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兰王文娟:70年舞台姐妹情

发布时间：2024-12-21 07:16

1954年《梁祝·十八相送》徐玉兰饰梁山伯，王文娟饰祝英台。

▲92岁的徐玉兰（左）和87岁的王文娟（右），摄于2013年。

1962年电影《红楼梦》剧照。徐玉兰饰贾宝玉，王文娟饰林黛玉。

　　2013年6月15日晚19:15，上海逸夫大舞台上演了大型史诗越剧《舞台姐妹情》。

　　戏快到尾声时，著名越剧表演艺术家徐玉兰和王文娟随着移动的舞台慢慢靠近。92岁的宝哥哥徐玉兰蓝衣黑裤，风采依然，举手投足透着潇洒；87岁的林妹妹王文娟身着紫红色的旗袍黑色披肩，温婉端庄，神情中仍露出一点点娇羞。徐玉兰向越来越靠近的王文娟笑着挥手示意，王文娟也笑盈盈地远远伸出手牵住徐。掌声还未平息，王文娟那极具韵味的唱腔在剧场响起。紧接着，徐玉兰也亮出身段开唱，中气十足，声声送听。二人虽已耄耋之年，唱腔韵味一如往昔，舞台上那份气度震慑全场，只四句唱词，却让台下如炸雷一般的掌声迭起。

　　谢幕时，徐玉兰看到久违的场景有些激动地说道：“我们好久没上台了，很想念观众朋友们，你们想我们吗？”台下的情绪被一下引爆，观众们纷纷涌到台前，激动地大喊着“徐老师”、“王老师”，久久不肯散去。一些老人激动地抹起眼泪，因为她们知道，这场演出或许是这对舞台姐妹舞台演出的绝唱。

　　那晚徐玉兰主动加唱了那段耳熟能详的“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一旁的王文娟几乎半扶着徐玉兰。她知道老搭档今晚过于激动，身体可能吃不住，唱罢两句，便怎么也不肯再把话筒递过去，而是在掌声中，慢慢扶着徐玉兰走下舞台，正如多年前每次演出结束一样。

　　所有的一切都那么熟悉，仿佛从舞台的这端穿越到舞台的那端：在满目繁华的上海滩，剧场灯光闪烁、人头攒动，幕布被慢慢拉开，一生一旦，唱念做打，演尽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相逢既若旧

　　1948年秋天，徐玉兰在演出结束的后台见到了比自己小5岁的王文娟。彼时徐玉兰已经凭着一条“金嗓子”成为了红遍上海滩的红小生，而年纪轻轻的王文娟也以“小支兰芳”的名号在花旦中崭露头角。二人相见恨晚，正如越剧《红楼梦》中宝黛初会“眼前分明是外来客，心底恰似旧时友”。1948年9月22日，在明星大舞台首演的《风萧萧》，开启了徐王长达半个多世纪的舞台合作生涯。

　　徐王在个性上属于互补型，徐玉兰开朗爽直、热情坦荡、嫉恶如仇；王文娟脾气随和、文静内向，但有时又不免有一点小迷糊。面对很多大事抉择时，通常是徐玉兰这个老大姐当机立断独掌大局，挺身而出，这点或许和她在台上扮演小生有关，总会保护和照顾花旦。而“王文娟对在舞台上经常扮演自己‘丈夫’、‘恋人’的玉兰姐，一直是既尊重又亲密的。”患难时节更是同玉兰姐“同心一致”。事业上，她们比翼齐飞，一同积极推动越剧革新。新中国成立初期，她们合作推出了《信陵公子》《玉面狼》《明天更美丽》等新剧目。她们不顾家庭阻力，一起带团北上参军，辗转于抗美援朝前线，冒着枪林弹雨，穿越封锁线，为志愿军战士慰问演出。生活中，徐玉兰常常像长姐一样照顾王文娟，凡是出力气的活儿，总是抢在前头。王文娟的行军包都是她帮忙打好的，徐玉兰开玩笑说：“王文娟的背包都是软塌塌的，拎拎就散了。”有一回，王文娟牙齿发炎疼得厉害，徐玉兰送她去部队医院治疗，但一时又没车，大暑天顶着太阳走了十来里路才到医院。医生要给王文娟打止痛针，王文娟忽然又因一阵剧痛惊叫。徐玉兰在旁安慰她，又急又累，竟在不知不觉中晕了过去，待到醒来时，王文娟又在一旁劝慰照顾她了。

