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我的故乡高密
故乡往事
莫言
我生在山东省高密县大栏乡平安村里,一直长到二十岁才离开。故乡——农村留给我的印象,是我创作的源泉,也是动力。我与农村的关系是鱼与水的关系,是土地与禾苗的关系。当然,从另一方面看,也是鸟与鸟笼的关系,也是奴役与被奴役的关系。
虽然我离开农村进入都市已经十好几年,但感情还是农村的,总认为一切还是农村的好,但假如真让我回农村去当农民,肯定又是一百个不情愿。所以有时候骂城市,并不意味着想离开;有时候赞美农村,也不是就想回去。人就是这样口是心非,当然也会有始终心口如一的特殊例子。
故乡留给我的印象,是我小说的魂魄。故乡的土地与河流、庄稼与树木、飞禽与走兽、神话与传说、妖魔与鬼怪、恩人与仇人,都是我小说中的内容。要把我与农村的关系说清楚,不是太容易。我想拣几件至今让我难以忘怀、又没有写进小说里的事儿写写,也算向读者坦白吧。
一、滚烫的河水
我这辈子记住的第一件事,是掉到茅坑里差点淹死。那大概是我两岁的事。
在我的印象里,那是个暴雨很多、骄阳如火的夏天,家里那个用砖头砌就的很深很大的露天茅坑里潴留着很多雨水,水面上漂浮着一层草木灰,草木灰中蠕动着长尾巴的蛆虫。我记得茅坑角上插着一根木棍子,是为我的腿脚不方便的奶奶预备的。
我喜欢双手抓着木棍子,身体往后仰着,一边拉一边胡思乱想。那根木棍年久腐朽,突然断了。我仰面朝天跌进茅坑里去,喝了一肚子臭水,幸亏我的大哥发现把我捞上来。
大哥拿着一块肥皂,把我扛到河里去洗。我记得正是中午头儿,阳光特别强烈,河里的水明晃晃的,耀得人不敢睁眼,满河里都是洗澡的男人和戏水的男孩。男孩们追逐着,叫嚷着,腾起一片片白色的水花。大哥把我放进河水里。河水滚烫,我嗷嗷地叫着,搂着大哥的脖子使劲地把腿蜷起来。大哥硬把我按在水里。我哭着挣扎着。我记得大哥说:你一身屎一头蛆,不烫烫,脏死了。
我还记得周围的滚水中露着一些青色的男人头颅,那些漆黑的眼睛在蒸气中眨动着。谟贤,怎么了?我记得他们很尊敬地叫着大哥的学名问。大哥那时正在夏庄镇念高级中学,是村里唯一的中学生,受着村民们的尊重。
大哥说:掉到圈里了,差点淹死!我记得那些男人笑嘻嘻地问我:屎汤子什么味道?好喝不好喝?大哥往我的头上抹了很多肥皂,肥皂泡沫杀得我睁不开眼睛。我闻到了肥皂味儿、鱼汤味儿、臭大粪味儿。
我认为三十几年前的太阳比现在毒得多,能晒热半河流水。那样滚烫的河水我再也碰不到了。近十几年,故乡所有的河流都干得底朝了天,我的乡亲们在河床上晒庄稼,搭上台子唱戏。关于在河床上搭台子唱戏的事,我在一部题名《爆炸》的中篇里有过描写。
二、成精的老树
“大跃进”、大炼钢铁、吃公共食堂时,我已是三岁。先是记得我家菜园子旁边那株数人难以合抱的大柳树被杀了,拉去当炼钢铁的燃料。杀树时我跟着姐姐满腔怒火地站在很远的地方观看。虽然农村“共产主义”管什么都不要钱,但我们对自家的大树有感情了,杀它我们心疼。
杀树的人有十几个,有拿斧的,有拿锯的,有拿十字镐的,有拿大锛的,噼嘛啪啪,从日头冒红折腾到太阳平西,雪白的木屑飞散在大树周围厚厚一层,但大树森森屹立,总是不倒。邻居孙二提着大斧绕着大树转着说:“该倒了吧,怎么总是站着?”
