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王文娟在武康大楼
【编者按】自2014年起,由媒体人陈保平、作家陈丹燕等人组成的口述史团队以上海武康大楼为纽带,对这里半个多世纪以来的居住者、大楼管理者及风貌保护区总规划师展开采访。刚刚去世的越剧表演艺术家、一代越剧宗师王文娟从1965年起在武康大楼居住了几十年,本文为2018年陈保平在武康大楼对王文娟进行的采访。
2018年,陈保平在武康大楼采访王文娟。 澎湃新闻记者 丁晓文 资料图
问:王老师,今天很高兴在你身体好的情况下来看看你。我们想聊聊你之前在武康大楼住的那段时间的情况。我之前稍微做了一点功课,就看了你写的那本《我的越剧人生》,我看里面你写到你当时住在密丹公寓和枕流公寓的小房子里,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好像是等你女儿出生了之后,你们搬到武康大楼去了。
答:对。因为我跟我先生……我在枕流公寓,他在密丹公寓,两个地方。虽然是蛮近,但总还是住在两个地方。他有个妈妈,我也有妈妈,我们想住在一起。我生了孩子以后,还是希望都住在一起,热闹一些。
问:这样你们就有三间房子一套了。
答:实际上有四大间,还有一个小间,蛮宽裕的。
问:那个时候你们是通过房产公司去换的还是自己去找的?
答:我们去找的,找的也挺好。
问:那时候换房子要通过什么中介吗?
答:要的。
问:那时候大概是几几年?
答:我是1965年1月份住进去的。
问:1965年住进去,那“文革”还没开始。
答:没有开始。1965年,我孩子刚刚生下来几个月。所以他们现在门房人员还记得我抱着女儿,住到武康大楼里面去的样子。住进去的时候,觉得这个房子装修得非常考究。它的走廊很长,电梯上去有一个很长的走廊。走廊里面全部有热水汀的。
问:你去的时候这个热水汀还在吗,用不用啊?
答:热水汀还在那里啊。长廊里都有热水汀。我呢,那个时候叫新楼,住在新楼4室,我是4楼嘛。我们门口也有一个热水汀。后来大概人住的多,脚踏车什么堆在那里,就把热水汀都敲掉。敲的时候很难敲,它很坚固的。你们现在去看,敲的时候地上现在还有小小的裂缝,蛮坚固的。
那么我们四楼前面有一个长廊,叫阳台,它有13平方(米)。后面进去也有一个长廊,里边还有一家,就是王勇他们住在那里,这是公用的地方。敲水门汀的时候,我说地不要弄坏,这个地很好的,现在还有小小的裂缝。那我们后面这个长廊下去,实际上这里是个车库,过去是停车的。那上面有两个小的,用白色的瓷砖一块块贴起来的小的池子。我说这是什么,他们说是小孩游泳的,可以游泳的。上面是一个草坪,车库上面是碧绿的草坪,还有小孩的游泳池,很漂亮的。
我住在那里也不觉得有什么,因为不了解。后来因为我是个演员嘛,过往也有粉丝来。有一年,有一位粉丝,我不认识的。他认识我,我不认识他。我接到一封信。我拆开一看,他说王老师,你住的房子,你看看这张照片。里面他附了一个简报,报纸里面剪下来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房子,和武康大楼是一模一样的。他说这个建筑的建筑师很有名,是匈牙利的邬达克。他说你住的地方是孔二小姐住的房子,我跟孙道临住的那个房间,是孔二小姐住的那个房间。它这个房子的结构跟其他房子也不太一样,它不是一间一间的隔断。两边有四大间,每一间有的是23平方(米),有的是22平方(米),有的是20平方(米),它都是很宽大的房间,都是通的。西边一间是孔二小姐的卧室,东边也是一间卧室。卧室中间都有门的,中间开门的。西边出来好像是个书房,东边出来好像是个客厅。四间房全部是可以打通的。
问:那么孔二小姐在这里住过,是谁告诉你的呢?
答:我前面不知道。后来我有一个粉丝到荷兰去住了,有一次来,他带了一个荷兰的朋友来。他一进这个房子,他说王老师你住的房子,是不是邬达克,匈牙利那个有名的建筑师造的啊。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倒不是怎么了解。他回去之后,第二次来,他给我查得很清楚。他说你这个房子的主楼是1924年建造的,辅楼,就是我住的新楼,是1930年建造的。这个建筑师在美国纽约还是哪儿,他说还有两个地方,一共有三个国家,建了同样的建筑。我说对的,我有一个观众寄信给我,我当时就拿出来给他看。现在因为我房子装修搬家,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要是现在还在就好了。
问:也就是说,你这个房子当年孔二小姐住过,是人家告诉你的?
答:对,也是观众告诉我的。
问:那说明有一些老的观众知道,他们是了解的。他们连这间房间是谁住都知道,武康大楼有那么多房间。
答:因为武康大楼这个房子可能人家都了解的,都熟悉的啦。
问:也有可能这里有好多人家嘛,这个人可能到你这个房间也来过?