　　锦瑟年华共度

　　20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是徐王越剧艺术成熟期。这期间，她们合作的精品如繁花吐蕊：《追鱼》《春香传》《西厢记》《北地王》《关汉卿》……二人皆为其倾尽心血，最终《红楼梦》将她们的越剧事业推向高潮。越剧《红楼梦》自1957年开始，在内地巡回演出三年，在观众间掀起了“宝哥哥林妹妹”热，城市乡间经常可以听到有人能哼哼唱唱着“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说起“徐玉兰”和“王文娟”或许还有些陌生，但一说到“贾宝玉”和“林黛玉”，即使不是越剧迷，也无人不知。

　　1960年秋，徐王南行巡回演出，在广州东乐戏院演出《追鱼》。在最后一场“分别”时，徐玉兰有一个“抢背”动作，不料因为东乐戏院舞台台口比较浅，徐玉兰差点翻出舞台。她忙收住步子，结果胸口一阵剧痛。王文娟一见徐玉兰脸色苍白，脸冒虚汗，知道发生了意外，凭着多年的演出默契，连忙扶起了徐玉兰。一到后台，王文娟给徐玉兰又搓又揉……当发现锁骨从肩胛处突了出来，方知是锁骨骨折，心疼得直掉眼泪。

　　一出好戏，除了表演者自身要具备高超的艺术造诣外，还需要搭档的默契与配合。好搭档能够刺激对方的表演，将两人的优势最大化。只有俩人互相依存，交相辉映才能打动观众，让整个戏更加精彩纷呈。从上世纪80年代徐王参加晚会的清唱，就能看出她们在舞台上的感情交流自如、真切，徐一抬脚，王就知道她要朝哪儿去，王一个眼神，徐便知道下面要做什么。1984年，上海越剧昆曲滑稽联欢会上，她们合唱了《春香传·爱歌》。舞台上，“王春香”满目深情地看着“徐梦龙”，神态中皆是痴爱和倾慕。当二人唱到“是一对春香梦龙，梦龙春香恩情钟”时，双双携手对视，春香、梦龙之间那份深情从徐王二人眼神中、身段中、细节处传递出来，莫不动人心弦，直抵观众内心。

　　红楼梦忆

　　1960年冬天，徐王随越剧代表团抵达香港演出，这次演出她们带去了对她们一生影响巨大的剧目《红楼梦》。对于这次赴港演出，徐玉兰记忆犹新，“那个时候，王文娟因为演林妹妹，特别穿得漂亮点，旗袍高跟鞋。我呢，穿的是灰的大衣。是吗？”她笑着问老搭档，王文娟笑道：“对、对。我当时穿的是身红色的旗袍。”

　　《红楼梦》在香港首演后，轰动港九，票房火爆，18港币的戏票被炒到300港币，就是这样仍然一票难求。有些观众实在买不到票，宁愿站在戏院门口看看海报，听听戏院里传出来的音乐声，望梅止渴。当年《红楼梦》在港连演18场的盛况，如今已经成了难以复制的历史，现在的观众们只能通过电影一堵两位艺术家当日的风采。去香港演出《红楼梦》的最大收获就是促成了电影《红楼梦》的拍摄。虽然都是越剧界的大腕儿了，但是电影表演艺术还是让徐王在拍摄中遇到了不少棘手的难题。演员在舞台上的表演很自由，但是电影拍摄的时候就不行了，情感上和动作上都很难如舞台表演一气呵成。王文娟说：“导演要你走几步，你就走几步。你再走前一步，头就出画面了；你退后，要求退到哪里就哪里，否则就拍不到了。”徐玉兰也深有同感，说道：“当年我情绪蛮好在拍哭灵，眼泪水刚刚挂下来，导演说停，好，停了。他说哪个灯管坏了，哪个动作坏了，我们停了半天，等下再哭灵，那情绪就受到影响，几遍停下来，停的眼泪水也没有了。”徐王倾注了自己全部的心血来塑造贾宝玉和林黛玉这两个角色，她们迅速地调整和适应银幕前表演方式，最终使得这部戏曲电影成为了越剧史上一座难以逾越的丰碑。

　　就在拍摄电影《红楼梦》这段时间，王文娟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伴侣——著名电影艺术家孙道临。而这桩良缘是由黄宗江和徐玉兰促成的。徐玉兰一直都很自豪地说：“王文娟和孙道临，我是大媒。”在《红楼梦》拍摄结束后，王文娟和孙道临去庐山度过了幸福的蜜月之行，同行的还有搭档徐玉兰和她的先生俞则人。

