物资匮乏，既不是科班出身，也没有像样学过音乐的他，居然埋头钻研，自制了一把电吉他。

当时乐队里有一个不起眼的人物叫陶大伟，后来也成了台湾乐坛一名响当当的人物，当然他还有一个更有名的儿子，叫做陶喆。

陶大伟、陶喆

闲话暂且不提，继续说陈彼得。

用现在的话来说，小伙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一个词儿“卓尔不群”。

虽然身在鱼龙混杂的音乐圈，却时时刻刻透露着那么一种清高劲儿，也正因为这一点，被彼时的台湾音乐泰斗翁清溪一眼瞧上。

“这小伙子，不得了。”

拜师之后的陈彼得，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更加的清高，他顶瞧不上充斥在台湾乐坛的那些翻唱的靡靡之音。

“你翻唱欧美，我翻唱日本，华语音乐除了翁清溪、庄奴，难道再也拿不出第三个能写歌的人了吗？”

翁清溪

有人质疑他“你厉害你倒是写啊？”

“写就写，写他娘的！”

陈彼得不屑和那帮红的发紫的唱将为伍，他更加喜欢一些自由的东西——比如摇滚，比如blues，比如R&B。

他随便哼了一段旋律，凑巧被记录了下来，并成就了台湾七八十年代最火的歌坛明星余天的代表作《含泪的微笑》。

这首歌传唱了40年……

他大笔一挥，给一个白净小伙演奏了一段旋律，后来这段旋律成了同名电视剧的主题曲，火遍了两岸三地。

这首歌就是《一剪梅》，传唱了30年……

那个白净小伙就是费玉清，到今天歌坛的人见到他无不得毕恭毕敬的叫一声“小哥”。

费玉清

一次千愁万绪涌上心头，陈彼得写下了一首《迟到》，把青春年少里面的情爱和烦恼一并托出。

他忽而慷慨悲歌，豪气干云地演奏出了《等你一万年》这样深情款款的作品。忽而，多愁善感，道尽《灯火阑珊处》对玉人的思念。

刘文正、杨钰莹、凤飞飞、高胜美、高凌风、凌峰、欧阳菲菲等歌手，都因为他的一段旋律、一首歌，成为歌坛一流的明星。

自此人们戏称陈彼得为“救火员”，那些不红的歌星，只要唱一首他写的歌，百分之百会火遍大江南北。

那是台湾音乐的第一个春天。

2 

之前网上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

在某次金曲奖颁奖典礼上，主持人报幕说“有请台湾乐坛的大哥周华健上场”。

周华健双手合十，慢慢走上舞台，向台下深鞠一躬，谦虚地说：“不敢当，不敢当，在乐坛这么多年，终于媳妇熬成婆了。但大家知道，每个大哥上面，都有一个更大的大大哥。”

“下面有请我的老朋友，我的大大哥，李宗盛。”

李宗盛、周华健

此时李宗盛嘴咧的很大，大摇大摆的走上舞台，周华健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搀扶。李宗盛对着现场说：

“我觉得刚才华健说的很对啊，每一个大哥上面还有一个大大哥，就像大大哥上面也有个大大大哥。来，有请我的大大大哥，罗大佑。”

罗大佑脚步稳健，登上舞台，此时全场掌声雷动，周华健和李宗盛两个人，一个人去擦凳子，一个人去擦钢琴。

确实，罗大佑是当之无愧的台湾乐坛教父，地位之高，无人能及。但任谁都不能不承认，罗大佑的上面，还有一个大大大大哥——

陈彼得。

如果他当初没有“叛逃台湾”的话。

陈彼得几乎用尽了自己的前半生，都在叛逃。3岁那年他随着父母，从成都来到台湾，却没有一刻不在想着逃离。

他上了台湾最好的大学，学了时下最热的“土木工程”专业，但他却说自己“不愿意从高考的18层地狱堕入19层地狱”。

第一次逃离，他从学术界逃到了音乐圈。

第二次逃离，他从台湾来到了向往已久的祖国。

3

1988年，适逢蒋经国去世，岛内气氛紧张而又微妙，空气中充斥着阴谋的味道。

就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敏感时期，陈彼得给凌峰写了《吾爱吾国》。

当然，这首歌还没有发表，就被台湾当局所封杀。

当时，有华视台的记者对他出言挑衅：“你说的这个国是哪个国？”

陈彼得微微一笑——

“你是哪个国的？”

尤其是到李登辉上台后，“去中国化”愈发严重，陈彼得感觉自己这个“外乡人”，似乎更加受到排斥。

从腐朽的音乐圈，到他受到的排斥，再到歌曲的封杀，陈彼得的精神状况逐渐变得越来越坏，他患上了抑郁症，病症一天比一天深。

在欧阳菲菲的一次演唱会上，作为嘉宾的陈彼得，带着夸张华丽的衣着、浓妆艳抹的妆容，配合着女主角千篇一律的致谢词，说着观众我爱你……

欧阳菲菲

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之下，隐藏着无数腥臊恶臭、勾心斗角。

娱乐圈彻底让他失望，除了凌峰和高凌风的其他人，他直到现在都不承认和他们曾是朋友。

那几年里，陈彼得用读书去刷洗现实生活的肮脏。他读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读杰克伦敦《荒野的呼唤》，读的越多，心里想的便越多。