答:我当时没有记名字,这一封信就没了,当时也没放在脑子里面。他还说大光明也是他设计的,还有国际饭店。当时国际饭店好像全上海最高,但是改革开放以后我们多少高楼大厦,它好像变小弟弟了是吧?那个时候讲起这些好像很稀奇的。我也是慢慢地,观众一点点告诉我的。
问:您在武康大楼住了几年?
答:我是1965年1月份进去,我女儿已经是52岁了,大概就51年了。搬到这里来已经是51年了。因为我先生走了以后,我只有一个人了,有一个粉丝也一个人,她在照顾我。我女儿不放心,她住在这个小区,后来她就在这里借了房子,要我住到这里来,是这样的,我就搬出来了。那个房子我女儿非常爱惜的,她说妈妈这个武康大楼的房子不能动,是我成长的地方。因为我是女儿七个月的时候抱着她住进去。她生长在那里,她说这个房子是我生长的地方,还是保留在那里。
我们过去住的时候,下面是王盘声,沪剧的重要演员王盘声。边上是王勇他们,过去是王勇爸爸的老师的房子,叫王人美,他是音乐学院的教授,很有名的。因为王师母只有一个人,她叫王勇的爸爸,住到里面来。我记得王师母还有一个干儿子,一直在外地,经常来的。后来王勇爸爸结婚到深圳去了,她就带着王勇住在那里。大楼里边好像还有电影演员,但我没有跟他交往过。郑君里住在下面,本来住在我们那个房子。
问:本来住在你们的房子?
答:我们那个房子也住过的。因为黄晨是郑君里的夫人,也是电影厂的演员。她那天到我家里来玩,她说你主卧里面这块板还是我做的,我要拿回去了。我说可以,你说什么时候来拿吧。本来是他们住在那里的。后来他们就搬到三层楼靠东面的房子了。
问:为什么要搬呢,你这个房子不是蛮大的吗。
答:怎么搬的我不知道,我去看的时候已经是三间房子空在那里了,有一间么,有人住。
问:这间就是你们把密丹公寓给了他。
答:小公寓给他了。那时候我们两个公寓大概有将近300平方(米)。枕流公寓和道临那个小的公寓加起来快有300平方(米)。
问:那不小,很大的。
答:蛮大的。后来调到武康大楼,200多个平方(米)吧,是这样的。住在那里我觉得,虽然是靠马路,但也是很静的。为什么,那个建筑师哦,我们里边西边我们住的那个房子,装修的时候,把墙拆掉以后再弄嘛。它靠马路那边的这一块墙,它里面有像竹编一样的隔声设备,好像蛮厚的隔声设备。
问:所以声音不太有的。比较安静。
答:很好,很安静的。虽然在马路边上,还是不错的。所以这个建筑,我觉得还是很好的。这个大楼也是蛮坚固的。过去新楼有个电梯的,这个电梯在老楼到新楼中间有个地带,好像有十几个平方(米)的地方。我也是听人家讲,过去装修房子不是有些不要用的东西嘛,都在这个楼梯里。阿姨进出也是在这里,一般客人也是在这里,大厅进出不是一般人随便好走的。蛮严格的。
问:就是一般的客人也是要从那里走的?
答:一般的客人就是从小的电梯上去的。
问:那里面的住户是从大厅上去的吗?
答:住户或者比较贵重的客人都是用大厅,管理比较严格的。我也是听说的,没有办法查历史。过去这个大楼住户也是一室一家住户,它一室蛮大的,有的是三间,有的是五间。就是三间房间也很大的了。后来就住多了,住多了都借出去了。一个门里面有两户人家,或者三户人家。人家自行车都放在走廊里,过去不可以。
问:这好像是从“文革”开始吧。
答:对,“文革”以后。“文革”以后什么摩托车、自行车,最不好是人家晾的衣服,有人来了,衣服晾在走廊里,不雅观。这个我看起来太不舒服了,最好不要。
问:王老师演那么好的电影、戏啊,这些东西肯定是看不惯的。
答:有的外国客人来,一进来看到武康大楼很有名,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人家有这个感觉。这些衣服也不是正正规规的,是乱七八糟的,一个裤脚套进去,一个裤脚荡下来。有时候我们住在新楼,新楼的门是锁了,“文革”之后为了安全嘛,都是在大楼进出的。有时候国外的人来,我觉得真不好意思,有时候要低头进去。过去是比较严格的,走廊里很干净,不放什么东西。现在要住人,有些车子没地方放,有个车库现在也住人了,这有国情的问题,那没办法的了。这个衣服真的不要晾,千万不要晾,不雅观。所以我开始住在武康大楼时,觉得那边的管理比较严格,住在那里很舒服的。后来车库上面的草坪和小孩的游泳池,下面住人了,上面的通风设备有问题,在上面搞个天窗,这个也是必要的,因为要住人了嘛。有的上海人,虽然那里房子很小很挤,他也不愿意离开,这个情况也是没办法的,一下子没有办法解决的。
