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坚】比德、性德和道德——儒佛道三家“德”论比较

发布时间:2024-12-21 13:59

【陈坚】比德、性德和道德——儒佛道三家“德”论比较

 

“德”指人的品格和境界,儒佛道三家(“佛”指大乘佛教,下同)都有各自丰富的“德”论,这些“德”论可以从如下两个角度考察:一是“德”的内容。儒佛道三家所谈论的“德”都不是指一般普通凡夫之“德”,而是各自语境中理想人格之“德”,如儒家君子之“仁义礼智”,佛教佛菩萨之“觉悟解脱”,道家得道者之“自然无为”等。二是“德”的来源。儒佛道三家皆认为“德”通“得”,“德者,得也”,而“得”又是获得、得到的意思,所以“德者,得也”的说法显然是从“德”如何获得,即“德”的来源来解释“德”的。

以往学界对儒佛道三家“德”论的研究,基本上都是从“德”的内容入手的,而很少考虑“德”的来源,本文的目的就是要填补这一空白。

一、儒家的“比德”

“比德”一词出于《荀子·法行》:

子贡问于孔子曰:“君子之所以贵玉贱珉者,何也?为夫玉之少而珉之多邪?”孔子曰:“恶!赐!是何言也?夫君子岂多而贱之,少而贵之哉?夫玉者,君子比德焉。温润而泽,仁也;栗而理,知也;坚刚而不屈,义也;廉而不刿,行也;折而不挠,勇也;瑕适并见,情也;扣之,其声清扬而远闻,其止辍然,辞也。故虽有珉之雕雕,不若玉之章章。”

“珉”不是玉,而是像玉的石头。子贡问孔子,君子之所以“贵玉而贱珉”,是不是因为玉少珉多而“物以稀为贵”?孔子认为不是这样的,君子之所以“贵玉”,不是因为玉少珉多,而是因为“夫玉,君子之比德焉”,那么,什么是“比德”呢?要了解什么是“比德”,先要明白“比”的含义。“《说文》:‘比,密也。二人为从,反从为比。’《玉篇·比部》:‘比,近也,亲也。’《尔雅·释诂》:‘比,辅也。’《广韵·脂韵》:‘比,和也。’又《旨部》:‘比,并也。’‘比,较也。’甲骨文比字字形为两人并列而立,以会亲、亲近之意”。[1]可见,“比”的字源学本义指两个人的关系十分亲密,如《周易》六十四卦中有一卦叫“比卦”,其中的“比”就“用亲密的的本义。(卦辞)‘比,吉’的意思是:具有亲密的关系就能够有一个完满的结局”[2]。又,《论语·为政》中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朱熹《论语集注》解曰:“周,普遍也;比,偏党也,”所谓“偏党”,即是贬义的“亲密”,成语“朋比为奸”中的“比”就是这个意思。从“比”的“亲密”本义中,又可进一步引申出“辅助、调顺、并列、比较、比配、类似、比喻等义”[3],于是乎,对于孔子所说的“夫玉,君子之比德焉”中的“比德”,不妨解释为:玉可以用来比喻“君子之德”(或玉可以用来比配“君子之德”,或君子之德类似于玉),这就叫玉为“君子之比德”,其中的“比”乃是比喻的意思。

从比喻的意义上来界定和使用“比德”似乎名正言顺、合情合理,而且差不多都已成了学界的共识和习惯因为在中国文化语境中,人们常喜欢用玉、松、竹、梅等自然界之物来比喻“君子之德”,自然界的这些物品简直就成了君子的“形象代言”。然而,比喻只是一种文学修辞,如果用玉来比喻“君子之德”,那么这种比喻只是说明玉与“君子之德”之间存在着某种外在联系,然而作为儒学而非文学的一个命题,难道孔子所说的“夫玉,君子之比德焉”就没有意涵着玉与“君子之德”之间的某种非比喻性的内在联系?难道这个命题就仅仅只有文学的含义而没有任何儒学的指涉?这是我们需要深思的,我们要带着这个问题到更广泛的儒学领地中去寻找答案。

