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讯娱乐白皮书综艺篇章报告：少些抓马和虚饰，多点温暖与诚意

文：吴畅畅（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副教授）

 2023年，被寄予厚望的综艺领域表现平平，引发全社会讨论的现象级节目寥寥无几。相反，节目生产因为广告资金投放量的大幅减少，出现类似滞胀的风险。它直接体现在，四大视频网站的头部新综艺数量显著降低，整体上马太效应甚至强化既有的生产格局。

腾讯视频等网站依然保持私营流媒体视频平台的综艺生产优势，新综艺数量虽减少，但依然坚持开发和制作新的综艺节目。与此同时，视频网站的综艺节目生产开始步省级卫视后尘，不可避免地停留在综N代的水平上重复建设，节目创新的力度和创新节目的数量远不及疫情前。虽然选秀综艺因2021年清朗行动而暂时偃旗息鼓，可部分视频网站并未迅速改换跑道，策划和制作后选秀时代的新综艺。爱奇艺除了说唱似乎再也找不出更具吸引力的大制作综艺；今年让芒果TV收获社会关注度的节目几乎全是综N代，无论是“浪姐”还是“披哥”，或者《声生不息》等音综。而能够让优酷在今年的综艺节目市场稍微站起身的，也只剩下做了六季的《这就是街舞》。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2023年的综艺节目乏善可陈，小而美的户外放养类或救助类真人秀等新综艺开始展现其情绪治愈和情感抚慰的社会功能。飘洒着荷尔蒙的生存竞技类综艺反其道而行之，在一众过于温柔细腻的节目中脱颖而出，也算是本年度最后一季给予业界和观众的一份惊喜。

视频网站：音综和恋综的N代繁衍

 2023年能让普通网民印象深刻，或者节目片段广泛流行于社交媒体平台上的综艺并不算多，主要还是音乐类或恋爱类综艺。音乐类综艺集中在芒果TV，腾讯视频则盛产恋爱类综艺——两家视频网站凭借其核心产品的更新换代，已经形成二分天下的局面。相比之下，爱奇艺和优酷显然落了下风。2018年《心动的信号》上线，开启国内恋综3.0时代，让腾讯视频在恋爱综艺的类型开发与制作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如今，它握有两档颇有分量的恋综——《心动的信号》与《半熟恋人》。《心动的信号》第六季依然延续前几季的“高端人设”选角。节目从第一季开始，便试图打造当下社交媒体流行的“高端局”，参加节目的素人嘉宾不是高学历或拥有名校背景，就是富二代或跻身高收入阶层。不仅如此，今年的大部分恋综，主动走入“非抓马不成活”的剧本套路。比如，“心动”6里刻意营造的清华北大夺爱之争，或者《怦然心动20岁》正正和泽泽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看恋综如同看一场带有极强导向的剧本表演，但剧本化和愈发走向奇观化的恋爱真人秀，除了给观众留下可供八卦的素材外，还能提供什么呢？向年轻观众制造身材、学历或颜值焦虑，还是制造对情感“虚假的欲求”？同样，《再见爱人》或《半熟恋人》（第一季除外)这类主打熟龄市场的恋综，难免不受到奇观化制作思路的摆弄。分手或即将离婚的明星嘉宾、大龄青年的恋爱，从一开始就注定携有夺人眼球的基因，否则何以入选节目，共赴一场或委婉或悱恻的成人情感故事会？

 腾讯视频擅长制作城市中产女性趣味的恋爱综艺，与其所在的城市还有制作主体密不可分。而湘系队伍向来长于音乐类综艺的定制，这得益于湖南卫视在音乐选秀、歌手竞技真人秀和跨年演唱会等领域的长期积累。今年“浪姐”（更名为“乘风2023”)因《回家的诱惑》两大女主重聚等营销事件走红社交媒体，更无意间捧红日本动漫歌手美依礼芽。刚结束不久的“披哥”，凭借陈楚生的“逆袭”剧本每周不断刷新网络关注度。两大节目力捧的陈嘉桦和林志颖，除了彰显台湾流行乐坛曾经拥有的、不容置喙的影响力之外，已经很难复刻去年王心凌在“浪姐”里掀起的怀旧狂热。如今，芒果系音综陷入怀旧的泥淖里不可自拔。“浪姐”或“披哥”难道不是新版《同一首歌》？对观众而言，他们只会关注哪些明星参加节目、哪些歌曲好听，而不会在意究竟有谁留在最后成团“出道”。也因此，芒果系几乎每档音综只是首集能迅速聚拢流量，毕竟“谁来参加”的边际价值来得快，去得更快。大玩怀旧语法的音综还有《声生不息》和《时光音乐会》，同样是芒果出品，同样的芒果系味道。《声生不息》手握尚方宝剑，在暧昧不明的大环境下玩起文化交流的游戏。然而，一批代表性歌手（特别是张惠妹最初在宣传短片里被隐去姓名，随后被捧到“不能没有你”的高度)的缺席，让该节目与第一季相比，总多了一些商业投机的味道。