很多遥观杀大树的婆婆妈妈嘁嘁喳喳地议论起来,说这棵大柳树有几百年的寿命,早就成了精了,不是随便好杀的。说有一年谁谁谁从树上钩下一根枯枝,回家就生了一场大病,何况要杀它!砍一斧没有血来就算树精遮了众人的眼。婆婆妈妈议论着,杀树的男人都怯怯地离了那挨千斧万锯而不倒的老树,远远地躲到矮墙边上抽烟袋。夕阳渐下渐浓,红光像血一样,把老树映得一片辉煌,看光景杀树的男人也都害了怕,没人敢靠前了。
正在这时候,大队长张平团来了。他瞪着两只呆愣愣的大眼,大背着一杆长苗子鸟枪,穿着一身又脏又破的军衣,腰里扎着一条黑色的牛皮腰带,很宽;腰带扣是黄铜的,闪闪发光。据说他常用这条腰带抽他的老婆,这不是我亲眼所见;我亲眼看到过好多次他打老婆,但都不是用牛皮腰带,用枪苗子戳,用疤棍子掳,用木板子砍。每次他都把他那个又瘦又小的老婆打得血肉模糊,眼见着要死的样子,但她总是能活过来,而且还能在这三日一小打、五日一大打中一胎接一胎地生孩子,尽生些秃头小子,七长八短一群,五冬六夏光着屁股,都瞪着呆愣愣的大眼,一看就知道是大队长的种子。
大队长昂着头,瞪着眼,像哪吒一样,风风火火地滚过来,冲着那些杀树的男人破口大骂:“……磨洋工吗?十几个整劳力,一天杀不倒一棵树,要你们干什么?都给我滚起来,杀。”
孙二弓着腰,踱过来,愁眉不展地说:“大队长,不是我们磨洋工,这棵树成了精了,不好杀。”他指指被砍得摇摇晃晃的大树和遍地的木片,怯声道:“都成了这样了,它硬是不倒。”
“放屁!”大队长骂道,“听说过狐狸成精,没听说过柳树成精。不倒?它凭什么不倒?它敢不倒!我给你们轰它一枪,压压邪气!”说着,他把肩上的鸟枪悠下来,端在手里,喝一声:“小孩子闪开点!”然后,举枪单眼瞄瞄准,说:“我可是要搂火喽!”随着一钩扳机,一股小小的黄烟从枪机那儿冒起来,紧接着一溜火光蹿出枪管,震天动地一声响,一大团铁砂子打在树干上,掏出了拳头大小一个窟窿。大树抖了抖,依然不倒。
大队长猫着腰走到树下,转着圈看了看,说:“断是断了,就是树头重,压住了。找绳子,拴住树杈子,拉,一拉准保就倒了。”杀树的人们大眼瞪着小眼,懒洋洋地,没有一个想动。大队长瞪着眼,大声吆喝:“想让我拔你们的白旗吗?孙二,你去大车棚里拿绳子。”孙二黏黏糊糊地说:“大队长,天就要黑了,黑灯瞎火的,砸着人就不是玩的。”大队长道:“胡说,放着它立一夜,不是又长到一块儿去了嘛!别给我蘑菇,快去。”
孙二嘟嘟哝哝地去找绳子,大队长瞅着机会,剥皮剜眼地训斥杀树的人。大家都低着头抽烟,没人吭气。大队长也觉得没趣了,吐了几口唾沫,单手叉腰,往大车棚的方向望孙二。
孙二拖着大捆绳子,像一条被打出了肠子的狗,三步一歇地磨蹭过来。
大队长命人上树挂绳,没人敢上。张三说腿痛,李四说腰痛,王一说眼神不济,都不愿上树,用枪筒子戳着腚也不上。大队长无奈、皱着眉头想了个偷巧的法子,用绳子绑了一块砖头,往树杈上抛,三抛两抛,竟然成功了。拉紧了绳,大队长喊着号子,一、二、三,拉——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嘎吱嘎吱几声巨响,大树缓缓倾斜过来,有人喊了一声:“不好!”