被认为“是孔子及其学生的作品”的《易传》“借传播《周易》之名,行宣扬自己的儒家思想之实”或“借《周易》的权威性,来宣扬自己所倡导的仁义道德学说”[4]。其对《周易》乾、坤两卦的解释实际上乃是在阐释儒家的“君子观”。在《易传》看来,“君子之德”包括“乾德”和“坤德”,其中“乾德”也叫“天德”(因为乾的卦象是天),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乾·象》)是也;“坤德”也叫“地德”(因为坤的卦象是地),所谓“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坤·象》)是也。现在,我们分析一下“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和“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两句话。在这两句话中,“自强不息”和“厚德载物”显然是指“君子之德”的内容[5],这一点不会有任何异议,异议当发生于对“天行健”与“自强不息”之关系以及“地势坤”与“厚德载物”之关系的理解上。以“天行健”与“自强不息”之关系为例,我们一般的理解是,“天行健”与“自强不息”之间是一种比喻关系,即“天行健”比喻君子“自强不息”,这种理解初看起来并无不可,但是从语法上来分析,“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句话并不是表现为一种比喻结构,而是表现为一种因果结构,其语文含义应该是“天行健,君子因此而自强不息”(其中“以”是“因此”之意);同样道理,“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的语文含义也应该是“地势坤,君子因此而厚德载物”,也就说,君子之所以“自强不息”,乃是因为“天行健”;君子之所以“厚德载物”,乃是因为“地势坤”,这种因果关系表明,作为“君子之德”的“自强不息”和“厚德载物”乃分别来源于作为“天德”的“天行健”和作为“地德”的“地势坤”(果来源因),于是乎,“君子之德”便和“天地之德”在这种因果关系中合为一体了,此即《乾·文言》中所说的“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所谓“大人”即是指相对于“小人”而言的君子,这句话意思是说,“君子之德”和“天地之德”是合而为一的,这种合而为一,从横的方面来说,比如表现为君子“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6];从纵的方面来说则表现为“君子之德”“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在儒家看来,“君子之德”既包括“人之初,性本善”而与生俱来的“先天之德”,也包括“学而时习之”而形成的“后天之德”。“先天之德”而“天弗违”,“后天之德”亦“奉天时”,总之,不管是“先天之德”还是“后天之德”,“君子之德”皆与“天”是相一致的。综合以上纵横两方面的信息,我们不难发现,儒家所谓的“君子之德”与“天地之德”合而为一,其实就是儒家在“君子之德”问题上的“天人合一”论。这“天人合一”中的“天”概指“天地”而言,是“作为‘万物之总名’的天,是亿万星系的复合体,它不可能与地相对举。”[7]

儒家的“天人合一”讲的是“天”与人之间的密切关系,“天”怎么样,相应地人也就怎么样,“天”是因,人是果,人的一切皆根源于“天”,皆来源于“天”,从而体现出“天人合一”的特征,如汉代大儒董仲舒便在《春秋繁露·人副天数》中大谈特谈人之“天人合一”特征,曰:“人有三百六十节,偶天之数也;形体骨肉,偶地之厚也;上有耳目聪明,明之象也;体有空窍理脉,川谷之象也;心有哀乐喜怒,神气之类也。”《易传》中所说的君子(“大人”)“与天地合其德”或“君子之德”与“天地之德”合而为一就是以这样一种“天人合一”的逻辑为基础的,按照这一逻辑,“君子之德”与“天地之德”合而为一意味着“君子之德”即是君子“天人合一之德”——所谓的“比德”就是这个意思,释而言之,“比德”者,“天人合一之德”也,其中的“比”本是“亲密”之意,这里借指“天人”之间“合而为一”的密切关系,征诸《春秋繁露·人副天数》,这就叫“天”之“与人俱生,比而偶之弇合”[8];征诸《中庸》,这就叫“天命之谓性”,意谓“君子之德”作为“性”乃受命于“天”,来源于“天”,这就是“君子之比德”。

