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电影往事知多少？听王晶、陈勋奇、谢君豪“讲古”

■ 本期轮值毒叔 ■

■汪海林&史航&谭飞■

编者按

“香港电影已死”是个伪命题？近年来众说纷纭，但我们不可否认香港电影的黄金年代是多么璀璨的事实。1979年香港电影新浪潮，一大批年轻导演纷至沓来，到了80、90年代，《警察故事》《无间道》等一系列香港警匪片将香港电影送上了新的高峰。探其背后原因，更多的是香港电影人一步一个脚印的传承。本期《四味毒叔》邀请到王晶、陈勋奇、谢君豪3位香港影人来“讲古”，分享他们的香港电影的往事记忆。（ 讲古即用粤语或闽南语说书、讲故事）

一

王晶：我的戏好自然有人看

汪海林：我们其实是同行了。您是从编剧进入行业的吗？

王晶：我是编剧为主，我是做电视剧出来的，然后最初实际上是做综艺，综艺里面的那些类似二人转的东西，然后做了两三年，当时我还在念大学，然后到了大约是21岁就开始做电视剧，然后一直做，做到25岁当导演。

汪海林：那您大学就是香港中文大学？

王晶：对，我是念中国文学的。

汪海林：那相对来说大家觉得这个反差蛮大的，就是说您好多片子特别商业，或者说有些人认为是比较低俗，但是您出身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创作上您是怎么？

王晶：我觉得我拍电影做电视剧，我针对的是市场，有这样的市场需要，才会拍这种电影，纯娱乐性的电影，我觉得没有低不低俗，只有有没有人看，你高尚到极点，可是没有人看，就比低俗更惨，我愿意用通俗来代替低俗这两个字，我觉得低俗两个字是很多拍文艺片的人，来抬高自己的身价而故意用的。实际上我觉得通俗是一个比较合适的说法。

汪海林：因为影视更多，特别电视剧就是一个通俗文本。

王晶：根本你就是。以前的琼瑶、以前的那些还都是通俗的文本，大家喜欢看家长里短的，我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大家喜欢看就行。

汪海林：那在香港您有一个称号，叫桥王就是桥段之王，桥段这个概念我们内地的创作以前没有的，也是跟香港的同行合作以后，大量的有这样的概念。

王晶：实在是我很早期大家就这样说，还说我是电视神童，因为我19岁就入行了，实际上来说，桥王是我的点子多，最主要是我的点子多，以前香港喜欢集体创作，最初不会是大家关起门来自己一个人在想，而是一堆年轻人在一起，大家就是放点子出来，谁的点子好就采纳了，然后再凑起来就是一个剧或者是一个电影的。那永远出点子最多的人就是我，经常是一堆人里面，说十个点子八到九个都是我说的，所以他们慢慢就觉得我是一个点子很多的人。 

汪海林：实际上我的体会是这样我们编剧的，当然文学修养、艺术修养很重要，其实真正落实到表现实力的时候就是比点子、比桥段。

王晶：我的点子是快，主要是我的联想力特别强，我觉得我的联想力比一般人强，所以点子快，是不是那么好，那谁都不知道，你不拍出来谁都不知道，那点子是不是最好。  

汪海林：是的，就是说它分解成一个个我们电影里的，实际上是电影的精彩段落，就是看谁出的多，因为我跟香港的编剧、编审、监制也合作过，我们多次开会，其实有的时候茶餐厅或者坐在那儿，这一天就在拼桥段，你出一个，我要出一个超过你。

王晶：我觉得超不超过不重要，主要是大家凑在一起能融合成为一个好的一集戏，或者是一整个剧，或是一个大的剧情跌宕，我觉得都是重要的，反而比不比倒不重要我觉得，还是最好每个人的点子都好，然后一个下午就把东西都弄好了，大家回去就写了，最好最理想的就是这样。

汪海林：那您自己有没有印象深刻的，比如说哪个电影会卡在哪儿，然后突然通过一个点子解决问题了，肯定很多了？

王晶：从来没有。

汪海林：就没有卡到的情况？

王晶：因为我最初学习的就是一种美式文化，虽然我是念中国文学，但我编剧是用一种美式的编剧手法，基本上我们可以说是不追求灵感的，而是用美式的编剧技巧来处理一个故事，跟怎么写人物，各种安排。要用灵感的就已经不是一流高手了，我们是希望没有灵感就75分，有灵感你应该有90分，可是我们必须任何状况底下，我们最少都得交出75分的东西，当然这是我们这种创作方式的守则，当时我们说的一个笑话，就说对不起，早上你令尊去世了，晚上你还是要写喜剧。