众人扔掉绳子才待要跑,哪里跑得及?大树挟着风裹着月,像一团黑压压的乌云,比风还快地倒了。庞大的树冠陈在地上,蓬松着像一座小山。短墙倒到白菜地里去了,孙家的三间草屋倒了一间半。十几个杀树的民工一个也没落,全给捂在树里。他们在树里边出不来,人不停地叫唤。大队长站在边上喊号,看事不好,几个小箭步就蹿出几丈远,脱离了危险。到底是当过志愿军的人,反应敏锐,腿脚矫健。
先是围观的婆婆妈妈们尖声叫起来,继而是大队长尖着嗓子沿大街来回跑动着喊叫:“救人——救人——”附近土高炉那儿正在砸锅熬铁的人乱纷纷跑来,七嘴八舌地问:“人在哪儿?人在哪儿?”
后来就试探着拉那树冠,哪里拉得动?一老者道:“别拉!一拉两鼓涌,原来死不了的,也给揉搓死了。”都停手不拉,但没有主意,老者道:“多找大齿锯来,卸树杈子。”
众人找来几张需要两人拉动的大齿锯,又点亮几盏马灯,哧啦哧啦地锯树杈子。大队长早就不咋呼了,鸟枪也不知扔哪儿啦,煞白着脸儿,提着一盏马灯,给拉锯的人照明。
被砸在树下的人的亲属听着风来了,哭的哭,叫的叫,像死了人报丧一样。树下的人有能跟亲属对话的,劝亲属不要哭;伤重的就顾不了人伦,一个劲儿呻唤;也有自始至终没出动静的,亲属呼唤也不答应的,大概不死也是发了昏了。
树冠渐渐秃下去,几个小时后,终于见了地皮,把树下的死人活人拖出来,抬到卫生所里去。满地都是血。人终于散得不多了,大队长提着马灯,呆呆地站在那儿,像根木桩子一样。
这是我们村几十年没出过的大事故,死了五个人,孙二是其中之一;其余的都受了伤,伤得最轻的王四海,也断了一条腿,折了八根肋条。
我爷爷原先是痛恨杀树者的,在斧锯声中骂不绝口。事发后,他叼着那支红铜嘴儿、青铜管儿、黄铜锅儿的全铜烟袋,一锅连一锅抽烟,脸青着,一句话也不说。
三、爷爷的故事
实际上我要写的是关于爷爷的一些事情,几乎没有虚构,题目中有“故事”二字,并不意味着我要编造什么。自从我写了《红高粱家族》之后,有一些读者来信问我:你爷爷是否就是土匪余占鳖的原型?不是的,我爷爷与土匪司令余占鳌没有任何关系,他是一个真正的优秀的农民。他个头中等,人很瘦,是干农活的好手,也是心灵手巧的木匠。后来他老了,腰弯得像鱼钩一样,这是年轻时出力太过的后果。
爷爷年轻时腿上生了贴骨疽,据说病情十分严重,眼见着一条腿难保了。无奈,只得请来全县闻名的医生“大咬人”。此人医术高明,尤其是治毒疮恶疽有绝活,但极难侍候,非坐健骡拉的轿车不出诊,食鱼肉、饮美酒,诊费要得凶狠,故称“大咬人”。雇了轿车子把“大咬人”搬来,谈起来竟是瓜蔓子亲戚,于是“大咬人”也不咬人了,给开了三服中药,十分把握地说了每吃一服药后病情的变化。我的大爷爷也是个中医,对“大咬人”原也不十分服气,所以他亲自观察我爷爷服药的病情变化,果然如“大咬人”所预言,大爷爷十分心服。大爷爷说三服药吃完后,爷爷的一条腿像熟透了的瓜一样,插进几十根中空的麦秆草引流,脓血流了许多,后来竟一点也没落残。据说那“大咬人”能把人头上的疮用一服药给挪到屁股上去,虽说是玄而又玄,但我基本相信,中医里确实有一些半仙样的人物。
每年的麦收季节,是我记忆中十分愉快的季节。这季节遍地金黄,为了抢时间,男劳力们披着星星下地,早饭送到地里吃。各家都把去年残存的一点点小麦磨了,擀饼蒸馒头,犒劳镰刀。我十三岁那年,第一次告别了拾麦穗的儿童队伍,提着镰刀,加入了割麦的行列。我的镰刀是爷爷亲手帮我磨的,磨得非常快,吹毛立断。我信心百倍地提着快镰,头顶着幽蓝夜空上的繁华星斗,跟随着大人们走进散发着麦香的田野,心情兴奋,似初次上阵的新兵。