知道了“比德”的含义,孔子所说的“夫玉,君子之比德焉”就不难理解了。我们都知道,玉是天地间之一物,因而在“天人合一”的语境,玉乃属于“天”的范畴,在孔子看来,“君子之德”与“玉之德”(亦即玉之性质)之间存在着“天人合一”的关系,这种“天人合一”的关系表现为“君子之德”与“玉之德”之间的对等同构,即总能在玉那里找到与“君子之德”相对应的“玉之德”。依本节开头的《荀子》引文,“君子之德”与“玉之德”的部分对等同构关系可图示如下:

君子之德                  玉之德

仁————————————温润而泽

知————————————栗而理

义————————————坚刚而不屈

行————————————廉而不刿

勇————————————折而不挠

情————————————瑕适并见

辞————————————扣之,其声清扬而远闻,其止辍然

在这里不能说玉之“温润而泽”比喻君子之“仁”,而只能说玉之“温润而泽”与君子之“仁”之间存在着“天人合一”的关系,好比董仲舒说人“有耳目聪明,明之象也”(前文已述),不是指“日月”比喻人之“耳目聪明”,而是指“日月”与人之“耳目聪明”之间存在着“天人合一”的关系。同样地,孔子所说的“知者乐水,仁者乐山”(《论语·雍也》),其意亦不是指水以比喻知者,山以比喻仁者,而是指知者与水之间存在着“天人合一”的关系,仁者与山之间存在着“天人合一”的关系,正因“天人合一”,所以“感应道交”,感而乐之,乐而向之,远非比喻能尽其意蕴也。若仅以比喻目之,乃文学也,非儒学也,尽管比喻亦可聊且通之。

二、佛教的“性德”

“性德”,也叫“性得”,《佛光大辞典》解释曰:“性德,一般称性得,或自性得,于天台宗特用‘德’字。众生于本性所具足之先天能力,称性德;而依修行所得之后天能力,称修德,或修得、人功得。”[9]又,丁福保《佛学大辞典》解释曰:“性德,对修德之称,言一切万物本性之上各有善恶迷悟之性能也。”[10]这两个解释合起来应该能有效地界定颇具佛教史深度的“性德”,但是,对一般读者而言,它们还不够详细和明白,因而还需要作进一步的疏解。

(一)大乘佛教的“性德”论

从佛学范畴上来讲,“性德”是相对于“修德”而言的,“性德”是“众生于本性所具足之先天能力”,而“修德”则是众生“依修行所得之后天能力”,当然,这里所说的“能力”,不是指世俗的行事能力,而是指佛教的解脱能力。对于佛教解脱能力的来源,大小乘佛教有不同看法,其中,小乘佛教认为,芸芸众生,本来是没有什么解脱能力的,但他们可以通过特定的佛教修行而获得解脱能力,这种后天习得的解脱能力就是所谓的“修德”;相反,大乘佛教则认为,众生人人本具解脱能力,解脱能力乃属于众生的本性,因而用不着后天习得,这种先天本具的解脱能力即是所谓的“性德”。可见,“性德”乃是大乘佛教的概念,而“修德”则是小乘佛教的概念,两者有着不同的教派语境,不可混淆。在大乘佛教的语境中,作为众生先天本具的解脱能力,“性德”人人皆有,只是显隐不同而已,“性德”显者为佛,“性德”隐者为凡夫,凡夫和佛同具一“性德”,这“性德”亦即“本觉”,所谓“本觉者,即生佛同具之天真佛性,乃性德也。”[11]因为凡夫和佛同具一“性德”,所以,我们在谈论“性德”时,既可以从佛的角度来谈,如“佛身是表性德,性德是究竟圆满的……诸佛菩萨的色相是随顺性德,性德是善的”[12],也可以从凡夫的角度来谈,如“纯命老人讲过‘心就是佛,佛就是心’,这里所说的心是妙明真心,此心称谓很多:真如法性、常住自性、清净觉海、寂灭性海、无住真心、圆觉妙心、清净真如、大光明藏、大圆镜智、妙明本体、本来面目——是我们凡夫本具的性德……使人明了真佛是心,是心作佛——性德是体,心是性德之用”[13]。可见,佛的“性德”和凡夫的“性德”乃表现为“体”一而“用”异的关系;而就其对于成佛的作用而言,那么凡夫的“性德”是因,佛的“性德”是果,因果不二乃是“性德”的重要特征。