 今年每一季度，芒果TV都有一档高成本大制作音综在播。或许它引发的审美疲劳在于其重复单一的制作思路。“超快”系列和“歌手”等节目的若干年锤炼，让湖南团队或从湖南卫视出走的团队长袖善舞，习惯套用选秀逻辑进行精细化生产，不断玩出花样。从去年至今，每档音综几乎都自觉或不自觉地采用“歌手”和“101”的合体赛制，即N轮公演加现场观众投票。抛却社交媒体上流行的阴谋论，这番赛制的确给商业寻租留下不少空间（比如，今年“披哥”成团之夜的现场，竟然没有宣布年度总冠军，随后的芒果招商会上主持人宣布总冠军为林志颖，而湖南卫视官方通稿里总冠军竟又成了现场票数最高的陈楚生）。我特别想问的是，除了选秀与淘汰强赛制，音综还能有点别的设计吗？同一个平台孕育出的《时光音乐会》倒给了观众另一种方向的选择。

小而美：弱模式综艺的可能

 《时光音乐会》属于哪种方向的选择？每次看这个节目，我都会想起腾讯视频早几年播送的《奇遇人生》。或许这就是“小而美”综艺的魅力。自2017年《中国有嘻哈》震撼全网以来，几乎所有有影响力的综艺导演，都迫不及待地加入到网络选秀等大综艺节目的制作队伍，或凭借这些节目在行业内声名鹊起。这些节目赛制硬核强势，实施淘汰的同时，不排除逆袭和反转的可能。严格来说，它们的原型即同类型韩综（“Show Me the Money”或“Produce 101”等），都是在《流行偶像》（Pop Idol)赛制的基础上进行裁剪、修整或调和后形成新的模式版权。它们的“强模式”特点，使其自身更适合也更容易在电视市场上流通，进行版权交易。然而，当我们步入后疫情时代，音乐或其他类型的综艺除了带来淘汰和刺激、冲击和张力，也应该带来更多的温暖、安静和思考。令人欣喜的是，今年还是有几档小成本综艺没有叫嚣撕扯，而是主打轻松或搞笑，它们的弱模式或无（淘汰)赛制还能引发观众的集体想象和自我体悟。

 这类户外真人秀的鼻祖还要追溯至《爸爸去哪儿》或《向往的生活》等被国内业界称为“慢综艺”的节目。它不涉及生存竞技，也不刻意制造矛盾，而是要带领大家暂时转移或逃避对虎狼文化的注意力。一群明星或名人嘉宾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或在旅途中相互认识，共同生活一段时间。“向生”节目组眼瞅着何老师和黄老厨每年乡村一聚，做饭聊天的新鲜感尽数消失，勇敢地选择在今年制作最终季，主打一波怀旧杀外，还意外收复口碑失地。主打怀旧风波的，还有芒果TV第四季度上线的《我们的美好生活》，让《还珠格格》演员重聚，共同经营一家乡间民宿。从城市回到乡村，汲取乡村的镜像效应，是国内慢综艺的制胜法宝。在一堆服务于城市中产的综艺节目中，今年的小惊喜应当是《种地吧》。一群叫不出名字的爱豆、歌手和新人演员，聚在一起誓要完成半年内种出一万斤粮食的任务。节目固然有剧本成分，可是每当不太知名或流量不高的年轻人面对镜头时，少年们的表演并不做作，更没有背负那么重的偶像包袱。仰望星空因此第一次显得不那么虚与委蛇。“少年下乡种地”在已经精疲力竭的田园综艺中，出乎意料地闯出一条清新而不油腻的路子。这是最近几年我看过的唯一一档不把乡村当作城市镜像的真人秀。其实，央视频制作过一档类似的慢综艺，名叫《追着时间的厨房》。只是浓得化不开的央视范儿和乡村振兴大主题的强行注入，让节目看起来更像一部适合在农业频道播放的专题片。

