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魏建军成为世界的一部分
文|李清柯
林徽因比我想象中的要漂亮。
她身体拘束笔直地站着,一头蓬松的短发,瘦削的脸上是标致立体的五官。那双狭长的眼睛格外的有神,大致一看像如今的明星刘雯。
她穿着优雅而干练,除去立体的长裙以及黑色的皮鞋,还戴着一双格外精致的白手套,以往我只从电影里看到过,颇有那个时代新女性的气质。
站在她身旁的是泰戈尔,而泰戈尔旁边则站着徐志摩,后者的姿态明显要更为松弛。这是1924年的北京,泰戈尔受梁启超、徐志摩等人邀请到访中国,林徽因则作为接待人员陪同。
林徽因的拘束或许不难理解。
这是场颇受关注的访问,一个印度人是如何获得西方的诺贝尔文学奖的?那一代的知识分子热切地期待泰戈尔分享自身的经验,他们好奇,是什么促使西方对落后的东方文明抱以认可?
期望泰戈尔能够为他们指明一个清晰而有效的前进方向,以抚慰一个民族以仓促的脚步融入世界时的茫然与焦虑。
面对这种崇拜,泰戈尔却感到失望,他期望分享一首抒情的诗,而彼时的中国知识分子则希望他给出怎么办的答案。
在北大演讲时,他不无遗憾地说:“你们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为什么非要我讲话呢?当我说我不是一个演说家时,我是诚实的。”
泰戈尔还说,他感到惶惶不安。只有一个叫谭云山的人让泰戈尔感到兴奋。4年以后,这个总是对世界充满无限好奇的青年,就任印度国际大学中国学院院长。
历史充满了讽刺,老吴指着手机上的这张照片说:“不过一个世纪,反倒是我们告诉印度人怎么办。”我是在广州飞往武汉的航班上认识老吴的,他坐在我的邻座。
这个33岁的男人,皮肤黝黑,略有些肥胖的脸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说话的姿态颇像印度电影中的演员,语速频密,一个音调重叠一个音调。
他是武汉人,在印度德里大学进修工程学,学龄已经5年。当我翻阅某本杂志上的泰戈尔短诗句时,激起了他的兴趣,于是他掏出手机让我看了这张林徽因与泰戈尔的合影。
我对印度的印象根植于那些传统而遥远的想象。除去知道谭云山曾就任印度国际大学中国学院院长,我对印度一无所知。
在网络碎片化的了解中,印度到处是惊人之景,老式的火车上挂满旅客,阅兵则是浮夸的马戏团展示......猎奇的背后隐藏着嘲讽。
在新闻媒体上,印度则是不断的骚乱,偶尔则是恒河上对尸体的祭奠。
而读书时,老师又告诉我,当上世纪的中印关系蜜月期过去以后,印度短暂地成为了我们的敌人。
他们对于宗教的虔诚,他们经过殖民史后对自我身份的辨认,还有他们对于圣雄甘地的怀念,我从未深入了解当中的情感与逻辑。
一连串的想象中,印度成为了一面镜子,两个历史同样悠久的古国在上世纪的困顿中短暂相交,然后直奔下一个世纪,成就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轨迹。
他们是落后的,是从不使用洗手间的陋习。我们是先进的,是四处海外投资的富有。
当老吴走入德里大学的时候,这种对比已经过分鲜明。
中印经济的数据对比乐此不疲地在网上流传。印度年轻人拥有一部1+手机的兴奋度丝毫不亚于拥有一部苹果手机。环球网则热爱用“小米继续统治印度智能手机市场”这样的标题。
老吴无视印度的“落后”,选择到德里大学进修。他也是某种程度上的失败者,“在国内混不好,于是出来镀个金。”
因为父亲的关系,他就职于湖北某个地级市的水利局,一心希望依靠父辈的资源进入武汉水利局的管理层。“因为有些人比你的资源更好,你还得排队,”老吴说。