(二)中国佛教的“性德”论

从教派上看,中国佛教属于大乘佛教,但是中国的大乘佛教不是印度式的反对小乘佛教的“绝对大乘”,而是兼容小乘佛教的“相对大乘”或“圆融大乘”。具有圆融精神的中国大乘佛教兼收并蓄,将小乘佛教的思想和方法也纳入到自己的佛学体系中,具体到它的“性德”论,就是提倡“性修不二”或“性修圆融”。前文已提到,大乘佛教主张“性德”,小乘佛教主张“修德”,但是中国大乘佛教却将“性德”和“修德”统一了起来,认为“性修无碍”,“全修即性”,意谓“修德有功,性德方显。若论性德则一切蠢动含灵都本来是佛;倘无修德,又与那些蠢动之类有什么分别?”[14]这就是说,光靠“性德”而不事“修德”是永远不可能成佛的,唯有“性德”和“修德”双管齐下,才能最终成就佛果,此即“修德功极,性德圆彰,福慧具足,烦惑净尽,圆满菩提,归无所得,方为大觉世尊,方证始本合一之最上乘极致,方了修因证果之大丈夫事业”[15]。

关于“性修不二”或“性修圆融”,中国大乘佛教的各宗派均不乏阐述,如天台宗九祖湛然(711—782)在《十不二门》中论述天台宗的十大“不二法门”,其中就有“性修不二”法门(位列第,如下:

三性修不二门者,性德只是界如一念,此内界如三法具足,性虽本尔,藉智起修,由修照性,由性发修,存性则全修成性;起修则全性成修。性无所移,修常宛尔。修又二种,顺修逆修。顺谓了性为行,逆谓背性成迷。迷了二心,心虽不二,逆顺二性。性事恒殊,可由事不移心,则令迷修成了,故须一期迷了,照性成修,见性修心,二心俱泯。又了顺修对性有离有合,离谓修各三,合谓修二性一。修二各三共发性三,是则修虽具九,九只是三,为对性明修,故合修为二。二与一性,如水为波,二亦无二,亦如波水。应知性指三障,是故具三。修从性成,成三法尔,达无修性,唯一妙乘,无所分别,法界洞朗。[16]

很显然,在湛然那里,“性德”和“修德”不再有大小乘之别,两相圆融,“唯一妙乘,无所分别”,这就是天台宗的“性修不二”。另外,天台宗还将“性修不二”的思想植入其佛性论之中。天台宗的佛性论主张“三因佛性”,所谓“三因”即是指正因、了因和缘因,“对三因佛性之关系,《金光明经玄义》总结说:‘正谓中正,了谓照了,缘谓助缘。助缘赞助了因,了因显发正因’……此三因佛性,正因属性德,缘了属修德,是一性两修……此三因佛性,虽曰一性两修,但绝不能将三者隔裂开来理解,为什么呢?因为全性起修,全修即性,性修不二之故”[17]。天台宗对佛性的这种理解完全不同于印度佛教对佛性的理解,因为后者将“性德”和“修德”割裂了开来,如天亲(Vasubandhu,公元5世纪时人,生卒不详)所著的《佛性论》中说:“若依毘昙、萨婆多等诸部说者,则一切众生,无有性得佛性,但有修得佛性。”[18]印度佛教的这种割裂“性德”(即“性得”)和“修德”(“修得”)的佛性论在魏晋时期也传入了中国,并在当时的中国佛教界演变出了所谓的“佛性本有始有之争。本有是说众生本来就有佛性,始有是说众生经过修持当有佛性,也称‘当果’,意谓因有当果……争论持续数百年,迄至唐代仍无定说。玄奘西行印度求法的主要动机之一,也就是为了寻求这一疑难问题的答案”。[19]我们现在无法知道玄奘到印度去后究竟有没有寻找到答案,即便是寻找到了,中国佛教也会置之不理,因为早在玄奘回国之前,天台宗就已经用“性修不二”的圆融手腕将“佛性本有、始有之争”给平息了——问题本身都已经不存在了,答案还有什么用?总之,在天台宗的语境中,“佛性本有”就相当于“性德佛性”,而“佛性始有”就相当于“修德佛性”。因为“性修不二”,“性德”即“修德”,所以“本有”即“始有”,“本始不二”。