我们那地方土地辽阔,庄稼都是种成大片,无论是高粱还是小麦,都有一望无垠的劲头儿。那天早晨收割的那块地是最短的,但一个来回也有五里。每个人割两行,梯形排开,队长在最前头,我在最后头。割了半个时辰,前边的人就没影了。后来日头在东边冒了红,染得地平线上的几条长云如同烂漫的绸带。早起的鸟儿在灰蓝的天空中婉转地呼哨着,潮湿的空气像新酿出的酒浆。我直起麻木沉重的腰,看到遍地躺着一排排整齐的麦个子,割麦的男人们已经在遥远的河堤上等待开饭了,而我还在地半腰。
后来队长与几个人分段割完了我那两行麦子。我提着镰刀,非常不好意思地到了地头。刚要拿碗去盛队里免费供应的绿豆稀饭,一个家庭出身很好、在队里说话很硬的小个子男人把我的碗夺过去,扔在地上,气势汹汹地说:你还有脸喝汤?你看看你割那两行麦子,茬子高,掉穗多,浪费粮食糟蹋草,该扣你们家的粮草!他的话分量太重,我委屈地哭了!
队长说:你还是拾麦穗去吧,再长几岁,有你割麦子的时候。当天中午,爷爷知道了这件事,他很生气。吃过午饭,他提着一把镰,到了割麦的地方。爷爷是不愿加入合作社的,但拗不过思想进步的父亲。入社后,他便发誓不为生产队干活,割草卖,没草割的时候就做木匠活。所以爷爷在生产队麦田里出现引众人注目。队长很客气地招呼。爷爷也不说话,拣了一块麦子长得格外茂密的粪盘地,弯腰挥镰,唰唰唰一阵响,便把一个两头粗、腰儿细的麦个子扔在众人面前。那活儿自然是一流的,没人能比。训斥过我的小个子脸红了。爷爷说:你们割了几亩麦子?弄得灰头垢脸的,早年我去上坡田割麦子、穿着白漂布的小褂,手提着画眉笼子,割一天下来,衣服还是白的。
爷爷说得可能有点玄,但他的技艺的确把人们镇住了,替我出了一口气。
爷爷会织渔网,会编鸟笼子,会捕鱼捉螃蟹,还玩鸟枪打鸟。他是个有情趣的农民。后来的人民公社大锅饭,把人像牲口一样拢在一起,人们过着一种半军事化的生活,去赶个集都要向队长请假,农民的所有时间都不能自己支配,有情趣的农民也没有了。这几年土地分到了户,农民们比我在农村时要舒服多了;虽然干活也苦也累,但人身恢复了自由,人的脑袋也有了更多的用处。如果我的爷爷还活着,他一定会愉快的。
事实上,人民公社那一套,人人都知道不灵,但谁也不敢说。上头把政策一变,饭也吃饱了,衣也穿暖了,房子也住好了。守着那么肥沃的土地,竟饿肚子许多年,想想也不知道该恨谁。当年我爷爷就诅咒人民公社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这在当时可算弥天大罪,现在应了验。
关于农村,可以说的话实在是太多。譬如农村的政治制度、宗族问题、农时节气、庄稼草木、土地河流、家禽家畜、蚊蜢蛆虫、风俗习惯、洪水旱魃、苛捐杂税、奇人异事……都能拉开架式写大块文章,只可惜版面有限,只好草草结束这篇“四不像”的文章,读者姑妄读之吧。
一九九○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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