他感觉，人就如同野兽，你不知道面具之下，是豺狼还是猛虎，是狡兔还是野狐。

他不知道自己是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有时感觉，自己所做的事儿似乎毫无意义。

终于，他爆发了，他受够了这一切！

他突然扔下话筒，从现场逃离。

在后台的凌峰一愣，说老陈你不演啦？老陈没有回答，只是转身离去，他只想快些离开这里。

抑郁症把他折磨的不成人样，再加上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台湾社会根本容不下他，他毅然决然的想要回家。

回真正的家——中国大陆。

因为政局原因，台湾和大陆无法通航，他便辗转日本，到香港，再回大陆。

尽管三岁前的记忆早已模糊，但他还是直奔成都，去感受家乡的气息。

他吃着母亲念叨千遍的担担面，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人生终将有个归途，谁都想回家。

他离开了台湾，除了偶尔短暂的探亲访友，他彻底告别了台湾乐坛。

4

回来之后，他开始了新的生活。

从成都到广州，再从广州到北京，他开始了一段清闲安逸的生活。十年间，他零碎的写点歌，练习厨艺，游山玩水，还结了婚，生了孩子。

最终，他的抑郁症调养好了，他也搬到了北京，感受着胡同巷里最平凡的生活。

可是他发现，自己闲不住。

那时候的北京，录音技术并不是很先进，尤其是针对普通人的录音棚。于是他用他从台湾带来的先进技术，开了一家录音棚。

这间棚子不一般，何勇、窦唯、窒息、鲍家街43号，很多耳熟能详的内地摇滚先驱，都曾在他这里录过音。

看到这些有时候连饭都吃不起的年轻人，倾尽那点微薄的积蓄出来录制自己的音乐，陈老仿佛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

但看到人们拿到碟片时脸上露出的微笑，陈老突然觉得，这些年轻人真幸运。尽管默默无闻，但他们有着实现梦想所来的快乐。

陈彼得在录音室里弄了一个小酒吧，闲着没事儿就给这些孩子们做点吃的，一起喝喝酒，聊聊天，一下子感觉自己似乎也并不是很老的样子。

这间录音棚叫喜鹊。听说最初创建之时并没有名字，可有这么一个春天，陈老看到外面的柳树正在抽芽，树上来了一群为了占地盘而打架的喜鹊。

听着棚内喧嚣狂躁的摇滚，陈老微微一笑：

“这个棚子就叫‘喜鹊’吧！”

5

后来，这些孩子都长大了，从名不见经传变成了叱咤风云的摇滚明星。

陈彼得看着他们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甚是欣慰。他们都长大了，可自己越来越老。

他感觉自己是时候“退役”了，于是离开了北京，又去了广州。找了个谁也不认识自己的地方，开了一家小面馆养老。

岁数大了，也就活明白了。他放弃了一切江湖恩怨，只是安安静静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他成了一个真正的普通人，每天早起买菜，接送孩子上学，忙碌着自己那不太大的小店。

几张小桌，墙上几把吉他，这就是他的小店。

他的店开的很随性，但是很用心。附近市场上的牛肉都注水，他就直接不买牛肉了，开始想辙去从内蒙鼓捣点牛肉回来。

可以不卖，但不能卖次品。

谁也看不出来，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厨师，身上写满了故事，曾经叱咤风云了一个年代。

6

老爷子虽然远离了音乐圈的大是大非，但是兴头来了还是会纵情高歌。

万万没想到，就在某次排练时，崔健的贝斯手看到了排练中的老陈……

于是在他千不情万不愿的情况下，强拉着他去了《经典咏流传》的舞台上去表演了一圈。

于是就有了三个月前那一首《青玉案 元夕》。

陈彼得老先生宛如仗剑走天涯的老侠客一般，背着他心爱的吉他，目光坚定，眼神如炬，瘦削的身材和稀落的白发也抵挡不住他眉宇间的淡然霸气。

节目播出后，反响热烈，不少人专门跑到老先生微博底下留言：

“第一次感受到原来传统诗词也可以这么霸气，这么美！”

“期待陈老再出新歌！”

本以为演出效果不佳的陈老完全没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怹欣喜不已，乐得跟个孩子似的。

他告诉滚君：

“摇滚不仅仅是一种音乐风格，更是一种生活态度。”

“中国一样有自己独特的摇滚，融入经典古诗词的摇滚，就是独一无二的！”

虽然年事已高，但他仍然应着大家的要求，精神抖擞地背起了吉他。

然而比起那首霸气外露的《青玉案 元夕》，更令我感到惊艳。因为对音乐的执着追求，写出了他前半生苦心孤诣。然而他老泪纵横念得那首诗，才是他30年大陆生活的真实心境。

他宁愿做一个普通人，隐匿在茫茫人群中，也发誓要为山河故土而歌，这是他一生的情怀。

其实在聊到陈彼得时，很多人不免想到了侯德健。同样是80年代叛逃台湾，心系故土，一个却因为讳莫如深的原因，再次流亡他乡数十载，方才回国。

另一个隐居起来，扎根故土，远离音乐圈的是是非非，直到垂垂老矣，才让人们见识到昔日的雄风。

他们都是胸怀天下，有家国情怀的艺术家，却因为有着相近的故事，迥异的人生态度，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滚君经常脑补出这样一个画面：如果这两位台湾音乐教父碰面，老侯问老陈，这么多年来你后悔过吗？

我想，那首艾青《我爱这土地》，将是他最好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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