(三)天台宗的“性德”论

在谈中国佛教的“性修不二”问题时,已经触及天台宗的“性德”论,但这还不是天台宗“性德”论的核心。天台宗“性德”论的核心乃在于其“性具善恶”说,亦即本节开头所引丁福保《佛学大辞典》在解释“性德”时所说的“本性之上各有善恶迷悟之性能”。

天台宗将汉译印度佛典中的“性得”、“修得”分别改称为“性德”、“修德”,这一改动后来便成了中国佛教表述这两个概念的正版术语。不过,天台宗将“性得”改为“性德”(暂且不论“修得”和“修德”)并不仅仅是表面语词的改动,其中更重要的还是对“性德”含义的革命性改造。根据前文之所谈,“性德”给人的印象是善的。不错,“性德善”乃是印度大乘佛教和中国大乘佛教中除天台宗以外的其他宗派(如禅宗、华严宗、净土宗等)对“性德”的一个共同界定,唯独天台宗却特立独行,不支持“性德善”,而提倡“性具善恶”说,以为“性德”既具善又具恶,“也就是说,四圣六凡都具迷悟之法,善恶之性。性善、性恶是天然性德,永不丧失,这称为‘性具善恶’……在天台宗思想史上,《大乘止观法门》卷1首先标明性具善恶之说,文曰:‘一一众生,一一诸佛,悉具染净二性。法界法尔,未曾不有。’染净即是善恶,意思是,从众生到诸佛都有善恶二性”[20],“盖台宗之言性也,则善恶具”[21]。天台宗创始人智顗(538—597)在《观音玄义》中对天台宗的“性具善恶”思想有集中的阐述,其中有曰“性之善恶但是善恶之法门,性不可改,历三世无谁能毁,复不可断坏”[22],这显然是在“强调性之善恶具有经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世也不能断尽和改变的原有性质”[23];不过,“天台宗性具善恶论的重点是性恶论”[24]。因为“以性具善,诸师亦知”[25],也就是说,“性具善”的道理,天台宗以外的其他宗派也都知道,但它们却“只知性具善,不知性具恶”[26],“性具恶”乃是天台宗的独家发明。至此,我们可以说,天台宗“性德”论的核心是“性具善恶”,而其特色则是“性恶”或“性具恶”。

三、道家的“道德”

我们现在常说“伦理道德”,“道德”一词在现代学术中已定格为一个人们耳熟能详的伦理学术语了,但是,在中国古代学术中,“道德”一词并不是一个伦理学术语,而是一个没有直接伦理学含义的道家术语。虽然儒家和佛教也经常谈论“道”和“德”,但它们所说的“道”和“德”,其含义与道家所说的“道”和“德”完全不同,更不曾有将两者合而为一的“道德”这一概念,那么,道家原本所说的那个“道德”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还是让我们回到道家的原典《道德经》中去寻找答案吧。

《道德经》原本叫《老子》,西汉河上公(生卒不详)作《〈老子〉章句》,将《老子》分为81章,前37章名为《道经》,后44章名为《德经》,从此,《老子》便有了《道德经》这一别名。不过,1973年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的《老子》抄本,《德经》被置于《道经》之前,于是也有人按文序称《老子》为《德道经》。本文文随义便,权用《道德经》一名。

《道德经》,顾名思义,就是宣说“道德”之经。据《史记·老子韩非列传》,《道德经》的作者“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彊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对此,三国吴道士葛玄(164—224)在《老子道德经序》中有稍微深入一些的解释,曰:

世衰,大道不行,(老子)西游天下。关令尹喜曰:“大道将隐乎,愿为我著书。”于是作道德三篇,五千文上下经焉。夫五千文宣道德之源,大无不苞,细无不入,天人之自然经也。[27]