　　当然，此时沉溺在幸福中的徐玉兰和王文娟万万没想到后来她们第一次在大银幕上看到电影《红楼梦》时，竟是另外一种身份——“牛鬼蛇神”。她们也没有想到一场“史无前例”的大灾难正在降临中华大地，她们都无法避免这场灾难带来的厄运。

　　梅雪再争春

　　“文革”开始时，徐玉兰和王文娟被打入“牛棚”。被贴大字报、被抄家、被院里的造反派用各种方式折磨和抽打几乎是她们每天的生活。后来她们又被要求定期到上海越剧院院部“工棚”参加劳动，到“五七干校”劳动。她们种菜、养猪，保持着对人生的洞察和执著，沉着、宁静中不失坦荡坚毅。

　　徐玉兰不甘心就这样荒废自己，找到一处“世外排练场”，天天练唱，从不间断。而老搭档王文娟也每天偷偷跑到比较偏僻的地方去喊嗓子，练身段，只希望有朝一日再上台的时候身上的功夫还在。她们相互鼓励，相信“一切不会永远这样，越剧一定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文革”十年过去后，已过半百之年的徐王，虽然青春不在，仍然坚持每天练功积极排戏，力求能让越剧重振旗鼓。就这样，她们迎来了新剧目《西园记》的排练，当时的排练是在盛夏酷暑中进行的，导演马科曾深有感触地回忆道：“我第一次走进排练场，看到徐玉兰、王文娟等著名演员，都已提前到场，并穿好了靴子、水袖，待命开排了。时当三伏酷暑，电扇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这些素负盛名的演员有着丰富的舞台经验，但还是那么认真对待排练。”

　　上世纪80年代中期，上海诸多文艺团体实行体制改革，改为自负盈亏的责任制。生性不甘落于人后的徐玉兰决心闯闯，不再安于吃“大锅饭”，要在体制改革中先走一步。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老搭档。多年的亲密合作，让她们形成了默契，彼此间谁有什么心事，都会想到先和老搭档商量。正如她所想的，王文娟完全赞同，并且表示全力支持。为了筹建剧团，徐玉兰与王文娟，天天开会商议，有时商议到深更半夜，两人就结伴乘夜班公交车回家。适逢寒冬，候车时寒气逼人，为取暖又消除疲劳，她俩干脆在车站边跳交谊舞。徐王此时早已年过花甲，但仍带着新建的红楼团踏遍了多个省市、乡村以及更偏远的地区。红楼团年年盈利，更为越剧扶植新生力量，为越剧改革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

　　再见宝黛——

　　温润如玉石，荣暖如日光

　　2013年5月29日，上海越剧院排练场。徐玉兰、王文娟来上海越剧院拍摄定妆照。

　　徐玉兰穿着深灰色的披肩外套，白色的丝巾领，内搭黑色高领针织衫，显得素雅大气。暑天的太阳很大，但她还是穿着整齐利落、一丝不乱，对自己的形象一如既往要求很高。徐玉兰坐在镜前准备上妆，虽然不是正式演出，但她还一如当年演出前上妆一样，一丝一毫也不肯马虎。老人家拿起一条军绿色的带子，动作娴熟地给自己勒头，把两道眉毛吊起来，眼睛一下子就显得神采奕奕。说到如此高龄还要勒头，徐玉兰笑道：“现在的很多年轻演员不肯吊眉，怕皮肤松弛，她们是要台下美而不顾台上美，而我们这些老演员宁肯台下不美也要台上美。”她还如当年一样气度豪爽、快人快语，而她们这代老演员确实爱艺术更胜过爱自己许多。

　　在徐玉兰拍照结束、准备回家时，王文娟才赶来排练场。她一袭黑底滚边绣花旗袍，腕上拢着翡翠镯子，明艳端庄、举止娴雅，还恍若当年那不沾人间烟火气的林妹妹。两位老姐妹一见面，就手拉手地坐在一起交谈，言语间透着亲密与默契。徐王曾说：“我们在一起生活、演出的时间要多于家庭生活的时间。”如今虽然不登台演出了，但是这对舞台姐妹还是往来如常，经常联系，聊聊电话。谁家有好吃的好玩的，都会惦记着给对方送去，这是台上台下一辈子的姐妹情谊，永远改变不了。