问:但是听说现在政府可能会安排他们动迁,徐汇区要把它再改造,要把这里再恢复,有这个计划。
答:那是当然好。那个房子很漂亮的,住在那里也很宽敞。所以我住到这里,感觉没有像那里那么好,高度也好,宽度也好,总觉得不对。因为跟女儿近了,我年纪也大了,90多岁了。
王文娟家中摆放的与孙道临的合照。 澎湃新闻记者 丁晓文 资料图
问:你怎么90岁啦。
答:91岁了。
问:看不出,看不出,实在是看不出。看上去只有70多。
答:那么现在是有点化妆。所以有的时候也不是记得太清楚。
问:但是你讲的还是非常清楚。说明你过去演戏什么的,记忆力非常好。
答:哪里哪里。道临一直讲,住在这个房子不容易的。一个是地段,在淮海中路,过去是叫法租界,淮海中路是法租界。所以后来荷兰的客人跟我说,这是法国人投资的。当时是法租界那当然是他们,税收都是他们收的。南京路是英租界,淮海路是法租界,是外国人投资的。他给我讲得很清楚。我听说有三个地方有和武康大楼一样的建筑,我说你能不能给我查一下,我叫他去查。他说现在还查不到,只有纽约有一个。其他不知道在哪里,他还没有查到。这个荷兰的客人来了两次,我还可以问问。前面写信的观众,他认识我,我不认识他,所以没办法问。当初我们住在那里,邻居什么的都还是很和谐的。
问:你那个时候因为刚刚住进来比较年轻,演戏都是很忙的,跟邻里关系还有点交流?
答:交流很少。白天我们要去练功,下午我们要休息一会儿,晚上要去演出。等我们回来,他们都睡了。所以晚上回来也比较安全,在武康大楼比较安全的,它有门房什么的,大厅也是很干净的。
问:星期六星期天有没有大家串串门的情况?
答:我一般不太跟人家交流。后来有了孩子,也就忙一点。
问:他们有一些邻居的孩子,现在当然也大了。他们有一些记忆,当时道临老师演《渡江侦察记》,在“文革”当中也放的。道临老师演了一个角色,有一句话“上级的意图是”。小朋友一直都要学这句台词的,看到道临老师来了,他们就要学这句台词。
答:过去不像现在,你们要整理历史,(你们)很重视。下次要是听到这个事情,我就再问一下,问他们要点资料,好不好,因为过去我也不注意这个问题。现在年纪大了,有时候也记不清楚了。
问:不过有好多你那本书里写的,我们也都看到了。包括你走上戏剧的道路,五个林妹妹的角色,这些我们都看到了。
答:“文革”的时候,下面郑君里,上面是我们,可热闹了。(红卫兵)一会儿到他那里,一会儿到我们这里,都非常热闹。
问:“文革”当中你戏都不演了吗?
答:不演,我不好演戏啊,我是牛鬼蛇神啊。我们一个戏叫《四封信》,我们越剧院的一个造反派让我演一个妈妈,还有其他都是小演员。到各个单位演出,歌颂《四封信》。戏都排好了,要彩排了,临时通知我不能演出。为什么呢,王文娟上台是不好的,报纸上登的,后来我就没有演出,把我撤下来了。后来我们“解放”了,可以回家,到了家门口,我想我好不好回去,可能不好回去吧。这个心情很复杂。回家之后,妈妈不在,出去了。等看到妈妈我说我解放了,能回来了,开心得不得了。但是我们解放是解放了,但是跟一般的群众还是不一样。不能演才子佳人。
问:那你们越剧院样板戏没有演过吗?
答:样板戏演过的。我轮不到。我就辅导青年,做幕后工作。小青年会说:“老师,你教教我。”他们上台,张瑞芳啊,会觉得胆怯。我说你笃定吧,导演排好,我给你单独辅导。就做这个工作,抛头露面不可以。后来“文革”后第一次演出,上台觉得立也不是,坐也不是。那段时间总算过去了,我们家也算都活下来了,不错。
问:现在这些才子佳人又变成优秀作品了,都是经典了,所以那个时候完全是浩劫。
答:都是经典优秀节目了。
【采访后记】约王文娟采访很不容易,她一直患病,住院。她不愿病态倦容地出现在我们面前。见到她的时候,觉得她一点不像90多岁,她说你们来,我总要打扮一下。听她诉说与孙道临在武康大楼居住几十年的生活,就会想,那个时代的人怎么那么单纯,那么好,对物质怎么看得这么淡,粉丝与名角的关系那么亲近、清爽。如果把这样的人当作不可信、不可靠的人来对待,来伤害,这个社会肯定是出了问题。而回过头来看今天一些明星名角的贪婪、玩世,无节制地与资本沆瀣一气,可见今天也有今天要正视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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