综合《史记》和葛玄之所说,老子在当时肯定以“修道德”而闻名,而且名气相当大,引得“粉丝”无数,其中就有一个叫尹喜的守关吏。尹喜就像粉丝要求明星签名一样地要求老子出关“西游”之前为他“著书”,否则就不予放行,老子拿他没办法,只得为他写下了“五千余言”的《道德经》,于是乎“老子修道德”所获得的个人经验形态的“道德”,遂因了尹喜的善意“要挟”而转变成了《道德经》中具有普遍意义的观念形态的“道德”。因为“老子修道德”的目的乃是要“学以自隐无名为务”,而这“自隐无名”显然是一种逃避人际关系的隐修实践,而不是那种深入人际关系的伦理实践,所以《道德经》中所说的“道德”就不可能是现代伦理学意义上的“道德”,而且其外延还非常之大,大得使《道德经》都成了一部“宣道德之源,大无不苞,细无不入,天人之自然经”——可见,《道德经》还可以叫作《自然经》,这表明在《道德经》中,“道德”与“自然”之间乃存在着某种密切的关系,而要了解“道德”与“自然”之间的密切关系,先要了解“道”与“自然”之间的密切关系。

“道”与“自然”之间的密切关系集中体现在“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德经》第25章,以下只标章名)这句话中。河上公《〈老子〉章句》在解释其中的“道法自然”时说“道性自然,无所法也”[28],“这是说,‘道’以自然为特性,或者说,‘道’的根本特性就表现为自然本然性”,因为“‘道’没有自身以外的‘法’,它所法的就是自己的本然状态,即自己原本是什么样子,表现出来就是什么样子,其间没有人为的修饰与作为”[29],这就是所谓的“自然”。“自然”作为“道”的特性,是“莫之命而常自然”(第51章),意思是说,“道”本来就是“自然”的,而不是什么外在的力量命其“自然”或使其“自然”,“自然”乃是“道”本有的特性,“‘道’作为宇宙的本原和最高实体其本质就是‘自然’”[30],换之言即(按照中国哲学的“体用”观),“自然”就是“道”之“体”,而相应的“道”之“用”则是“无为”,此即“道常无为而无不为”(第37章),而所谓的“无为”,是指“道”“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第64章),其意思是说“道”辅助万物自然而然地发展而不加干扰,亦即“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第51章),其中的“亭之毒之”,“在河上公的本子里作‘成之熟之’,说明亭毒就是成熟的意思,形异义同。”[31]可以这么说,“道”内“自然”而外“无为”,这“自然无为”便是“道”的品质,一个修道者的任务就是要“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第56章),即“玄同”于“道”而变得与“道”一样“自然无为”,这就叫“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第48章),细言之即,“道家重‘为道’……‘为道’要在做‘日损’的工夫,不断减损其知……惟有通过‘观道’、‘睹道’、‘体道’,即通过非感性非理性非逻辑的知觉活动,通过主体自我的体验和体悟,才能接近于道”[32],而其中的“体道就得抛弃耳、目、口、鼻、心思这些感官及其作用,塞住视听的窍穴以闭聪塞明,关上认知的大门以使心不外骛,不露锋芒以消除个人异见,超脱纠纷以便超然物外,因为‘道’并不是感性知觉、逻辑议论和理性思辩的对象”[33],老子“学以自隐无名为务”的“修道德”就是这样一种“体道”的活动。老子通过“体道”而“玄同”于“道”,从而也表现出与“道”一样的品质即“自然无为”,老子的这种“自然无为”就是所谓的“道德”,即源自于“道”,得之于“道”的“德”,这种“得”意义上的“德”,按《韩非子·解老》中的说法,乃是“言其神不淫于外也。神不淫于外,则身全,身全之谓得,得者,得身也。凡德者,以无为集,以无欲成,以不思安,以不用固。为之欲之,则德无舍;德无舍,则不全。用之思之,则不固;不固,则无功;无功,则生有德。德则无德,不德则有德”[34]。前文说到,儒家的“比德”是“天人合一”之“德”,仿此,我们亦不妨说道家的“道德”是“道人合一”之“德”。道家的“道人合一”,要求人“修德符道”。有学者认为,道家的“‘道人合一’,这是大宇宙的天然造化;‘修德符道’,也是全人类的圆满结局。……只有修德符道,才能‘道人合一’,才能实现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和谐与完美。这种契合,这种统一,有其完善的理论内涵……而人最伟大之处也正在于顺天道,归德(于)道。”[35]