汪海林：他的职业性、专业性。

王晶：这才是专业。最后真的有一次，我太太的干爹死了，我晚上回去还是写了个喜剧。

汪海林：那您半途而废的剧本多不多？就写一半、写了个开头？

王晶：很少，我都会写完，写完不拍，都有。我最少有十五六个剧本还在我的抽屉里，随时可以拿出来拍的，主要是因为演员，或者比方说，北上之后有的片，我觉得虽然写完了，我觉得应该通不过，或者真的通不过，都有，就算了，那些我就不拍了，反正我觉得写剧本对我来说也是个乐趣，并不是一个活，我就无所谓的，写了我也就写了，就放在那，我不会觉得是损失。

汪海林：那倒是。那您虽然拍商业片这么多，但是好像您经常还资助他们文艺片。

王晶：因为我觉得拍电影跟运动是一样的，我是一个跑一百米的人，我干嘛突然跑一万米呢？我肯定没一万米那个专家跑得好。我拍商业片的人，我喜欢啊，我喜欢许鞍华，我喜欢我的老同学关锦鹏，甚至于我喜欢贾樟柯，可是我为什么要去干他们一样的事情呢？我肯定没他们干得好，可是我可以当监制，我可以当投资人，我觉得我还是跑我的一百米就对了。

汪海林：对。

王晶：就请一万米的专家去跑他的一万米，他们有困难我去帮忙，我觉得这样才是合理的，你不可能像我这样拍了那么多年的商业片，然后我拍一部王家卫式的电影，我觉得观众未必能接受吧。我不认为我拍不出来，可是观众问，为什么你要拍这个呢？喜欢我拍商业片的一些，你拍这样一个戏，喜欢家卫的人，王晶拍的这个好奇怪，是不是家卫代他拍的，就你会觉得好奇怪，那就不要嘛，我就很专业的把我的商业片拍好就对了，我觉得就是这样。     

汪海林：但是这个香港电影有很奇怪的、很有意思的一个现象就是，王晶的作品和王家卫的作品，它有一种互文现象，互文就是互相映照，它有的时候互相调侃，甚至是互相解构。

王晶：实际上我跟王家卫是好朋友，我跟他根本就并不是什么对手、敌人，或者是互相看不起对方，我经常约他喝茶什么的，有空就会坐下来聊聊天，实际上感情还行的，当然不是特别亲密的，感情是还不错的。实际上香港导演跟内地导演的情况不一样，大部分导演关系都不错，而且很团结。

汪海林：挺团结的。

王晶：香港导演是很团结的，有事大家都会跑出来帮忙。

二

陈勋奇：电影是需要激情的

史航：勋奇大哥你好像是15岁进入的电影圈。

陈勋奇：真的是不经意的，这好像是老天爷的安排一样。

史航：15岁的童工。

陈勋奇：对，就是这样。所以我的师父王福龄老师真的是我的一生中很重要的人，我的艺术人生都是师父赋予给我的。那时候，我年龄又不够，又不懂音乐，按理来说，怎么能够跟一个名音乐家学电影配乐呢？他当时就冲着我一句话，你不懂音乐，你为什么来面试呢？我说，我喜欢电影。他回答，这样就OK了。因为你热爱电影，就OK了。

史航：我觉得你说这个很有道理，确实心里先有电影，后面什么都装得下，但要心里没有电影，最后装电影，装不进去。

陈勋奇：对。而且这几十年来我看到的有一些人，他为了钱来做电影，但电影是需要激情，你没有激情，没得做。

史航：您一开始就等于是在跟电影大师张彻合作，张彻那种硬桥硬马的风格，那种阳刚之气，对您有什么样的影响？如果是那种影响，在面对着王家卫的《东邪西毒》这么一个很诡异的说是金庸故事，但好像古龙拍法的这样反差很大的电影，您是怎样通过电影配乐从张彻的世界怎么进入王家卫的世界的呢？

陈勋奇：张彻是在我师父王福龄老师以后的恩师。为什么说恩师呢？从那个时候他是东南亚NO.1的导演。我是个小孩子，居然能放心，全部交给我，我的激情马上燃烧起来。每一部戏，他的戏我都非常用心去做。《独臂刀》，然后《独臂刀王》。当我已经算是独当一面的时候，他给我到今天都认为是古装武侠片巅峰之作的叫《新独臂刀》，姜大卫狄龙，狄龙那个时候帅的，双刀封俊杰！姜大卫他一开场的时候给谷峰，虎威山庄的那个庄主砍了他一只手臂，然后叫狄龙出现。双刀封俊杰也给谷峰杀了，最后姜大卫打垮他的时候他说，双刀封俊杰，双手双刀都败在我手上，你单手三刀就死在他那个手上，那个就是非常。 