　　提及这次演出活动，徐玉兰和王文娟觉得这是越剧人和各界戏曲人对越剧的宣传，她们都表示非常支持，也都很愿意为越剧站台。但当导演提出让二人在戏里出演角色时，徐玉兰和王文娟却面露难色，有所顾忌，毕竟年岁太大了，嗓子不好，怎么唱呢？导演表示只要唱两句就好，可徐玉兰觉得唱两句，一方面不太好设计越剧曲调；另一方面，只唱两句，观众也不会同意。她觉得“既然要唱么，唱两句不行，我说要么唱四句。”而王文娟则一旁幽默地说：“既然她唱么，她都唱了，我再不唱就不好看了，‘舞台姐妹’不好拆档的嘛。”最终定下来徐王两位老艺术家在演出尾声唱一段各四句。定下演出后，她们自己推敲唱词，自己设计唱腔，天天吊嗓子练唱，希望能在那天呈现出自己最好的状态。徐玉兰说：“因为我们心里也都有观众，既然上台了，你谢谢幕，讲几句话，好像心里对不起观众，观众远道而来，总是想来看看我们，同时呢总归想听两句吧，哼两句给她们听听，她们都高兴。”

　　眼前的两位老人虽然早过古稀之年，但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仍能让你捕捉到那些潇洒俊朗的公子，多情靓丽小姐的影子，想到当年她们在舞台上塑造的一个个经典的人物形象：贾宝玉、林黛玉、春香、梦龙、张继华、王志贞……她们并没有被岁月浸染的暮气沉沉，反而浑身散发着“温润如玉石”的气质风度，而她们对为之奋斗一生的越剧事业的热情却依然能让你感受到“荣暖如日光”。

　　为越剧再站台

　　在《舞台姐妹情》的新闻发布会上，徐玉兰认真地听着别人讲话，神色严肃，连动也不动，而旁边的人或多或少地都有些走神，毕竟那些场面话太难吸引人了。终于到她讲话了，她笑称自己太久没出来了，现在坐在台上有点紧张，但这其实不过是她一贯的风趣。她侃侃而谈着对于这次演出，她的顾虑、她的决心、她的期望，条理非常清晰，一点儿也不像近百岁的老人，朴实的言辞中透出对越剧的拳拳之心——这门现如今已衰落的艺术对她们而言，仍如瑰宝。她们都已经步入耄耋之年了，正适合在家休养的时候，但一旦越剧需要她们，仍会挺身而出为越剧站站台，愿意为越剧能有专属剧场出一把力。

　　徐玉兰在肯定了这次演出的意义之后，特别说道：“我还有个想法，不要搞得呢（这个活动）搞过之后冷冷落落，搞过之后应该要突飞猛进，所以我希望这次活动以后，我们越剧院要精益求精，要更加认真，希望这些演员更加努力，希望能够振兴越剧。”看，老人家一点儿也不糊涂，看得通透。

　　《舞台姐妹情》一开票就引发了购票热潮，仅17个小时内，五场戏票相继售罄，而在上海逸夫大舞台，也有很多观众凌晨4时就来排队了，好像又回到当年越剧最鼎盛时票房红火、观众如云的盛况。王文娟说：“越剧走到这一步不容易，一开始的男班闯荡上海，屡败屡战，最后终于在大上海立足。1938年我学戏时，我的老师姚水娟、竺素娥每演一出新戏，都能引发观众购票的热潮。但是现在，越剧艺术令人心急。听说这一次《舞台姐妹情》在上海卖得很好，我希望年轻一代多多努力，能把越剧演好创作好，多一点儿这样的盛况。”

　　在采访时有个小插曲，徐玉兰说：“我们这些老人们，我年纪算最大了吧”。在一旁的吕瑞英马上凑过来笑道：“吾还是青年演员■（其实她已是81岁高龄了）。”徐玉兰拍拍坐在身边的王文娟和吕瑞英的手应道：“对，对，一个小妹妹，一个大妹妹。”王文娟笑道：“哎哟，我这把年纪还是妹妹呀？”徐玉兰半玩笑地一瞪眼说道：“在我面前，还不是妹妹呀？”王文娟抿着嘴笑而不语，满是甜蜜。对，在徐玉兰眼中，王文娟永远是妹妹，是与自己携手走过半个多世纪的妹妹。

　　越剧《红楼梦》唱道：“万两黄金容易得，人间知己最难求。背地闻说知心话，但愿知心到白头。”她们之间的情谊不被金钱所移，不被流光所转，为这世上的“知心到白头”做了最好的注解。

(来源: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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