结语

中国文化中的儒佛道三家都是在提升人的“心性”品质上做文章的,而这“心性”品质就是所谓的“德”。“德”从内容上讲就是“德性”,儒佛道三家都有各自丰富的“德性”论,这方面的相关研究已经很多。另外,“德”还可以从来源上讲(这就是本文所处理的),就“德”的来源而言,儒佛道三家都不是就事论事地平面化地来谈“德”,都不是外在地赋予“德”以一定的内涵,而是将“德”看作是有其深刻的宇宙或人性背景的,其中儒家所讲的“德”是“比德”,即“天人合一”源自于“天”的德;佛教所讲的“德”是“性德”,即众生于本性中具足的源自于“性”的德;最后,道家所讲的“德”则是“道德”,即“道人合一”源自于“道”的德。

【参考文献】

[1]徐丛:《〈周易〉正读》,第285页。

[2][3][4]徐丛:《〈周易〉正读》,第285、285、17页。

[5]关于“君子之德”的内容,《易传》还有许多进一步的细目论述,如“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乾·文言》),“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坤·文言》)等,恕不一一列举。

[6]儒家或中国古人所说的“天地”乃包括阳间世界和阴间世界两部分,因为中国古人深信除了我们人所生活的有日月和四时(春夏秋冬)的阳间世界,“天地”之间还实实在在地存在着一个鬼所生活的阴间世界(如《聊斋志异》中所描述的)。

[7]王晓华:《呈现天外之天》,《社会科学报》2008年1月24日。

[8]弇(yǎn),覆盖遮蔽的意思;“弇合”就是互相覆盖、互相遮蔽而合而为一的意思。

[9]星云主编:《佛光大辞典》第4册,台北:台湾佛光山出版社,1989年,第3239页。

[10]丁福保:《佛学大辞典》下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5年,第1482页。

[11][12]净空法师:《〈佛说十善业道经〉讲记》,台湾佛陀教育基金会,1999年,第23页。

[13]张漫涛主编:《净土宗概论》,台北:台湾大乘文化出版社,1979年,第189页。

[14]刘元春:《信愿行:完美人生之路———重读〈阿弥陀经宗要〉:信愿持名》,《菩提道》2007年第4期,第23页。

[15]交光真鉴:《〈大佛顶首楞严经〉正脉疏》上册,台湾佛陀教育基金会,2005年,第129页。

[16]《大正藏》第46卷,第703页中。

[17]圆瑛法师:《〈佛说阿弥陀经〉要解讲义》,山东阳谷海会寺,2007年,第58页。

[18]《大正藏》第31卷,第787页下。

[19][20]方立天:《中国佛教哲学要义》,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92、312-313页。

[21]《续藏经》第1辑第2编第6套第5册,第420页。

[22][25]《大正藏》第34卷,第822页下、905页上。

[23][24]交光真鉴:《〈大佛顶首楞严经〉正脉疏》上册,第320、315页。

[26]《大正藏》第46卷,第935页下。

[27][28]《老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2、35页。

[29]李霞:《道家与禅宗》,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44页。

[30]戴建业:《〈老子〉现代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5页。

[31]马恒君:《〈老子〉正宗》,北京:华夏出版社,2006年,第167页。

[32]公木、邵公明:《道家哲学》,长春:长春出版社,2007年,第14页。

[33]戴建业:《〈老子〉现代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4页。

[34]王先慎:《〈韩非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130页。

[35]张戬坤:《老子的道论———回归自然的大智慧》,香港:香港飞天文化出版社,2001年,第1-3页。

(原载《清华大学学报》(哲社科版)2011年第1期。录入编辑:百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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