史航：这是真正的传奇，叫创造奇迹。

陈勋奇：对。然后当我看《东邪西毒》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有机会发挥了。因为杜可风那个画面，那种冲击力非常强。你可以闭上眼睛，除了吸取了杜可风的画面以外，你整部戏清清楚楚，你可以享受我的音乐，你可以欣赏王家卫那种对每一个人物感情的刻画，而且那部戏有一个很微小的东西，都能够让王导演跟我非常如鱼得水，那个素材你们可能听过，就是张曼玉最后面的时候。

史航：在西域白驼山。

陈勋奇：她在海边看海的时候，我就觉得那个音乐也是非常贴切了，缺乏了一种，你刚刚讲辽远的感觉。我就用吉他拉了几个。

史航：水鸟的叫声。

陈勋奇：他就说为什么有鸟叫？我说这个是海鸥，在远处那边叫。有些导演可能会说我画面没有海鸥。哎呀，我给你那个声音。

史航：给了就是有了。

陈勋奇：就有了。

史航：我当时看那个《宗师之路》的时候也特别亲切，因为那时候咱们是好多年没见，没有重逢之前我在那个纪录片里看到你，经常到很冷的地方穿着羽绒服一家一家拜访。所以我当时对这个纪录片特别有感觉，而且我看到很多时候你是你领着王家卫去的。是不是对这些武林的门派、功夫，你有一个自己的熟悉的气场在里面。

陈勋奇：我从小就喜欢功夫，很小就学跆拳道，以为自己黑带一段就很能打，有手都不用用脚的。结果就开始练。李小龙回香港了，我就去学咏春拳，因为那个时候又年轻，喜欢刚猛。

史航：严咏春嘛，那时候看电影镜头都是满脸血。

陈勋奇：对，然后王家卫就知道我是一个功夫迷。我说《天下无双》以后我就不帮你做配乐了。那就好久没有联系。突然间来电话说，喂，来帮忙。我说，干嘛？我要拍李小龙的师父，拍叶问。然后我就介绍李小龙的师弟，是叶问的入室弟子。这个叫梁绍鸿师傅，就是后来梁朝伟跟他。

史航：后来去美国教拳。

陈勋奇：对的，他在美国。

史航：很厉害。

陈勋奇：那边很厉害的，把咏春拳再改良，很适合跟那些两米高的黑人打的那种，所以他叫实战咏春。梁朝伟学的就是实战咏春。

史航：对。

陈勋奇：他在练功的时候，王家卫就拼命看书，他第一本书叫《逝去的武林》。

史航：就徐浩峰的。

陈勋奇：对。他给我看这么大一箩筐的书，叫我看，我说我真的是在短期里面我看不了这么多的，他说没关系，你就帮我去寻访大江南北，所有门派的那些你觉得我有用的，你就带我去看。我是开路先锋。我就去看，看了很多门派的，我就觉得还是用带他去。所以。才有八卦掌给章子怡打，因为看完这么多武术，说咏春拳是女人拳法，不对，八卦掌才是。打出来有那种像女孩子打的那个感觉，所以就选了刚猛的八极拳。张震当时我每天盯着他，在霄云路树林里面在那靠树打树。然后就一个男主角练咏春拳，一个练八极拳，一个就是八卦掌。那反派呢？我为了忠实记录，我拜了一个山西心意六合拳的。

史航：学形意出来的，马三出来了。

陈勋奇：对，因为形意拳是从心意六合拳衍生出来的。这个师傅也是非常棒，我从来没有看过一个高手，他发力从脚尖到脚跟一直通到脊梢，每一场每一招都这么厉害的。心意六合拳，它也是有十大形。什么鸡形，马形，虎形什么的。这个师傅是我见的里面最能打的一个师傅。所以我就很佩服他，马上拜师。因为心意六合拳不传外的。那跟徒弟说，师父很喜欢你，你要拍戏，拍戏就什么都传给你了。就跟他学心意六合拳，所以后来为什么形意拳找到张震，因为张震是先《一代宗师》学过形意拳的。

三

谢君豪：诚实地演戏这一招就能打败你的72变

谭飞：你觉得演员其实最重要还是发自内心地演，而不是说我有多少技巧？

谢君豪：你演十几二十年，难道能没技巧吗？每一个都有技巧，敞开的不是珍贵的，最珍贵就是最初的时候那种真诚，那种诚意、诚实，你才能去打动人。

谭飞：就是初心，最初的那颗心。

谢君豪：你演的时候真诚才会打动人，感动观众、感动对手、也感动自己，你自己都不感动、不诚实的，你怎么去感动人呢？这才是最重要。你如果是孙悟空你７２变，能变多少？变不了多少。就那么一招，诚实就把你72变就打败了。