 或许受到芒果TV去年暑假上线的《快乐再出发》的影响，腾讯视频今年推出名字近似的《现在就出发》。不过看完节目，很多观众都会把它和《青春环游记》第二季联系起来。因为节目模式太像了，只不过贾玲换成沈腾，“沈腾和他的假朋友们”的旅程。沈腾和一群嘉宾去到不同的地方，做做游戏，做做饭。尽管“含腾量”挺高，可节目的关注度和讨论热度却未达到预期。这和节目定位模糊没啥关系，毕竟《青春环游记》第二季的定位也一度令人迷惑。那应当归咎于腾哥和嘉宾之间的互动感不足，还是需要检讨玩默契游戏的模式已经有些审美疲乏、节目不够松弛? 去年推出的《快乐再出发》第一季，为后疫情时代的明星旅程式真人秀树立了标杆。它很机敏，懂得如何有效利用一群老哥哥们的“事业心”。设计穷游赛制既符合他们当时的江湖地位，还能在“绝境”中倒逼出在掌控之中的失控效果。哪怕身处尴尬窘境，“老哥哥”们的默契和幽默的化解方式，始终让节目整体上维持住松弛却又兴味盎然的质感。可惜这份松弛感的丧失，让匆忙上线的第二季顿时失去节目原有的吸引力。

省级卫视的节目创新

在电视的后黄金时代，曾经位列一线梯队的省级卫视采取自救的主要形式之一，便是制作和开发综艺。因此，即便面对视频网站的汹汹来势，仍有不少省级卫视坚持节目创新，而不止于综N代的苟延残喘。然而，历经过去三年的变动，大部分省级卫视几近缴械投降，不再执着于新节目的创意开发与落地执行。2023年，惟有东方卫视和浙江卫视依然上线新节目。不可否认，浙江卫视的周末时段已经升级为吴彤导演的自营地。有记者用“吴彤宇宙”来形容，其实并不算虚张声势。不过，从去年下半年至今，吴彤制作的不同类型的综艺，在模式上呈现高度趋同的状态。明星+做游戏+吃饭聊天顺势“洗白”+穿插表演，成为《萌探探探案》3、《王牌对王牌》8、《青春环游记》4以及新节目《我们的客栈》、《无限超越班》的标配。尤其是《无限超越班》，原本可以透过真人秀的设计，展现TVB文化同内娱流量经济之间的碰撞，却因为各种可以想见的原因，而沦为TVB为流量明星背书的综艺。“青环”2成功的原因是多面的，一是生逢其时，2020年正值全国人民身心皆处于休养生息的状态，贾玲和一众明星的接地气表现与幽默互动，极易满足观众的精神需求。二是贾玲和其他明星的高适配性，这足以消解节目本身游戏套游戏而与游玩无关的设计所带来的疲倦感。然而，随着“春游家族”部分成员在第三季，以及今年第四季贾玲和范丞丞这组“加饭姐弟”的退出，即便“青环”4有综艺编剧岑俊义坐镇，也难掩节目影响力尽失的事实。

 与浙江卫视清一色上线高成本、大制作综艺相比，东方卫视上新的节目里，既有垂直类选秀节目（《爱乐之都》青春季)，也不乏人文关怀的“小而美”综艺。除了《极限挑战》，“喜剧”和“语言类”也深深烙印在东方卫视的综艺基因上。东方卫视最早尝试过脱口秀、单口喜剧或吐槽大会等几乎所有的西方电视语言类节目形式，最终因为其高敏感度纷纷下架，只剩下合家欢类型的《欢乐喜剧人》《笑傲江湖》和《妈妈咪呀》。然而，腾讯视频的脱口秀大会与爱奇艺的“喜剧大会”，携带着专属于青年人的欢喜密码和幽默语法，迅速走红社交网络。见此情景，东方卫视马不停蹄地联合民营制作公司推出《开播！情景喜剧》和《今晚开放麦》。然而，在电视端口播出的这两档节目，其制播逻辑或受众群体与网络综艺依然存在本质差异，加上东方卫视自己的网络平台“百视通”尚在起步阶段，节目难以与其他视频网站的语言类综艺抗衡，热度不及当年的“喜剧人”。不过，东方卫视值得一提的年度节目，在我看来不是这些大制作，而是一档小而美的综艺《加油！小店》。它的救助模式类似于《粉雄救兵》，几位年轻人帮助店家在疫情结束后开展营运，带领小店重新焕发生机。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这个创意的人文主义调性非常适合上海。问题在于，《加油！小店》的视野不是平等主义的，虽不至国内此前的帮助类综艺（《你怎么那么好看》)那般居高临下，但始终存在“何不食肉糜”的生硬感。目前，做综艺的不了解社会的复杂，或者仅按照其同温层视界里的方式设计剧本，已成了市面上众多综艺节目的通病。