尽管未能实现抱负,靠着父亲的关系他还是实现了停薪留职,公费到印度进修。
“一切都不同于国内,”印度给他带来了另类的新鲜感,也无视了他失败者的身份。在新德里还有孟买的酒吧,他着迷地与那些陌生却热情的印度女人展开周旋。
更重要的是,他感到了空前的开放与平等。他骑着一辆二手的本田摩托车漫无目的地穿梭在新德里的街道上,与不同的印度人交谈聊天,平民、学者、企业家,随后收获数之不尽的热情与真诚。
印度的医疗政策还打消了他对就医的恐惧,“条件肯定比不上中国,但你从来不需要考虑人际关系的问题。”
某个下午,当他躺在德里某间医院的病床上,望着空荡荡的房间以及天花板上缓缓转动的风扇,脑袋中甚至偶尔浮现起定居印度的念头。
老吴也承认印度男女不平等的现象,但他感慨,印度确实存在一种难以量化的活力。更多的中国人则通过这种活力收获巨大的财富。
凤凰卫视的纪录片曾经将镜头对准过那些印度的华裔。他们是20世纪初中国海外劳工浪潮的延续。面对时代动荡的无能为力,以及西方未知的诱惑,广东、福建一带的冒险家选择抓住命运的稻草。
在那些抒情的历史回忆中,一个个留着长辫、穿着单薄、身体瘦削而精悍的华人到旧金山去、到日本去、到马来西亚去……从事着建筑工、洗碗工等当地人不愿意从事的工种,在无数的付出与牺牲后,凭借着惊人的坚韧在陌生的国度获得尊重与财富,建成一条又一条的唐人街。
从潮汕的谢国民,到福州的林绍良,都是这段历史传统的一部分。印度不属于这股潮流中最理想的选择,但这里的香料、茶叶、还有因英联邦统治而确立的亚洲贸易枢纽都让人心生向往。
几代人过去,那些冒险家的后代仍然享受着祖辈所留下的庞大基业。
但他们从未尝试追溯祖辈更深层的记忆,他们喜欢用英语或者家乡的方言交流,而非普通话。他们一边对故乡的强大感到自豪,一边却已然模糊不清,只知道上海、北京这样的地方和几个奥会冠军的名字。
在纪录片的最后,许多印度华裔又像祖辈一样展开冒险,选择到澳洲去,躲进那里细小狭窄的唐人街。
与他们不同,老吴选择回到传统当中。尽管印度的生活充满诱惑,但他更相信自身的中国经验。
当飞机降落,他会与他的父亲见上一面,父亲已经帮他安排好。印度短暂的游历会成为他晋升的加分项。他也不再把命运寄托在武汉水利局,“这次不用再跟他们挤了,直接跳上一级。”他显得有些忿忿不平。
当了解到我从事汽车自媒体之后,他结束了他对印度那些千奇百趣的讲述,开始情绪激动地劝说我回到“正确的道路上”,不要耽误人生。
我不清楚他是否在25岁的我身上看到他年轻时的身影,不过,老吴对自己的中国经验确信无疑。“一定要相信我说的话。”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在飞机停稳之后他提上了他的行李,语重心长地用这句话和我道别,然后拖着肥胖的身躯消失在长长的机舱走廊。
或许我们从未理解过泰戈尔当初的质疑:“你们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
如今这种质疑更是被无情丢弃在历史的垃圾堆里。即便被提起,也难免引起一番嘲讽或者讥笑。
与过去一代人渴望从泰戈尔身上获得经验不同,现在我们足够强大,该轮到我们帮一帮这个怀藏无限能量却陷入贫苦的亚洲好兄弟了。
但在看似令人信服的对比中,一个本质的问题却从来未曾得到正视:
我们总是以单一且狭隘的标准去丈量自身。一个世纪前,我们确定泰戈尔一定有不为人知的成功经验。一个世纪后,我们相信我们的经验与模式能够让印度迅速崛起。倘若我们的观点是正确的,我们又如何解释那些华裔的成功与选择?