谭飞：这个说得特别好，其实一招就胜了所有的招，那就是真诚。我们也提到就是，包括香港现在也有这个情况，好像演员青黄不接，当然没有我们这么严重，舆论没有说香港的青年演员都不会演戏，但是实际上也有担忧，说香港的老一代好多是出生于五六十年代的人，过去之后到了八九十年代出生的好多演员，好像就真的不会演戏，其实现在内地也有类似的批评声音，你觉得这个主要的原因是什么？还是说有什么方式来告诉现在的年轻演员，怎么去学习表演呢？

谢君豪：学习表演就去戏剧学院。

谭飞：因为好多新人是没有受过戏剧学院训练的，其实我知道香港很多年轻的演员也是选秀出来的，甚至原来是做歌手的。

谢君豪：它有训练班。

谭飞：短暂训练后演戏，你算是科班出身的。那他们去怎么学表演？因为我们现在看到香港也有这个问题，到了四五十岁之后的演员，好像现在二十多岁的接不上去了，没有人举得出什么例子，说那个人演技很好，你觉得这是一个什么原因呢？

谢君豪：我不了解你这个情况，但如果说是在什么情况底下，比如说训练是有一个方法的，可以让你随着这个方法，自己去慢慢寻找，可能两年、三年、四年就能有基础，往后就自己看机遇了。但如果没受过训练的，我感觉就是一定要多演，然后碰见一个非常好的导演，然后把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特点，帮你发掘出来，然后你就可以进步，这个好导演是很重要的，因为你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东西嘛，你刚刚开始演戏，也没受过训练也没学过，他把你特别有魅力的东西挖掘出来，发现原来我是这样的，那是很重要的。

谭飞：所以年轻人就要多演。

谢君豪：多演，不一定每个导演都有这样的能力，或者说不一定每一次都能碰到这样的机会，让导演能帮你把你身上的优点都发掘出来，你多演就会碰得到，肯定会积累一些东西。

谭飞：那你觉得一切还是要靠实践？

谢君豪：靠实践，而且像我刚才说的，一定要有一颗真诚的心，你才能演得比较好，你连自己的那个东西都不相信的话，怎么能演得好？演不好的。

谭飞：所以对年轻演员，如果君豪有一些寄语的话，你会有什么样的寄语？因为我刚才举了一个例，现在年轻演员包括在香港地区，很多人也是挺失望的，因为找不到接班人了，内地也一直有一堆人在批评一些演戏的年轻人，说他们不会演，不如陈道明，不如吴秀波。

谢君豪：这怎么能和陈道明比，这不公平的，你跟马龙·白兰度比，怎么比？不可能。

谭飞：所以你觉得舆论还是有点不宽容？

谢君豪：舆论很多时候，有说好的有说不好的，这肯定的，我们不用管它，作为演员管好自己，用最纯粹、最单纯的心去面对，别想乱七八糟，那慢慢就会好的。

谭飞：还是保持一颗镇定的心。

谢君豪：对，你一定要的。如果你没有这个安静的心去演，起码我肯定演得很烂，如果我没有一个安静的心集中去演戏，我演得太差了，我接受不了自己，如果这样子的话，那肯定是不行的。

谭飞：所以谈到豪哥的戏路，你给我感觉就是，你其实挺千面的，什么人物都演过，而且你的戏路是越来越宽的，不是说越走越窄，这里面有没有什么诀窍呢？是不是说跟你的这个科班训练，还有包括你的阅历，你自己的阅读，你的看片这些都有关系？

谢君豪：各方面都有关系，我刚才说你需要一个导演把你发掘出来，开始的时候这是很重要的。有一些气质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我刚刚毕业那年进了香港话剧团，两个月之后有一个导演就找我演一个主演，是我的老师钟景辉先生，他叫我演那个暴君，而且很疯狂的，我那个时候20多岁，很斯文的，通常演这些角色的都是中年演员。

谭飞：对。

谢君豪：他找我演的是B角B咖，有一个老演员演Ａ咖，奇怪，为什么找我演？然后后来他告诉我，原来他发现我有一种神经质在里面，这些东西我都不知道，原来他比我看自己看得更清楚，所以我说一个好的老师、一个好的导演是很重要的，他把这些优点发掘出来，你就省事了，他跟你说了你就不用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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