国内综艺到了出海时刻？

 去年上半年，《极限挑战》的导演严敏以罗英石《新西游记》节目模式为基础，制作中国版《新游记》。今年年底，严敏再次带来一档质感与当下众多综艺节目完全不同的《我可以47》。在此之前，芒果TV抢先上档《哎呀好身材·奔赴季》。芒果这档节目的原型，可以溯源至奈飞年初上线的两部韩综《体能之巅：百人大挑战》或《海妖的呼唤：火之岛生存战》。虽然“好身材”抄得纯粹，至少它深得原版节目的精髓，简单即极致。然而，无论《新游记》还是《我可以47》，严敏即便植入他强烈的个人标识，即对社会竞争的严肃思考，但节目最终偏重于拼贴式风格，“极挑”、“最强大脑”甚至谈话类慢综的元素在节目中反复出现，整体上不够简洁。体能竞技综艺在年尾进入内娱综艺领域，虽有些意外，但仍在情理之中。对健身或强壮身体的拜物式崇拜，早已是城市中产文化的重要组成。对肌肉和汗水的特写，结合类似饥饿游戏的残酷淘汰，丛林综艺又找到一条新的路径潜入国内，而不至于显得政治敏感。

奈飞进军韩综市场，起步不算晚。不过直到今年，借助韩综赛道，奈飞主导的亚综终于实现和美式生存战节目“合流”，突破底线地展露人性之恶。目前，国内综艺行业除了对个别节目进行脱敏化处理后对内生产与传播外，还能向外输出些什么? 爱奇艺和腾讯视频绕开奈飞，将综艺“出海”的重点放在泰国等东南亚国家。去年大热腐剧“黑帮少爷”的衍生综艺与泰国版《创造101》，就分别属于爱奇艺海外版iQIYI和腾讯视频海外版WeTV今年展开的“出海”动作。尽管与周边国家或地区存在文化相似性，但我国迄今实现输出的综艺节目创意或模式，与韩综保持了千丝万缕的关系。作为全球顶级视频流媒体播放平台，奈飞如今已经主导综艺和电视剧的国际贸易和市场流通。由它开启的新韩综时代，正在逐渐渗透国内综艺生产领域，后者要在综艺生产上实现与奈飞的深度合作，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2024年的期待

 2023年即将过去，不少省级卫视或视频网站已经释放信号，预告明年即将播出的新综艺。其中最瞩目的应当是团体选秀节目的“复归”、某韩流团体的重组，以及丑闻明星荒岛真人秀。

2021年网络清朗行动实施以来，团体选秀综艺似乎在一瞬间消失在网络平台。可在今年，优酷、灿星和TVB合制的《亚洲超星团》又让不少观众看到团综重启的希望。不久前，TVB刚通过抖音等社交媒体平台发布节目部分内容。除了改换名字、选手更加“新鲜”，《亚洲超星团》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实现其总导演所说的“新养成风格”？不过，节目从2021年启动至今，始终没有在国内正式发布播出时间和播出平台的官方消息。芒果TV在其综艺推广会上宣布，舞蹈生存竞技类综艺《舞蹈狂花》的卖点在于F(x)有望实现全体成员聚首，一时间引发争议不断。自2016年坊间盛传的“限韩令”实施以来，芒果TV在近几年小动作不断，擦边邀请韩流明星入局，比如去年“浪姐”里的郑秀妍（美籍韩裔)，今年的Amber（美籍华裔)。明年是否能够继续发力，促成这一重聚事件，本身已经成为节目的营销方案了。

芒果TV除了在“限韩令”的边缘试探外，明年更聚焦“被讨厌”的公众人物，邀请他们齐聚“讨厌岛”，通过比拼争取离岛机会。无论如何，芒果TV深谙社交媒体的流量密码，至少懂得仅仅通过节目预告来操弄网民情绪。被讨厌的艺人齐聚岛屿，赚取“可爱值”夺取离岛机会，这的确是相当棒的节目创意。然而，节目究竟如何落地，仍然存在太多不可预知的风险。丑闻艺人还能上综艺吗？若不是丑闻艺人，如何定义“被讨厌”？被全网讨厌还是被部分社群讨厌？被讨厌后赚取可爱值的真人秀，究竟为艺人的变相洗白服务，还是借网民力量共同决定被讨厌艺人的生存去留？若是后者，节目是否有可能走向网络集体公审？

疑云席卷而来，实在叫人不安。在需要情感抚慰的年代，国内的综艺节目可否在新的一年里多点诚意，切实走进日常生活，少制造些焦虑，允许玩闹，鼓励非竞技的社交关系，学会云淡风轻，保持松弛感? 不是只有剑拔弩张或者高成本制作才能体现综艺导演功力，它完全可以藏身于简单、缓和与松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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