是魏建军让我想起了这些。
2月5日,长城汽车在2020印度德里车展宣布进军印度市场。它不仅希望将汽车卖到印度去,还希望把汽车卖到所有的东盟地区,甚至是澳大利亚。3年前,魏建军自信地说要让哈弗成为世界第一的SUV品牌。
但这场注定轰动的发布会不再有我们所熟悉的中国经验。长城的印度高管主导了整场发布会。因为国内猝不及防的疫情,中国身影的缺席,反而意外地突出了这场发布会的意义。
我们看到了一场发布会,而不是一种强大力量的宣泄,并且由这种宣泄,向外以及向内验证我们的中国经验。更多时候,这成为了许多车企乐此不疲的游戏。
规模巨大的出海,既是一种扩张,也是一个不断重新审视自身的过程。
我们不再用单一、狹隘的标准去衡量自身,不再过分强势地输出我们的经验与模式,而是尝试着接纳新鲜的事物,在一片陌生当中吞吐着或许草莽却富有活力的空气。
对于魏建军而言,他是新时代的冒险者。
在国内,他开始主动成为商业时尚杂志的拍摄对象,向外讲述他的个人故事。他有意识地收起一贯严肃刻板的表情,面对记者的镜头露出友好的微笑。
上世纪末,这个颇为个性的人曾展示让人惊讶的车技,被当地人赋予了保定车神的称谓。不久前,他再度流露出张扬的个性,驾驶着自己品牌的汽车穿过阿拉善沙漠。
事实上,这无不让人感到震惊。在过往,这多少有些不可想象。
两年以前,我行走在长城汽车的保定工厂。那些简单而嘹亮的“每天进步一点点”之类的标语口号,生硬而冰冷地印刷在石碑上、墙壁上、甚至是洗手间,无处不在,让人记忆深刻。
社交媒体盛传他以军队的模式管理工厂。工厂的大门装有检测工人步速的摄像头,每位员工都自我警惕行走的步伐。
传言一度让我将长城视作中国特色的富士康,后者的郭台铭曾经说希望工厂的员工都是机器人。这种割裂与矛盾也是一整代人的机遇与困惑。
倘若我们把上世纪90年代以及21世纪初视作中国商业两个强势崛起的鲜明节点,前者的代表是李宁、健力宝、联想、长城,后者的代表是百度、腾讯、搜狐。
对于李宁、李经纬、柳传志那一代人而言,他们走过了王小波所说的那个“我相信这本书最后是被人看没了的”的时代,然后怀揣着蓬勃的野心跳入市场之海,紧接着又在新世纪初笨拙而激动地成为世界的一部分。
李宁尝试着做中国人自己的运动衫;柳传志声称一个计算机的世界马上要到来;而魏建军则在丰田的启发下,尝试着制造出皮卡。
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崭新的世界,但他们更多拥有的是旧世界的经验。他们激动拥抱未知,却又热衷于用确定的方法处理未知。
眼下空前的强大有着某种隐形的封闭。
我们是世界最大的汽车市场,拥有全球最完善的汽车零部件供应链,强盛的消费力让世界赞叹。
但拥有数之不尽的汽车企业,我们却只能在低端的市场博弈。足够出色的国际设计人才汇聚中国,但走下生产线的汽车常常带有模仿的痕迹。
我们拯救了诸多的国外车企,却始终造不好一台变速箱。我们常常把这种不满的情绪引向个人,过去几年对尹同跃的评价是这种情绪的出口。
情绪如海浪盖过真实。
他创造了中国汽车工业的光辉时刻,将奇瑞的汽车卖到了南美洲。我们只关注这些成就,而尹同跃特殊的经历以及身份,还有奇瑞那些房地产、贸易、旅游、船舶海运等繁杂而冗余的分支,都被无意淡忘。
你无从想象,在1995年那个下午,尹同跃是否曾感动于芜湖的劝说,为故乡的人生产汽车。
柳传志或许能够理解这一代人的困境。在联想收购IBM的个人电脑业务之后,这个同样艰难完成个人身份转折的人说,我们应该“让社会的空气湿润一些”。
长城汽车在德里车展的一幕或许意味着裂缝的出现。微弱的光线穿透隔阂,投射在富含活力的空气之上。
我们会明白,融入世界不是一种价值观取替另一种价值观,而是勇敢尝试摆脱单一片面的价值观,把自己置身于广阔的世界图景,进而重新发现自身。
除去弄清楚自己是谁,更需要知道自己应该成为谁。
那个强盛而伟大的传统也是我们血液的一部分。是这种传统让我们不再以慌乱的脚步加入世界的序列中,它是一种特殊的养分。
余华的一段赘述确切地说明了这种个人与传统之间的关系:植物需要阳光并不是希望自己能够成为阳光,而是始终要以植物的方式去茁壮成长。
魏建军会知道泰戈尔的疑惑吗?
“你们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
网址:愿魏建军成为世界的一部分 https://mxgxt.com/news/view/382384
相关内容
魏建军:愿意和华为任正非住同一间房、他是智者魏建民魏建军,两者有关系吗
长城魏建军背水一战
汽车风口上的雷军与魏建军
魏建军“补”长城
魏建军访谈切片之“选室友”:愿和任正非同住
魏建军,真心英雄!
魏建军:潇洒走一回
魏建军如何救魏牌
“做事不过夜。”——魏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